一刻鐘後,内院石徑一陣辘響,幾個少年推車小跑而來,氣喘籲籲回到坪間。金晗伶已候在糧堆前,迎上為首的許雙明道:“一會兒衙吏會帶公文來拘刷糧米,東西不能放此地了。”她招呼衆人,“快,先将糧米裝車,能搬多少算多少,走另一邊的角門去鎮南。”
少年們點頭,手忙腳亂搬起糧袋。許雙明手拎兩袋糧米,行經金晗伶跟前,恰聽她交代那瘦店夥:“阿耀,去鑄爐那兒叫上幾個師傅,将些糧米轉去唐東家那裡。”
阿耀應了聲,拽步蹿過石橋,直望前院去。
見得院門合緊,許雙明将糧袋打拴上車,挨近金晗伶身旁。
“之後官兵過來,少了糧你要如何交代?”他壓低嗓音。
金晗伶對上他目光。
“無妨。便是真以公文拘刷,也得确有實物。到時搜不到糧米,他們無甚可說。”
她答得笃定,許雙明隻得抱拳一揖:“深謝金姑娘大義。”
話音甫落,石橋那頭的院門又響起來,竟是阿耀去而複返,疾步趨向金晗伶。
“東家,我又去前廳看了,有幾個看車的軍士還守在街上,恐怕不好走。”
金、許二人相視一眼,各自急思。
“得想個法子引開他們。”金晗伶自語。
在旁的許雙明思緒飛轉,忽而仰起臉。
“我有法子。”他道。
午牌時分,青石路上雪水晃亮,街市鋪面戶牖封閉,檐下滴水聲清晰可聞。鐵匠鋪側門外,幾台辘車停置一處,五個挎刀的軍士守在車前,那窪臉官兵攜一瘦高官拄槍正門邊。領教過威壓的雙腿猶自發軟,窪臉官兵力握槍杆,掌心濕熱一片。他直愣愣盯住鐵匠鋪緊合的大門,直待同僚肘搡他,才聽見對方低言:“欸,左邊。”
窪臉官兵回過神,轉望左側空蕩蕩的長街,覺出近旁側巷裡匿着幾道人息。一顆腦袋探出巷口,又飛快縮回去。
“喂!出來!”窪臉官兵高喝,“你幾個在這裡做甚!”
巷裡的腦袋閃出一下,接着便是一串骨碌碌的響動,四個少年推兩台辘車轉出巷子,車闆上各拴滿三層糧袋。幾個少年額角俱刺有奴字,遇上官兵,難免腳步拖拉、神色畏怯。他們停在五步之外,轉眄互看,當中一人放下推杆,扯着腰裡的籍符走上前。“軍爺。”那少年郎遞上籍符,“我們是前月看糧倉的,今日要去鎮南送糧。”
窪臉官兵扯過籍符,将眼前人打量一番。這少年郎個頭最長,雖餓脫了相,也瞧得出筋骨結實,瘦臉上生一雙烏黑的卧蠶眉,丹鳳眼半垂下去,不時眼皮一擡,炯爍的目光便在眼睫下閃過。倒是一副機靈的俊俏面孔。窪臉官兵乜視手中籍符,認清上刻的姓名:許雙明。
“既是送糧,跑來這裡做甚?”窪臉官兵倥着臉,塞還那籍符問。
“泥路不好走,我們便轉到這條路上了。”許雙明目光朝鐵匠鋪一掃,“軍爺,怎的這鋪子跟前有這許多辘車?可是要運甚麼東西?”
他有意壓低嗓音,守車的軍士卻聽得清楚,五雙眼睛齊齊看過來。窪臉官兵心頭猛跳,面上卻不顯,隻眉毛一豎,拔高嗓門道:“鎮衙公幹,與你們何幹!”他擺開長槍,“送你的糧去!”
一旁瘦高的官兵應聲而動,跨上前便将人搡開。孰料那少年郎非但不退,還搶出一步,使勁巴住官兵手腕:“軍爺莫趕——隻一句,一句。”他急切道,“我聽聞這鋪子是甚麼大财主金家開的,是不是她家藏了糧米,軍爺不好闖入去取用?那不如讓我們幾個進去,我們不怕!”
他說得又急又快,顧不上壓住嗓子,直教後邊三個少年也躁動起來。
“對,我們可以進去搬!”
“隻要有糧,我們什麼都肯幹!”
幾個少年一唱一和,竟當真撇下推杆,作勢要擁近前來。守車的官兵盡按住腰側佩刀。窪臉官兵臉色難看,見同伴攔架不住,索性将槍杆狠狠一拄:“胡說八道甚麼!誰告訴你們那裡頭有糧米!”他嚷嚷,“這盡是各街散糧的辘車,歇停一遭,還要仔細挑個地兒不成!快快散了去,再羅唣便關你幾個回土牢!”
