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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因緣合(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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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風穿巷,侵體刺骨。五台辘車陸續駛出角門,逆着呼嘯的風浪南去。

還未轉過第三個街口,後方便響起官兵的叫喊。

“在那邊——他們出來了!”

“站住——站住!”

雜亂的靴響夾在那叫喊聲裡,铛铛锵锵,竟似鐵籠搖響。許雙明轉回頭,隻覺天地震蕩,在視野裡交錯成千萬絲灰黑的細線,一鱗鱗鐵甲夾織其間,不住閃爍、跳躍。

“跑!快跑!”耳旁傳來丁又豐的大叫。他俯下身,右手推杆、左肩斜頂在側,嘶吼着邁開雙腿。

身後的同伴也盡狂奔起來。

風利如刀,辘響如雷。許雙明迎風疾走,一雙腿不聽使喚地邁動,每一步都似踩上棉花,無處着力。

“跑!跑!”

背後的嘈雜愈來愈近、愈來愈響,許雙明喘着氣,不敢回頭,也不敢停下。耳中僅剩車輪的滾動聲。身前的辘車那樣高、那樣沉,任他如何使勁,也沖不開如浪的狂風。

胸前倏緊,有人扯住他後領,猛地一拉,摔上青石地。

眼前一片昏黑,許雙明要掙爬起來,又教人踩下後背,揪起腦袋撞向地面。腦中嗡的一響,他四肢一麻,黑暗中一陣倒胃的暈眩。

雜沓的履響擦過耳畔,許雙明聽見喝罵,聽見嘶叫,聽見掙紮和哭嚎。他擡起頭,感到什麼溫熱的東西淌下額頭,滲入眼角。視界蒙上一層鮮紅,他看到近處兩道模糊的人影,怪異地膠在一塊,間或掙出手臂、踢騰出腿。“這是我們的糧……我們的糧!”其中一人不住哭叫,“不許搶!不許搶我們的糧!”

一個高大的身影闖進視野,拎着短鞭上前。那嚎叫的人掙脫束縛,發了狂地撲向辘車。

“又豐……又豐!”有人失聲驚喊。

指節彈動一下,許雙明認出那獨臂的背影。他想爬起身,卻周身麻木,不得動彈。

“走開——走開!”丁又豐撲到車前,沖四周不要命地狂叫、揮趕。

那高大的人影揚起短鞭。

“這是我們的糧……我們的糧!”

鞭影揮動,撻上那殘缺的身體。那人不管不顧,隻死死趴護在車闆邊,發出陣陣嘶啞的嚎叫。

“又豐——莫搶了,莫搶了!”周圍有同伴哭喊。

更多人影奔過去,扯開那瘦弱的身軀,将他推摔在地。有人抽出短鞭,有人提起膝蓋。哭叫和求饒此起彼伏,那嘶啞的嚎叫卻聲聲不止,響徹壁間。

許雙明趴在那裡,看那高大的人影擡一擡手,立時便有人跑近前,抓起辘車的推杆。

山高的車影一動,從視野中離開。

鮮血溢出眼角,滑過鼻梁。許雙明低下頭,鼻尖抵進黏稠的血泊,渾身發顫。

-

哐啷。

金屬撞擊聲刺進腦海,許雙明打個哆嗦,聽得吱呀一下門響,身子騰空一擺,撲摔在地。鼻腔嗅入熟悉的異臭,他神志頓清,忍着遍體的疼痛一掙,才要挪動身子,又聽左右撲通幾聲重響,幾個同伴統統被扔到身旁。許雙明僵住雙臂,艱難側轉過臉,張得數道人影現在門洞裡。

外間日光正足,那一方門洞亮灼灼的。逆着光,幾個拄槍的影子黑黢黢一片,渾不似活人。

“換十個人出來!”數内一人喝令。

屋宇下無人應聲。

“聾了還是啞了!十個人!馬上!”

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許雙明一動不動地伏在磚地間,看幾雙赤腳經過眼前。

門扇重又摔緊,銅鎖铛啷啷晃動,催罵聲夾着亂糟糟的履響遠去。

牆邊響起一團緊亂的腳步聲,七八隻手抓在許雙明身上,将他翻過身來。

“雙明、雙明?”有人輕拍他的臉。

許雙明撐開眼皮,入目一線朦胧的光亮。他辨看一會兒,記起那是倉廒的天窗。

“怎麼回事?怎麼挨打了?”又一個聲音響在頭頂。

許雙明張一張口,勉力擠出一個幹澀的音節,卻不知教誰扶起上身,頓覺天旋地轉,喉眼一酸,嘔吐出來。圍在一旁的同伴趕忙躲開。“官兵……官兵發現我們了。”他聽見衛康的聲音,“他們……搶走了金姑娘給的糧米……”

“不是雜在官府給的糧裡麼?”有人急切道,“怎的會被發現?”

