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西墜時,山林如潮湧動。
西山側影滲紅,參天的樹冠撥弄雲霞,驚起一叢飛雁。數條黑影縱躍林中,踏山麓間搖晃的枝桠而走,掠過蘆葦叢,落上鄉坊邊緣的瓦頂。李明念步履未歇,足尖往屋脊一點,順一排民居無聲前奔,藏身主街前的屋頂,觑向縣衙照壁。背後五道人息追來,輕飄飄落定四周,伏于正脊之後。
“藥得送去鎮南,你來北邊做甚?”虞亦鴻在身後埋怨。
李明念不答,隻自俯視腳下街坊。日入時候,鄉居外沿不見巡兵駐守,平民屋宅重門深鎖,街頭杳冥無人,每隔幾條長街卻有武卒守衛,手拄長槍,遠遠地踱步巷尾。“有些古怪。”身旁席韌開腔,“往常這時辰,不該這樣安靜。”
“方才經過山腳,我瞧學舍竟還亮着燈。”屠勇的喉音壓得極低,“莫不是那楊夫子回來了?”
風中夾着呼啦啦的拍響,是八字牆上告示飄動,一角黃紙折打壁間。李明念定看那處,正欲縱身前去,卻聽席韌道:“我去看看。”他擱下肩頭包袱,悄聲跳下去,撫平那告示細看。李明念便瞥向縣衙牆内。外院燈火不盡,門後的院坪敞亮如晝,兩名官兵留守大堂門前,待牆外人息毫無知覺。
不過片刻,席韌縱回屋頂。他落身李明念一側,視線無意般掠過她雙眼。
“師兄,告示上寫的什麼?”虞亦鴻伸長脖子,急不可耐。
“是火刑告示。”席韌答腔,“前兩日鎮南有一群鄉人沖出來搶糧,還推倒了竹牆。近兩百個人,當場殺了大半,官府抓到三個為首的,昨日已在菜市處決。”
幾個少年愕住。
“好端端的,他們搶糧做甚?與官兵動手可是造反!”
李明念隻字不語,卻覺席韌的眼光又掃過來。“另一側牆上還貼着禁足告示,說是鎮北也發了瘟,病人盡教挪去了學舍。”他道,“大約是糧食不夠,鎮南餓死許多人,他們才走了下策。”
五雙眼睛轉向李明念。
“那我們是不是還得去弄點糧草來?”有人口氣試探。
“要去你自個兒去。景峰師兄是讓我們幫着采買藥材,又沒叫買糧。”虞亦鴻語氣不善,“何況正主還未開口呢。”
無人再出聲,幾束目光不自覺瞄向一處。李明念一聲不吭,抓起席韌擱下的藥包,又擡手伸向屠勇。對方瞪大眼,下意識要閃避,卻讓李明念拽住肩頭的包袱,從脅下卸過去。兩隻包袱往她肩上一系,連同她自己那一團,仿佛背了座小山。她立起身,摘下鬥笠扔開。
“你們先回去。”丢下這話,李明念身形一閃,眨眼間沒了蹤影。
“欸——”方才那問話的要叫住她,已是後知後覺。
虞亦鴻伏在屋脊上冷哼:“瞧見沒有,人家根本不稀罕你幫忙。”
餘下幾人交換眼神,目詢領頭的席韌。
“師兄,當真不管了麼?”
