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樣?”有人急問。
許雙明搖頭:“外頭沒看守,就是鎖得嚴嚴實實的。”
“照這樣看,他們還真是人手不足。”一方臉少年郎道,“但要是鎮北也發了瘟,怎會隻差這點武卒過來?”
“管它呢,橫豎我們也出不去。”又有人接口。
許雙明不做聲,看向門側磚牆。倉廒沒有隔間,僅屋頂開一方天窗,框幾條腐朽的欄杆,上架一扇遮雨檐闆,傾斜着擋去月光,不透風,卻也不通氣。衆人縮聚一側取暖,另一側權作茅廁,拉撒盡在角落,撿幾根幹草蓋上,仍擋不住滿室不散的異臭。許雙明轉看對側。同伴們蜷擠一處,隻一條人影間在牆角,孤伶伶貼着牆邊。
許雙明蹲到門邊的粥桶前。桶已見底,他撿起大勺,刮淨桶壁上殘餘的粥水,撥入一旁的空碗裡。
牆角的人影一動不動。許雙明端着碗近前,蹲下身,往那人跟前一遞。
“吃些罷。”
那人影不答話,沒了胳膊的左肩緊挨側牆,像是牆上長出的石頭。
“你随他罷。”坐他身旁那人道,“盡是沒碾的稻皮,吃下去明日也要拉一屁股血。”
“那也比沒吃的好。”許雙明又往前送了送碗,“又豐,吃。吃了才有力氣。”
丁又豐微微一晃。
“明日我還要去。”他啟聲。
沒頭沒腦一句話,許雙明卻聽得明白。
“好,我同你一道。”他說,“先吃些東西。”
那方臉少年郎也走回來,緊挨着丁又豐坐下,填緊人叢的空隙。
“聽雙明的。你要不吃,天亮了站也站不起來,還去甚麼?”
丁又豐不答話,兩眼釘住門扉間微亮的縫隙。
“祐齊……祐齊說的不清不楚的。”他顧自低語,“甚麼走了……走去哪兒了,也不告訴我。我明日得去問清楚。”
許雙明捏緊那木碗。
“祐齊就沒說别的麼?”最年長的衛康伸出頭來,“我們家裡人現下如何,還有昨日那陣動靜……他都沒說?”
人叢晃動,所有目光轉向牆角。許雙明垂臉,搖了下腦袋。
“那你們也沒問嗎?”立時便有心急的插言,“一句也沒問?”
“好了,莫問了。”方臉少年郎道,“牆邊的守衛一個勁趕人,那裡有工夫問這些。明日再想法子罷。”
四周靜下來。牆外朔風刮擦坍塌的檐角,挨着牆根的人叢擠得更緊,有人一個勁吸涕,有人牙尖打戰。“好容易放出來,明日可不能再耽擱了。”衛康又開口道,“雙明,你記性好,不然我們便将要問的先告訴你,明日你去問祐齊,我們搬糧掩護。”
“對,對。”近旁的少年郎袖着手附和,“你便幫我問問,我爹娘怎麼樣了。”
“還有我弟弟,家裡隻他一個人,是不是也同其他鄉人住一道?”
衆人你一句我一句,話音卻漸融作一片嗡嗡長鳴。許雙明放下粥碗。
“……祐齊說,鎮南隻有不到八千人了。”
牆角的人影顫抖一下,那嗡嗡長鳴也自平息。
“什、什麼?”還站在門邊的少年結結巴巴道,“什麼叫不到八千人?其他人呢?”
許雙明蹲在原處,想直起身,卻擡不起沉甸甸的背脊。
“不是病死,便是餓死。”他說。
“怎麼可能呢?”衛康立起身,好像要從黑暗裡瞧清他的臉,“這才一個月……又不是沒糧沒藥,怎麼會……”
“沒有對症的藥。”許雙明道,“早幾日李明念最後一回去土牢,便說鎮裡已經限買藥材。魯老爹他們也買不着藥,所以李明念才去外鄉采買。”
他盯着膝前粥碗。
“糧也一直不夠。昨天之前,他們便斷了四日糧。”
“昨天……”那方臉少年郎打個激靈,“那,我們昨天在土牢裡聽見的動靜……”
“是何漢帶着人沖出去搶糧。”一道沙啞的男聲響在頭頂。
衆皆悚然,但聽上方喀嚓一聲裂響,一條黑影即落地眼前。
一陣驚愕的騷亂。好幾人吓得縮倒牆邊,許雙明卻騰地跳起來:“吳克元?”
那黑影颔首。
“祐齊讓我過來看看。”他道。
宇下昏蒙,餘人這才瞧清他面具的金色紋路。衛康醒過神,瞟一眼那人腰側刀影,壯着膽近前一步。“你方才說什麼?何漢?是……是住東街的何叔麼?”他問,“他帶人出去搶糧了?”
吳克元沉默片刻,眼孔裡的目光掃過牆角。“鎮北發瘟,鄉民禁足,官府要上街發放糧米,給鎮南的卻不足四石。”他回答,“何漢打聽到消息,昨日便帶上近兩百個鄉人,一道推牆出去搶糧。”
“不足四石?”衛康尋向許雙明,“不是說……有十石米麼?”
許雙明扶住牆,極力要慢慢坐下,卻幾乎跌坐在地。
“十石是今日的量。”他說。
方臉少年郎強撐起身。
“那……何叔他們現在如何了?”