一肚子酸水吐在兩膝之間,許雙明咽一下喉嚨,緩過氣息。“定是昨日便起了疑,叫人偷偷跟着我們。”他道,“我們才要從那客棧院子裡出來……官兵便來了。”

“那餘下的糧呢?也教發現了?”

“……大約也教搜刮了去。”

衆人面面相觑。

“定是教搜刮幹淨了。”衛康的聲音接口。他攀着同伴的胳膊爬起來,左頰擦破大片面皮,半根眉毛糊在翻張的血肉裡,手卻緊捂腹前。“那唐東家本就百般不情願……說甚麼擔不起罪。官兵上門,他便是不供出我們……也定要将糧交出去。”

“那……便是沒糧了?”一旁的少年郎道,“十石……十石米怎麼夠吃?”

眼前畫面仍自倒旋,許雙明合上眼,擦去臉上幹硬的血迹。袖袋裡的匕首撞在肘間。“……明日,明日還是我去,我再留心看看。”他說,“若是還有法子……金姑娘定會再遞消息。”

近旁有人掙紮起來,哇地吐出什麼東西,嘩嘩濺了一地。

“又豐……又豐吐血了!”一道慌急的聲音大喊,“怎麼辦,這要不要緊?”

許雙明腦弦一緊,急尋那聲音看去。丁又豐就在左旁,上身癱挂同伴的臂彎裡,腦袋幾乎垂到地面,鮮紅的嘴唇張張合合,下方一灘同樣鮮紅的血。他傷得最重,滿頭滿臉血迹,一身單衣讓短鞭抽得破破爛爛,兩條腿口袋似的拖在地間。許雙明扭轉身子,原想要挨過去,卻耳暈目眩,側倒下地。酸水又湧上喉頭,他極力忍住,肘行近前。

“又豐……”許雙明從喉嚨裡擠出聲音,“怎麼樣……哪裡痛?”

丁又豐讓人翻過身,似乎張了張嘴。許雙明看不清,更聽不見,隻得尋向那扶住丁又豐的少年。

“他說什麼?”

對方直搖腦袋。

那鮮紅的嘴還在張合。衆人湊聚上前,側耳細聽。許雙明卻雙臂驟軟,趴回磚地間。

“……我也去。”微弱的話音飄入耳裡,“明日……我也去。”

一絲涼意掃過眼前,許雙明張開眼,看見門縫間白燦燦光線。那光線也在轉動。

“你都傷成這樣了,還去什麼?”他聽那慌急的聲音說道,“雙明同那金姑娘熟,他去便是。”

“是啊,你……你都吐血了,要躺着歇息。”

同伴們七嘴八舌,那道微弱人聲卻隻字不應。

“……我也去。”他低低重複,“我也去……”

許雙明合眼翻身,艱難地擡起右臂,壓上前額。

黑暗猶自旋轉。他感到匕首隔着衣袖,緊緊硌在跳痛的眉骨前。

一夜過去,朔風幹冷依舊。

縣衙照壁間檐影短斜,頂上長空無雲,耀日高懸。許雙明走在人叢間,随前方鐵靴聲轉過照壁,眼前昏眩一片。監送的官兵闊步在前,許雙明瞧不清那背影,隻見得一條亮晃晃的鐵甲搖動。他竭力邁穩腳步,雙足卻似找不着地面,幾度要踏空。

身旁打跌的步響忽地停住。許雙明回過頭,瞧見丁又豐已止步八字牆前。他還穿着昨日那身破爛單衣,渾身暗褐色的血迹,一截枯木般戳在那裡,仰看牆上發黃的告示。看一眼那條搖動的鐵甲,許雙明悄悄踅回去,拉上同伴的空袖管:“走了。”

丁又豐杵着不動,恍若未聞。

巷風強勁,撥得那紙告示不住鼓動。許雙明望過去,從滿紙扭跳的墨痕裡認出“火刑”二字。他僵住身形。

“磨蹭甚麼!快過來!”監送兵在遠處呼喝。

丁又豐痙攣一下,竟自轉過身,朝那聲源走去。

粗糙的衣袖脫出手心,許雙明回過神,亦步亦趨地跟上。

門階前照舊堆一排齊腰的糧袋。他來到搬糧的同伴間,見丁又豐徑直走過糧堆,停在那監送兵和守糧兵跟前。他似乎說了什麼,風聲中字音模糊,難以分辨。監送兵提起槍杆,将槍頭往西面一指。丁又豐欠下身子,小跑向西邊長道。