黛衫少年郎回望向西,凝看山影邊緣稀薄的霞光,蹙額沉思。
夜吞殘霞,竹牆外側又亮起煌煌火光。
李明念落足窩棚頂上,腳下土牢入口緊封,棚外再無官兵看守。陰雲蔽月,她匿在暮夜,視線滑過油亮的竹牆,移向主道上那一處缺口。炬火在那缺處拉出長長一角光亮,照得道上爛泥幹硬,凝住遍地淩亂的車轍腳印。她注視那片片印痕,認出赤腳和草鞋,還有釘着鐵掌的軍靴。
牆後屋影鱗聚,門壁漆黑。李明念靜踞一陣,将身一縱,投入牆内長夜。
張家栅居燭燈未熄,幾罅微弱亮光爬在外壁,隐隐閃動。李明念躍上屋頂,腳邊篾席翹起毛邊,沿着開裂的折痕翻扭大片,不住拍擊屋檐。
席底漏出人語,斷斷續續,時高時低。
“……又豐大哥受了傷,牆邊守衛又看得緊,今日一句話也未說上。”
人聲間雜入輕微的響動,似是有人站起了身。交談忽而止住。
“子仁?”張祐齊聲帶疑惑。
急切的腳步響起來,什麼人跑入堂屋,吱啦一聲推開大門。
李明念翻落檐下,聽那履響匆匆橫過檐廊,轉出前方拐角。一條瘦小身影停在那裡,下一刻便奔近來,穿過壁縫間透出的光線,撲抱她身前。李明念木了一瞬,擡起右手,覆上小兒顫抖的發頂。
一串步聲追出屋門,張祐齊現身轉角,雙腿一住,似在晦暗中辨看。
“明念姐!”他跑近前,張嘴欲言,卻又蓦地哽住,急忙低下腦袋。
李明念轉開雙眼,越過他肩頭,目向那昏暗的轉角。張祐安趴在牆邊,正悄悄朝她怯望。
“我聽聞了前兩日的事。”李明念道,“活下來的有幾個?”
張祐齊擦一把臉,仍未擡起頭來。“有幾位伯伯……傷得太重,未能撐過今夜。”他竭力穩住氣息,“眼下……隻剩八個。”
篾席的拍擊聲不息,李明念側耳默聽,有一陣仿佛不曾耳聞他回話。
“傷勢如何?”她又問。
身前小兒松開她,垂首揾去眼淚。
“傷得很重,”他輕聲回答,“一半還在高燒。”
檐下冷風如灌,單薄的襟口濕冷一片。李明念不再問話,解下包袱提放腳邊。
“這是從大橫買的藥材。”她說,“明日我再送些傷藥和糧米來。”
張祐齊還站在幾步之外,埋着臉點一點頭。
“多謝明念姐。”他悶聲道。
李明念看向跟前小兒。一旬未見,他那身天青色舊衫大了一圈,一張小臉毫無人色,眼睫低垂下去,遮住通紅的眼眶。
“你臉色極差,可要回閣歇息?”
周子仁搖頭。
“我同大家一道。”
話音依舊很輕,卻答得堅定。
“那便照看好自己。”李明念道。而後她右手一擡,本欲扣緊笠帽,記起那鬥笠已撇在鎮北,才轉而扶上腰間刀柄。周子仁伸過手,拉住她袖管。李明念望過去,發覺小兒已仰起眼,正靜靜瞧着她。
“阿姐現下回閣麼?”
“過會兒便回。”
劇烈的拍打聲充耳,壁縫裡燭光熒微,閃爍不定。她見小兒烏黑的眼睛直望過來,分明有話要說,卻将手放開。
“好。”他道,“阿姐連日趕路,也要多加歇息。”
扶刀的手一沉,兩支刀柄輕撞一處。李明念颔首,足尖發勁,踏圍欄飛身而去。
勁風扯拽,檐上篾席裂口益緊,陡然崩裂。
喀拉。
朽木斷裂,粗糙的木茬刮過肩頭,火辣辣一片。許雙明滑下倉廪屋檐,雙足重重落地,捂住左肩勾破的豁口,回望檐角。頂上霍剌剌一連刮響,丁又豐溜到檐邊,巴着那斷木往下斜了一眼,兩腿一伸,摔跌下來。大坪寂寂無人,撲通的動靜格外紮耳。許雙明忙攙他起身,又貼牆根蹑到拐角,朝竹牆邊窺探。
倉廪裡傳來悶悶的騷亂聲。
“什麼聲音?”
“什、什麼?”
“方才好大的聲響,你們沒聽見?”
“雙明呢?雙明醒了嗎?”
壁裡哜哜嘈嘈,竹牆邊熒煌的炬火卻稀疏如舊,顯是無人察覺。許雙明縮回腦袋,拉上背後的丁又豐,貓着腰橫過大坪,鑽進東面野地。
山影漆黑,萬千荒草擺蕩。他二人伏低身子,撥開草浪東行,不時回頭張望,隻怕驚動官兵。咚咚心跳似響在喉眼裡,許雙明一路直喘粗氣,已記不起如何調息。山麓近在眼前,他錯亂的腳步卻愈發滞重,終于磕絆兩步,停下來,望向身後鄉居。丁又豐隻顧疾奔向前,沒入林蔭才醒過神,張皇回看。他折回身,扯一把許雙明的衣袖:“還看甚麼?”