那條深色長影伫在黑暗裡,默了許久。
“為首的幾個被官府活捉,即将處刑。”他道,“其餘大半死在了當場。”
有那麼一會兒,倉廒裡靜得仿佛沒有活人。
哐啷,門邊的少年一腳踢翻粥桶。
“官兵有鐵甲刀槍,他們怎麼打得過!”他恨道。
木桶滾動磚地間,笃笃巨響振痛耳鼓。
“事前……事前便一點風聲也沒有麼?”衛康聲線發啞,“兩百個人……總歸要鬧出點動靜來,祐齊他們——他們便一點也未發覺?”
“原是叫何漢去照看病人,他卻一早聯絡了幫手,頭一晚才将鄉人召集起來。”吳克元的喉音低沉如舊,“與何漢住一道的楊貴,本該給張家報信。大約因他妻子病故,孩子前幾日也生生餓死,最後便讓何漢說動,與他們一同前去搶糧。”
他停頓一下。
“祐齊帶人趕過去,已遲了一步。”
許雙明倚坐牆邊,覺出丁又豐縮緊雙腿。“你說……你說何叔他們推了牆?”他顫抖的聲音響起來,“那為何……今日牆還好好的?”
“那牆原非紮連的竹排,他們也隻在主道上推出一處缺口。”吳克元的話音無甚情緒,“官府已連夜将那缺口填上。大約是怕群情激憤,又将原先的門拓寬了幾分。”
白日裡穿過的缺口浮現眼前,卻又模糊難辨。許雙明掩住臉。“所以官府放我們出來,也是為安撫鎮南的鄉人,以免再激起動亂。”他道,“要不是何叔他們拼這一場,也沒有今日那十石糧米。”
衛康靠着冰冷的磚牆滑坐下去。
“兩百個人……”他低語,“死了兩百個人,才給十石糧米……”
人叢裡響起一聲抽噎,有人啜泣起來。
袖袋裡的匕首墜在肘邊。許雙明擦幹臉,重又扶牆起身,望向吳克元那張漆黑面具。
“李明念回來了嗎?”
“她是去大橫采買藥材,最遲再過四五日也會回來。”面具底下的聲音答道,“祐齊要我帶話給你們,無論如何,切莫再與官府沖突,白折了性命。”
許雙明恍惚一瞬。
“李明念……她當真去了大橫?”
那兩縫眼孔似乎深深瞧住他。
“是。同行的還有幾個劍閣弟子。”
許雙明扶住牆,兩條腿似踩在泥沼裡,擡不起來,也陷不到底。他看到門邊的少年郎抱頭蹲下來。“莫說李明念,便是夫子回來也無用。”他哽咽道,“這冬日裡,糧米又不似藥材……八千口人,每日都要吃。官府若隻給十石米,哪怕病好了,早晚也要餓死。”
壓抑的啜泣變作幹嘔,一道人影猛地站起身,捂着嘴撲向對側的角落。
一陣陣的哇喀聲響徹四壁。許雙明低臉,目向僵硬的雙腿。單薄的褲管短了一截,露出凍得發腫的腳踝,還有磨破大半的草鞋。“會有法子的。”他說,“金姑娘那兒還有些糧米……夫子和李明念也會回來。”
腳趾抵着磚地,又麻又冷。他攥緊袖中匕首。
“……一定會有法子的。”
無人應聲。
磚壁外風鳴不息,扶在對面角落的人影彎緊腰,似要嘔出髒腑。
那嘔吐聲長久不絕,直到許雙明夜半驚醒,好像還回蕩耳邊。倉廒裡阒黑一片,隻牆後朔風發出長長的嗚咽。許雙明默聽一會兒,掙一掙僵冷的身子,覺出身旁空空蕩蕩,伸手一探,隻碰到粗粝的牆根。他尋看四周,見得一團影子蜷在門邊。
許雙明起近前,摸到一截冷硬的肩膀。肩下的袖管空癟無物。
“蹲這裡做甚?”許雙明小聲道,“身子都僵了,快回去,跟大家睡一塊。”
丁又豐抱着膝蓋,臉頰仍貼在門縫前。
“我夢見阿香。”他說,“要到花燈節了……我原答應了她,花燈節要給她扯一根新頭繩。”
許雙明蹲在那裡,仿佛教人扼住了喉嚨。
“又豐,”他好容易啟口,“若是明日……”
丁又豐置若罔聞。“她都快九歲了,還老紮不好頭發,隻說是頭繩不好使,要讓阿娘給她紮。”他自顧自繼續道,“阿爹走後……阿娘又忙又累,阿香才自己紮頭發。她手笨,總也紮不緊,便老朝我望。我曉得她是想讓我給她紮。”
外間遍地銀霜,一線朦胧的光亮裁開他臉龐。
“可我隻有一條胳膊了。所以她也隻是看看,從不叫我,最後胡亂将頭繩紮得緊緊的……扯得眉毛都往上翹。我問她疼不疼,她還說不疼。”
他語氣平靜,面上沒有一絲表情。許雙明咽下未盡的話。
“莫想了。”他說,“明日……明日我們再去問祐齊。睡罷。”
細細的冷風鑽過門縫,抓撓眼球。丁又豐眼也不眨,隻自注視天邊那團暗紅的炬輝。
“……我一次也沒給她紮過頭發。”他道,“一次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