冷風梳過頭皮,許雙明望着那背影,倏忽清醒過來。

有人拉一把他的袖管。

“快搬罷,省得又挨打。”同伴在耳旁低聲道。

許雙明支吾應着,伸手抓起糧袋,又不覺西看。院牆夾道,那截枯木般的背影擠在當中,越跑越遠。

“說的是輪班,怎麼又有這幾個?”守糧兵的話音傳入耳中。

“說是餓了好些天,單這幾個還能動。”那監送兵道,“随他們罷。”

道上的背影消失在盡頭拐角。

許雙明轉個身,将糧袋提上車闆,快步走近門階。

“軍爺,我想去撒尿。”

“怎的一個個都要撒尿!”那守糧兵發起火來,長槍狠狠拄地:“少給我整甚麼名堂,回去搬糧!”

許雙明往後一退,卻不肯走開。他壓下腰身道:“軍爺容禀。我們四十個人,吃喝拉撒盡在一處,那味道……”他打住話頭,“總不好都撒在那裡。”

那守糧兵還要嚷嚷,卻讓監送兵攔住。他槍指西面,揮一揮手。

“抓緊些,少磨蹭。”

許雙明拔腿向西。視野急劇震蕩,才跑出幾步便又一陣暈眩,膝蓋險些撲摔着地。他兩手胡亂一撐,搖晃着掙起身,邁步飛奔。

抹過拐角,草苫搭的茅房即在五丈之外。許雙明沖上前,一把推開左邊的間門,又沖開另一扇。

茅廁裡空無一人。

許雙明踉跄着後退,轉看四周。鄉居西面不墾稻田,放眼惟有大片人高的蘆葦,茫茫蕩蕩鋪往山腳。許是人手不足,這邊界竟不見守衛。他焦急四看,尋不着半個人影,隻得見鳥雀在近處的牆頭撲棱、跳躍。

寒風吹拂,漫漫蘆葦起伏搖倒。許雙明左右尋看,忽瞥得一處黑點浮出蘆浪間。

他跳下土坡,急奔過去。

濕泥軟爛,低垂的穗柄掃紮臉龐。許雙明撥開重重蘆牆,追上那搖擺前行的背影,一把扯過他臂膀。丁又豐跌轉身子,白慘慘的臉滿眼驚惶,有一瞬間似要倒下去。

“去哪裡?”許雙明提緊他的大臂。

終于認出面前臉孔,丁又豐抽出右臂,别到身後。他太過用力,以緻趔趄一下,勉強站定腳跟,胸脯急劇起伏。

“你來做甚?”

“我問你去哪裡!”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卻四目相瞪,誰也不肯答話。許雙明将手一伸,摸到他袖袋裡揣着什麼硬邦邦的物件。丁又豐掙躲起來,卻那裡敵得過許雙明兩條胳膊,沒兩下便教他搶進袖袋,奪去那堅硬的物什。

許雙明展開手,兩塊灰黑的石頭擠在掌心。

“哪來的火石?”

丁又豐喘着粗氣,移開目光。

“糧倉附近撿的。”

許雙明盯緊他的臉。

“你要帶火石去哪裡?”

對方看着腳下倒伏的野草,緘口不言。

“說啊!”許雙明使勁搡他。

丁又豐紅了眼,始終不擡眼皮。

“我要去北山。”他開口,“放一把火,燒去鎮北。”

火石上餘溫滾燙,刺得許雙明跌退一步。“你瘋了,縱火是殺頭的罪!”他嗓音發戰,“何況山腳學舍還住着病人……這跟殺人有甚麼分别!”

丁又豐搶上前,一把抓過那兩塊火石:“沒有旁的辦法了!”

他弓緊腰背退開,眼裡滿布血絲,閃爍着一觸即發的顫動。

“鎮南和鎮北隔着一條大街……火燒不到南邊。等火勢一大,鎮北那些人定要跑出來——他們隻能往南走!”他哆嗦道,“還有山腳……山腳的病人也會出來!他們會一路往南跑,然後推倒竹牆……隻要他們進了鎮南,哪怕沒有全都染病,也一樣要隔起來!那時便無所謂鎮南鎮北……所有人都一樣……要活一起活,要死便一道死!”