炬光燃亮一圈绛紫的天空,鄉坊一半黑暗,一半仍閃着零星的燈火。許雙明轉目向東,巨大的山影壓在跟前,似要教烈風刮得傾倒過來。“白日有官兵跟着,金姑娘沒有露面。”他咽着氣道,“不如我們先去打鐵鋪尋她,或者她還會有旁的法子。”
“官兵盡盯着她那打鐵鋪,你這會兒過去便是送死!”丁又豐低吼,攥着他袖管便是一拽。
許雙明仄歪一下,卻又紮緊腳跟。
“我記得凡骐家住哪裡,”他再道,“要不我們去遞個消息……”
“他們是中鎮人,知道了隻會告官!”丁又豐急得勾住他臂膀拖扯,“走!走啊!”
身子猛一前傾,許雙明跌開腳,強支虛軟的雙腿,與他一道陷入山林。
山野阒黑窅然,他們沒有深去,隻沿山麓的林邊飛奔,一徑向北。身側倒退的樹幹無窮無盡,鎮北星星點點的亮光閃爍其間。許雙明又感到暈眩,膝蓋數次打折,卻不敢止步,更不敢看那遠處的燈影。他張着嘴,不斷邁開雙腿,一任冷氣鑽入喉管,凍得胸腔裂痛、腦仁冰冷,直至前方林影間現出幾片灰白,僵滞的思緒竟也不曾回轉。
黑暗掠出視野,眼前遽然空豁。許雙明未及斂步,腳下嘎啦一滑,險些摔下澗邊矮壁。
身畔一串石滾,丁又豐滑跌下去,撲倒碎石地間。
“又豐!”許雙明跳下石壁,急去攙扶同伴。丁又豐擡起身子,口裡猛咯一聲,大片濕黏液體濺上許雙明手背。他頭皮一冷,摸得滿手黑乎乎的腥氣,這才瞧清丁又豐比雪還白的臉。
“你……”
丁又豐掙紮着爬起身,胡亂推搡他。
“走……走!”
那勁力虛軟已極,又急切已極。許雙明一歪,顫巍巍站起來。他們相互扯拽,涉過刺骨的山澗,爬上北山腳下光秃秃的亂石堆。
登上北山,黝黑的樹影便圍裹上來。二人摸爬向前,深入林間。重重黑影深埋鄉居的星火,四面昏昏蒙蒙,看不清人,也看不清路,沙沙風響鋪天蓋地,幾乎聽不見同伴的腳步和呼喊。連日的大雪壓彎樹梢,無數槎桠耷拉下來,掃過頭頂,刮過臉前。許雙明不停跑、不停跑,不知自己跌倒幾回,隻覺匕首在袖袋中晃動,濕冷的褲管挂住雙腿,四肢麻木滞重,偶爾失腳踏進兔窟,也似踩進無底深淵。
山林仿佛沒有方向,也沒有盡頭。他在黑暗中疾奔,無盡的奇樹怪影掠過眼底,分明一路西行,卻似兜轉原地。
周遭枝影漸稀,頭頂蓦地空敞一片。許雙明急斂住腳,往前蹭出幾步,方覺已沖上官家的山道。
腦後傳來低喊:“這邊——回這邊!”
他茫然四顧,扭頭尋見聲源,當即一頭紮回樹林,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丁又豐身邊。
丁又豐跪伏林地間,嘴裡不住念着“快,快”,右手伸在周圍摸索,将碎枝葉扒攏一堆。許雙明撲跪在旁,欲知眼下時辰,仰頭卻尋不着月光,惟見樹影直插雲霄,枝桠不住婆娑,漫天斑駁。
膝前碎葉高高隆起,丁又豐收回手,抖出袖袋裡的火石。他哆嗦得厲害,手腕一顫,甩出其中一塊,骨碌碌滾到一丈開外。他連忙撲出去抓,單手在昏黑的草地間摸尋,好容易找回那石頭,喉嚨裡竟發出一陣似哭似笑的呓語。許雙明打個冷戰。
“點火……點火……”丁又豐手腳并用地爬回來,将那火石塞向同伴。
許雙明兜住兩塊火石,凍僵的手指難以動彈。
“若是火燒到東山和西山——”
丁又豐一把抓回石塊。兩人離得極近,便是四野昏暗,許雙明也能瞧見他那雙異亮的眼睛。
“你要未想定,現下便回去。”丁又豐嗓音發抖,“我自己來。”
說罷,他壓一塊火石在膝下,抓住另一塊刮擦。許雙明奪過他手中石塊:“我是怕波及凡骐他們幾家!”