瘦高官兵也舉高銀槍:“快滾!”
少年們退縮一下,見得銀晃晃的槍頭,終于拖拖拉拉扶起推杆。那瘦高官兵舉着長槍,一路将他們趕回那側巷,又沖巷子裡呵斥許久,才擠着眉頭折回來。
“走了?”窪臉官兵悄問。
“還在隔壁街上,磨磨蹭蹭的。”瘦高官兵回頭張望,身後街道了無一人,他卻仍自惴惴不安。他轉回臉道:“不然還是先撤開罷。昨日已傷了好些人,他們若鬧起來,再引了鎮南的賤奴來搶米,我們這幾個可對付不了。”
窪臉官兵扭過頭。幾個守車的官兵還按刀四看,難掩緊張。
貼着槍杆的掌心黏黏糊糊,窪臉官兵繃緊嘴角。
“撤去街口大坪。”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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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輪高照,主道盡頭油綠的竹牆閃閃發亮,牆尖直刺中天。
許雙明領同伴推車向前,一靠近那牆間缺口,即見兩名守衛站出來,攔下辘車檢看。糧袋打拴得緊,他們不去解繩索,隻拿槍纂往縫隙裡拍打頂戳。幾個少年郎看得心驚肉跳,唯恐糧袋讓槍纂頂破,漏出一地糧米來。
好容易放行,左側卻響起一道人聲:“慢着。”
一杆長槍橫下來,擋住辘車去路。車輪一停,糧袋在車闆上顫跳。許雙明悄擡眼皮,瞟向那出聲的官兵。他記得那張臉,是印府那夜跟在印柄瑜身邊的鄭百戶。
鄭百戶走近前,不去檢看糧袋,隻将幾個送糧的少年郎打量一圈。許雙明頭埋得更低。“進去以後停在主道上,不許離這門太遠,卸了糧便出來。”他聽見鄭百戶道,“見了裡頭的人,不要多說話。”
少年們埋着腦袋點頭。
“去罷。”鄭百戶道。
槍杆擡高,辘車顫動前行。許雙明盯住腳下,鞋跟一跨過竹牆間的缺口,他便猛地擡頭,四下張看。街道空蕩,周圍屋舍門閉窗封,日頭下死一般寂靜,隻有車輪滾在濕漉漉的泥地裡,震天價響。許雙明屏息細聽,一雙眼睛忙于搜尋人影,聽得背後傳來官兵的吆喝聲,才記起停下辘車,心神不屬地解開繩索。
“人呢?”丁又豐扯着麻繩,“不是說有人接應麼?”
話一出口,濕泥地裡便響起一串步聲。許雙明耳尖,頭扭向東側長巷,恰見一個瘦小的影子沖出巷口,身後跟着幾條人影,一人推一台辘車趕來。
沖在最前的少年郎遠遠大喊:
“大哥——”
許雙明辨出那聲音,撒開糧袋狂奔上去:
“祐齊!”
兄弟倆相抱道中,急抓住對方手臂,要從模糊的視野裡看個清楚。隔着單薄的袖管,兩人隻摸到硬邦邦的胳膊。一月有餘,他們竟都瘦成了一把柴禾。張祐齊擦幹眼淚,望去大哥身後。
“其他人呢?其他人也出來了嗎?”他問。
許雙明擡高左肩,扭頭蹭淨臉龐。
“出來了,大家都沒事,現挪到了舊糧倉。”
張祐齊發起抖來,眼裡又冒出淚光。
“太好了,太好了……”他喃喃,“官兵說會放你們出來送糧,我還怕是……”
他未說下去,抓在許雙明臂間的手仍自打抖。許雙明扶緊那雙手臂。
“張嬸還好嗎?秀禾和祐安呢,怎的沒一道過來?”