許雙明打個寒噤,如墜冰窟。

“不成!這樣會牽累多少無辜的人,你想過沒有!”他跨近前,抓住同伴雙肩,“聽我說,你冷靜些……隻要等夫子回來——”

“夫子不會回了!”丁又豐甩開他的手,“他已走了一個多月,還是杳無音信……定是怕獲罪擔責,丢下我們逃了!”

“又豐!”許雙明厲聲低斥,“你說的什麼渾話!這些年若不是夫子——”

“便是他沒跑,也不可能回來!”

丁又豐再次打斷,蒼白的臉上滿是眼淚。

“你怎麼還不明白……戈氏不會讓他采藥,他們根本不當我們是同族!去年運糧便是這樣……戈氏要搶糧,官府要護糧——一頭見人就殺,一頭拿我們當畜生趕……他們都隻顧自己,那裡管過我們死活!”他目眦通紅,“那橫骨嶺盡是暴徒,夫子獨身一人,怎麼鬥得過他們!他去了這樣久,不是重傷,便是身死……如何還回得來!”

耳内一陣嗡鳴,眩暈感又鑽回腦中。許雙明強穩身軀,忽生出一種近于恐懼的憤怒。

“夫子一定會回來!便是他暫未回來,也一定還有旁的法子!”他不覺戰栗起來,“凡骐和魯老爹他們幫過我們……金姑娘與我們素無瓜葛,也在幫我們!他們都是平民,都住在這鎮上……若是傷及了他們,我們便是忘恩負義、恩将仇報!”

“他們難道不該幫嗎!”丁又豐哭着低吼,“平民染疫要診治,公奴染疫就要活埋……鎮南圍了一個月,為的什麼?還不是怕拖累他們平民!死了這麼多人,都是為了他們,可他們有幾個肯幫我們!”

他揪緊身畔葦稈,仿佛揪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昨日那個唐東家怎麼說的,你沒聽見?他們家大業大,住那樣大的院子,穿那樣好的衣裳……隻為了不得罪官府,連那幾袋糧米也不肯保管!可我們呢?我們呢?”丁又豐眼裡湧出淚水,“何叔他們……他們是明知會死,也要沖出去搶糧!你當他們為什麼送死?因為沒人會救我們!除了我們自己,沒人會救我們!”

許雙明釘在那裡,表情空白一片。丁又豐撲過來,抓緊他的手臂。

“雙明——想想張嬸……想想祐齊!大家堅持到如今,為的甚麼?便是瘦成皮包骨頭,也要将糧分得每人一口……為的甚麼?”他逼視許雙明雙目,“沒有糧,沒有藥,沒有醫士……大家怎麼活得下去!若甚麼都不做,我們便隻能等死了!”

眼前模糊的臉孔不斷旋轉,許雙明盲然看着,張動一下嘴唇。

“那也不能……不能連累那些幫過我們的恩人……”

“邱凡骐他們都住的邊街,打鐵鋪更在市街——磚牆泥瓦的屋子!絕不會燒到他們!”丁又豐眼中含淚,“沒有旁的辦法了,雙明……金家的糧也被搜刮走了,明日官府還不知會克減我們多少糧米……再這樣下去,再這樣下去……”

他話音越來越小,身子也越來越低,終于再也發不出聲音,緩緩癱跪在地。

“我家裡一個人也沒有了,雙明……我死了不要緊……但我不能、我不能讓何叔他們白死……”他揪緊許雙明的袖管,近乎哀求地哽咽,“已經死了這麼多人,這麼多人……他們都不能白死……你明白嗎?”

蘆叢搖蕩,茂密的穗柄遮去日輪,将天穹掩得密不透風。他們裹挾其間,四面荒草無徑,漫漫無邊。

“……白天不成。”許雙明聽見自己啟聲,“須得在夜裡……夜裡風往山谷吹,四處無光,也更好隐藏形迹。”

他扶上那殘缺的肩膀。

“夜裡再去,走天窗。我同你一道。”

丁又豐倏地擡起淚眼。

“你家裡還有張嬸他們——”

“我熟悉山上小路。”許雙明打斷他,“官府人手不足,到時定會忙着救火,我們趁亂偷溜回來,便沒人知道是誰放的火。”他話音略頓,“若真溜不回來,我們便往火裡鑽。”

丁又豐怔看面前的同伴,好似聽不明白。許雙明握緊他的手腕。

“去歲戈氏劫糧,是你回過頭救我。我同你一道。”

丁又豐直着眼,淚水重又淌下臉龐。他低下頭,挨靠同伴胸前,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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