“山澗那樣寬,風又往山谷吹,那裡燒得過去!”丁又豐低吼,轉過身子要搶。
許雙明倏地起身避開,丁又豐撲個空,摔趴在地。
“雙明——”
地上響起一聲恐怖的叫喊,像野獸嘶吼,又像人在哭嚎。許雙明僵住後退的腳,眼看那團人影蜷縮起來,發了狂地揮起拳頭,一下下猛捶地面,将那堆攏緊的枝葉打得支離破碎。
忽然,他停下來。他弓起背,蹒跚着爬立起身。
許雙明瞧不清他的表情,卻瞧清他臉上大塊黑色的血迹。
“回來。”他朝許雙明伸手,“火石還給我。”
許雙明又倒出一步。
“還給我!”丁又豐哭叫。
那聲音釘住許雙明足跟。他偏過臉,眺向山腳。樹林掩映在前,站在此處尋望,張不見學舍遙遠的燈光。“那是夫子的學堂,”許雙明喉頭幹澀,“吳克元說過……那裡的病人盡是平民。他們……他們與我們無冤無仇……”
“他們是中鎮人!”丁又豐的身影搖晃着靠近,“我們關在牆裡餓死、病死,他們說過一句話沒有?我們從前挨官兵的打罵,他們有誰幫過忙?便是你帶着銀子去求他們救張嬸,他們也隻嫌你髒,要将你掃地出門!”
“可也有子仁和凡骐那樣——”
“你以為人人都同周子仁一樣,連口肉也舍不得吃?”丁又豐粗暴地打斷,“要不是為着那甚麼破榜……那邱凡骐能與我們搭話,還上你家去探望,幫着你們救人嗎!”
他跌近前,喘.息粗.重,灼亮的雙目近在咫尺。“印博汶如何栽贓祐齊,郁有旭給過我們多少白眼,還有學堂裡那些平民——他們往前從不搭理我們,站在跟前也看都不看……才過了多久,你統統都忘了?”
許雙明還想再退,卻隻搖擺一下,未能挪開腳步。袖中匕首貼着皮肉,隐隐顫動。
“……今時不同往日。”他道,“從前他們也有難處,何況這回……”
丁又豐渾身戰抖。“一千多人——鎮南已死了一千多人!你可憐中鎮人,誰來可憐我們!”他搶過那火石,将許雙明狠狠一推,“你走!現下便回去!”