“張嬸還好,現下已能下床走動。”張祐齊哽咽道,“秀禾和祐安都在照看病患……便沒過來。”
“好,好……沒事便好。”許雙明瞄一眼身後,見同伴盡忙着卸下糧袋,方沉下聲道:“官府突然放我們出來送糧,可是出了什麼事?昨日白天我聽見很大的動靜……像是,像是……”他喉嚨發緊,“夜裡吳克元也沒來。”
張祐齊紅着眼眶,将臉别開。
“大哥莫問了。”
許雙明啞了口。
“……好,不說這個。”他強擠出喉音,不知怎的,竟不敢再看二弟的臉。推着空辘車的鄉人從身側經過,許雙明看到幾張瘦骨嶙峋的臉,依稀還認得出熟悉的眉眼。他喉間一哽。“這幾車……這幾車是官府今日給的糧,還夾帶了金姑娘偷偷送與我們的。她原備了四千石糧米,可惜教官府發覺,現下恐怕已拘刷過去。我們隻來得及搬走五石。”他告訴二弟,“這些……加起來也才十五石。我怕還遠不夠大家吃飽。”
張祐齊望向那幾車糧袋。
“十五石……”他自語,沉思片刻方道:“無妨,均攤下來每人也有二兩。但若是十石……”
“那裡有二兩?”許雙明打斷他,“咱們九千多人,要一人分得二兩米,起碼也得二十二石。”
張祐齊低下頭。
“已經沒有九千人了。”他聲如蚊蚋,“這一個月……或病死,或餓死。餘下的不到八千人。”
背後壓低的交談聲嗡嗡一片,幾乎蓋過二弟話音。許雙明愕在那裡,半晌發不出聲。“李……李明念不是說,柴禾夠用,大家還歸攏了糧衣藥材嗎?”他看着二弟,“還有凡骐和魯老爹……他們不是送了糧藥麼?還有……還有巫采瓊讓她爹……”
張祐齊擡起臉,滿面眼淚。
“大家都在幫忙。”他道,“但是太少了……太少了。”
許雙明呆立原地,一時再難聽見那嗡嗡人聲。
“官府起先還送糧藥進來……可糧隻有一點稻皮,藥也不對症,光是病人也不夠吃。後來鎮北也發了瘟,我們斷了四天糧……何叔去找官兵理論,他們說好了要送更多糧過來,卻也隻送了不到四石。”張祐齊模糊的聲音入耳,“所以昨日何叔他們……他們拿着農具,推了牆……要去搶鎮北的糧車。”
許雙明癡視眼前人的臉。那張面孔太痛苦,竟變得陌生起來。
“兩百多人……活下來的不足二十個。何叔也被官府捉去,要火刑示衆。”他淚流不止,“今日這十石糧米……是他們拿命換來的……”
許雙明一陣眩暈。他抓緊手裡枯瘦的胳膊,好像抓緊兩根立地的竹竿。可天地旋轉,那竹竿也自搖晃,竟似要同他一道倒下。
有人急急忙忙撞到他身邊。
“祐齊!”耳旁響起一個熟悉的嗓音,“我阿娘和阿香怎麼樣了?”
張祐齊抽出手臂,抹去臉上淚水,低頭不語。許雙明明白過來。他扭過臉,認出身旁那人。
“又豐……”
“好了好了!”一道響亮的男聲橫進來,“卸完糧便出去,還叽叽咕咕些甚麼!”
三人一吓,轉頭見糧袋已盡數卸下,幾個守衛穿過辘車,正高舉着長槍趕人。張祐齊忙拽開腿,跑向最近一堆糧袋,幫着鄉人擡上車闆。
“祐齊……祐齊!”丁又豐還要追上前,卻教近旁的官兵攔住。
“走,快走!”那官兵呵斥。
許雙明拉上丁又豐,回到那台空辘車的推杆前。車輪在泥地裡掙紮一下,搖搖擺擺調轉方向。許雙明雙腿發虛,正自竭力催推辘車,卻見丁又豐獨臂扶住推杆,張得那官兵走開,又扭轉腦袋沖身後呼喊:“祐齊?祐齊!”
車辘掙動起來,背後卻未現回音。
那走開的官兵聞聲折返,丁又豐不敢再喚,隻三步一回頭,直往後瞧。
張祐齊瘦小的背影在視野裡震蕩。他将一袋糧米抱上車,止頓一下,突然轉過身,朝丁又豐看過來。
“楊嬸……還有阿香,”張祐齊道,“她們已經不在了。”
骨碌碌的車輪聲震耳欲聾。丁又豐張了張嘴,好似聽見那回答,又仿佛一個字也未聽清。
張祐齊還站在那裡,眼睛像兩片閃爍的雪水。
“對不住。”他說。
丁又豐茫然望着他,就這麼扭着頭前行。推杆在掌心跳動,他看到那兩片晃蕩的雪水越來越小、越來越暗,與滿地融化的積雪連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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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撲罩山谷。
門縫裡的街道空無一人,相隔一條長街,惟那竹牆外的火炬撐高一隆夜幕,襯得一排排屋舍巨石般默坐道旁。許雙明伏在門後,貼着門縫的眼睛眨了又眨,滿腔盡是冰冷窒悶的氣息。他推一推門闆,聽得垂搭在外的鐵索輕微碰響,兩張厚重的木門卻紋絲不動。許雙明回過臉,身後已圍聚起幾個同伴,昏暗中難辨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