肩頭猛挨一掌,許雙明腳下不穩,摔倒下地。他半撐起身,見丁又豐轉過身子,跌撞着撲回林地,撥攏枯枝敗葉,壓住火石打火。
兩石相撞,發出刺耳的刮響。林間仍舊漆黑。
丁又豐咳嗽起來,連咯兩口鮮血,舉起顫抖的手,繼續朝膝下那石塊刮去。大風卷散枯葉堆成的小丘,火石的擦響一聲接一聲,卻不見半點火星。丁又豐跪在那裡,不停劃拉着石塊,喉中的悶咳變作哽咽。
“着啊……”他盯在膝頭,“快着……快着啊……”
哭求聲雜在風裡,變調如石刮一般。許雙明爬起來,上前抄過那兩塊火石,用力擦下去,再擦下去。石縫裡濺出火星,落入枯葉之間。微弱的火光閃爍一下,從枝葉間隙内吐出火舌。蓋在上方的枯葉現出一片亮橙色,眨眼便蜷曲起來,化作一線猩紅灰燼。
丁又豐歪歪斜斜地站起身。
那火苗越竄越高,吞下那一丘碎枝葉,又飛快蔓向四周。
許雙明抛下火石,從近處折兩截枝杈,一端伸入火中。枝頭亮起更高的焰光。他舉高火把,分出一根遞與同伴。火光照亮丁又豐的臉,那張臉枯槁灰敗、眼球凹陷,糊滿鮮血和眼淚。他伸出唯一的手,将那枝枯木緊緊握住。
山風呼嘯,掀起林地間的焰浪,張牙舞爪爬上樹幹、撲往坡下。許雙明聽見自己的心跳,在噼啪的燃燒聲裡悶響如雷。
“你在這頭,我去對面。”他說,“挨着這條山路,莫往兩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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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風穿層林湧向山腳。
北山學舍移門四開,宇下燭火明滅。李明念蹲踞西側栅居的屋頂,看學舍當中草苫擺動,數十張竹席鋪設兩側,四五個醫士系着面巾穿行其間,或端捧藥碗、或手綽針具,不時跪坐席前,俯身低詢。
病榻上躺滿了人。一床床竹席挨作大通鋪,病患并排而卧,人擠着人,翻身也艱難。李明念遠望過去,目光定向一具病軀。那人歪着身子,好像一排細密針腳裡錯走的線,胸前單衣汗濕大片,腰旁滲出一灘尿漬,在跳動的燭光中閃爍不定。他抱着臉呻.吟,兩條腿竭力踢騰,想要掙紮起來,卻似踩入滾動的巨浪裡,身軀歪向一旁,還在無知無覺地蹬踏,每一腳都踏向身旁半趴的老人,絲毫不聞對方以頭搶地的悶響。
李明念轉看那老人。他匍匐在地,挂着汗珠的嘴唇翕動不止,像是念念有詞,聲音卻沉入四分五裂的呻吟和哀叫。
腳下栅居人息遊移,争吵的聲浪越漲越高。
“……你便瞧着罷,今日是徐大夫他幾個,再過幾日定要輪到我們。”
“随他訓去!弄不到那赤母也罷,便是要稍貴些的藥材也擺張臭臉,讓我們怎麼救人!”
哐啷。有人踢翻堂屋的風爐。
李明念一動不動地伏于屋頂,見老人身子一縮,哇地吐在踢蹬的病患腹前。一名醫士急跑上前,險教那雙斜癱的腿絆上一跤。他打着跌彎腰,拖住病患兩根瘦腿,将兩具交疊的軀體擺正。
“不然還是再查查醫書。”栅居裡傳來另一個聲音,“楊夫子這兒典籍多,不定我們漏看了呢?”
“鎮上醫士盡在這裡,連縣府的醫士都叫了過來,十幾雙眼睛翻過五遍,還能看漏?”
有人提糞桶走出偏舍,往苫簾一側張上一眼,便踮腳跑下竹梯。院内魚池早已幹涸,滿桶穢物傾倒下去,熏天的異臭便膨脹開來,又教山風扯碎。
上風處浮出一道人息。李明念扶上刀柄,隻看一抹黛色落葉般飄下,降于一刃之外。
不速之客不發一言,與她一般俯下身,躲藏屋脊後方。
李明念仍手握刀柄。栅居裡的人聲争執不休,來人凝神細聽,眼光與她相碰一瞬,又轉向院中學舍。
“眼下形勢怕也未盡如你意。”他低聲道。
“不是讓你回閣麼?”李明念置若罔聞。
席韌神色泰然。“鎮北為何會發瘟,你心中有數。”他凝望學舍内擺晃的草苫,“我須得看着你,以防你再鑄大錯。”
“我沒數,”李明念面無表情,“更未鑄過甚麼大錯。”
少年郎眉梢一壓,不禁側目瞧她,又強轉開視線。“你不是個蠢人,當然知道疫災擴散,縣裡定會調糧藥救助。而鎮南已被圍困月餘,若再得不到足夠的糧藥,勢必要亂。”他道,“可如今牆又重立,領頭的鄉人也已當衆處刑,官府對鎮南何曾有一絲一毫的寬待?你折騰這一場,死的終究是南熒人,遭難的也不過這些平民而已。”
“遭難?”李明念眯縫起眼睛,“鎮南圍封月餘,一個大夫也不曾進去。八千張嘴分半車稻皮,救命的藥一樣也沒有,若非衆人拾柴,每日凍死便不計其數。”她一手扶上屋脊,“而這裡,這些平民有糧有衣,每日十來個大夫輪番照看,逢災多日,病死不過十人,算得上什麼遭難?”
席韌轉過臉來,仿佛頭一回瞧清她的臉。
“哪怕不論中鎮人,待那些白折了性命的南熒鄉人……你就沒有半點愧悔?”
“任他們自生自滅的不是我,克減他們糧藥的也不是我。”李明念冷冷回視,“既得了縣裡救濟,又有商戶赍助,卻為少些折損來填補官府的窟窿,逼得鎮南推牆搶糧——那些罪魁禍首不愧,我又何來的愧。”
“可要不是鎮北也遭了災,鎮衙便不至逼得這樣緊,那些鄉人也不必舍命去搶糧!”席韌扣緊屋脊,“你如此行事,攪得事情一發不可收拾……縱使他們折了性命,又能得到什麼?”
“得到什麼?”李明念反問,“你以為他們是為誰而死?我麼?”
東側的燭光落在她眼中,灼灼閃動。席韌啞住,聽學舍廊下步聲遊弋,移門轟隆隆關緊。
“你真當這天下隻玄盾閣有劍,隻你們劍閣有劍?”他從那響聲裡辨出李明念的話音,“告訴你,那些鋤頭是劍,那些鐵耙是劍,那一條條人命全都是劍。與你我不一樣,他們的劍不會殺向同族,隻會殺向真正的敵人。他們豁出性命,是為自己,也是為患難與共的鄉鄰。”
西面移門閉合,她眼底那點灼光也自熄滅。席韌踞在黑暗中,看到李明念直起身,背風而立。
“劍指仇敵,為己而戰——這樣的人,無需你我這等護敵的盾感愧。”她道,“我若有愧,也是愧我力如蚍蜉,便是舍了這條命,也殺不盡那些中鎮狗官,殺不盡這天下一切當殺之人。與那些推牆的南熒人相比,這般窩囊一世,才是白活一場。”
北山龐大的剪影烙在夜幕裡,她當前長立,如同山影間一道更深的裂口。席韌目光僵定,一時隻聽得栅居裡人聲起伏,衣袍在風中輕微鼓響。
“……你瘋了。”他極力尋回自己的聲音,“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麼?你是玄盾閣閣主的——”
“究竟是我瘋,還是這玄盾閣千百門人裝聾作啞,自欺欺人?”那裂口裡的女聲打斷他,“想清楚了,你拼了命逃到南山,究竟為的什麼。”
席韌噎住聲,眼瞪面前沉暗的輪廓,好似要分辨那究竟是李明念,還是一處巨大豁口。
一星光斑現于那輪廓頂上,忽閃一下,洇作一團熾亮的焰色。席韌霍地站起身,見李明念也覺出異樣,回身後顧。
“山火……”席韌驚愕出聲,“這時節怎會有山火?”
那火光亮在東側未及山腰處,緊挨着山道,一句話工夫竟已乘風騰竄,火紅的長舌一般舔向山腳。
李明念視線一轉,尋到山道對側另一處光點。
“從兩處燒起來,是有人縱火。”她急回向身側,“回閣叫人,救火!”
“好!”席韌沖口應下,不及細思便飛縱出去,直奔南山。
正當風幹物燥,西面的焰光也急速爬開,利爪舞過山道,頃刻即與東側火舌連作一片。李明念抓緊刀柄,望一眼院中學舍緊閉的移門,提膝一踏,腳下房頂轟地穿出個窟窿。
栅居裡一陣亂聲。有人放聲驚叫,有人破門而出,奔上檐廊。
“哎呀!火……山上起火了!”竹梯前很快響起驚恐的叫嚷。
“官兵哪?快報官兵!”
“快——快去挪走病人!”
檐下疾呼不止,李明念無暇再聽,朝屋脊一蹬,縱向火夾的山道。
火起處已是一片焰海。
許雙明沿上風口疾奔,橫穿山道,紮進對面熾熱的山林。大火狂舞在側,纏上無數枝幹、樹冠,掀作高高的赤浪,漫天卷地。周圍燃燒聲震耳欲聾,他喘着粗氣飛奔,滿目火光無邊無盡,濕沉沉的褲腿已盡幹透,身上每一寸筋肉都烤得滾燙難當。“又豐——又豐!”他呼喚不疊,穿過墜如隕星的斷枝,在旋轉、咆哮的火海中尋望。
終于,一道枯瘦的身影闖入眼中。他站在傾倒的火牆邊,極目奔騰而下的火浪,蒼白的臉孔忽明忽暗。
“又豐!”許雙明沖近前,“走這邊,我們原路下山!”
他拽一下同伴,轉面向東,卻瞥得對方紋風不動。許雙明扭回頭:“又豐?”
丁又豐猶自癡立,直勾勾望着面前無垠的火場,眼底光斑躍動。
“這樣不成……”他喃語,“太慢了,太慢了……”
嘴邊話音未盡,他身子一斜,發瘋般沖入火海。
“又豐!”許雙明驚呼,拔腿欲追,卻見前方樹影倏折,喀拉一聲攔倒在前。飄舞的火焰燎過腳尖,許雙明連忙縮躲,又教腳後樹根勾絆在地。他急掙起身,繞過那截揮着火爪的斷根,奔向丁又豐陷入赤海的背影。
“又豐——回來——回來!”
洶湧的熱浪沖刷身軀,撲入眼眶。許雙明穿行林間,但覺狂風推擠後背,灼熱的空氣巨岩般緊軋胸前。他竭力狂奔,躲開砸落的火枝、避開傾倒的樹幹,不要命地追趕前方那模糊的黑點。
“停下——又豐!停下!”
許雙明連聲呼喊,任撲面的熱浪灌入口中,灼燒喉眼,炙烤肺腔。
飛舞的焰光疾馳兩旁,那黑點愈來愈細,深埋進無底的火海,幾乎在火焰撕扯中消失不見。
“停下——”
許雙明放聲嘶喊,腳下一絆,撲栽下去。
天地仿佛震蕩一瞬。“又豐……又豐……”他肘爬起來,熏燙的雙眼湧出淚水,想要站直身子,卻又腦仁嗡震,跌回地間。右臂倏爾一緊,一股力量向上一拽,提起他沉重的軀體。許雙明扭過臉,認出眼前那雙彎長眉眼,心頭一跳。
“李、李明念——”
李明念一把将他扯近,眼裡映出熾盛的火光。
“是你放的火!”
森林的燒響穿雲裂石,那質問卻刀一般貫進耳中。許雙明打個激靈。
“又豐……又豐還在前面!在往山下跑!”他抓在李明念肩頭,“快——快去攔住他!”
“誰在那裡!”遠處一聲大吼穿透火牆。
二人俱驚,循聲看過去,卻隻看到大片高漲的焰浪。
“站住!”另一道聲音也翻在那浪湧裡,“站住——”
許雙明猛然醒過神。
“是官兵……官兵上來了!”他尋向身側,“李——”
一團粗糙物什擠入口中,許雙明往前一倒,隻及發出一聲悶嗚,下一刻便教人拎住腰帶,一躍而起。
耳旁疾風嘯叫,他看見燃燒的樹頂,看見泱泱火海,看見海縫裡兩點滑動的黑斑。燥冷的山風亂撞兩頰,圍栅間着火的屋舍掠過眼前。喉中酸水起起落落,許雙明僵睜雙眼,依稀見望風樓飛過臉邊,成片的屋頂穿梭身下,化作一條條漆黑粗線。
眼前的畫面忽而一旋。他暈頭轉向,感覺身體被塞進一處狹窄甬道,朝下一撲,重摔落地。
四面一陣慌手慌腳的動靜。
“又有聲音!”
“有、有東西掉下來了!”
許雙明蜷緊身子,忍住湧上喉頭的悶嘔,發出一聲低低的嗚鳴。
“雙明!”有人撲到身旁,“怎麼回事……你上哪去了?又豐呢?”
吐出口中破布,許雙明翻過疼痛的四肢,從視野裡尋到那一線窄長天窗。
“李明念——”
這一喊使盡所有力氣,卻嘶啞、低微,仿佛垂死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