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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因緣合(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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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在這裡。”上方傳來冰冷的女聲。

窗縫間那片陰影微微一閃,再無蹤影。

-

印府前廳燈火通明。

屋内門窗閉合,檻前置兩籠艾葉,刺鼻的香煙滾滾而出,熏得整間廳堂雲遮霧繞。右側兩張茶幾上擺着涼透的茶湯,三名醫士候立扶椅前,掩住口鼻排作一列,嗆咳不止。魯周心伫在最末,忽聽門扇張開,四周朦胧的燭光閃動起來,幾條人影現在霧海裡。

滿室濃煙朝門洞翻湧而去,印柄瑜那身鮮紅官袍浮出煙霭,他撩起袍角,在火籠上跨兩跨,經過作禮的醫士跟前,落座上首。印博汶和陳千戶緊随其後,背後一名書吏扶開門闆,又飄一般走到兩側,将窗扇皆盡推開。

煙霧逐漸散去,印柄瑜端坐闆壁前,待下屬站定左右,方才瞟向三名醫士。

“如何?”他開門見山。

當中的胖醫士忙看向同伴,見魯周心低着腦袋,便又去瞧為首的徐醫士。

“試過幾個方子,一時還未見效用。”徐醫士向上答道。

印柄瑜起身近前,背手在三人面前來回踱步。

“從前軍中不也發過瘟麼?你們竟一點法子也沒有?”

徐醫士眼睃對方神情,這時也未貿然答話,倒向身側瞥去。魯周心沉默不語,胖醫士索性低下頭,打定主意不吱聲。

“大人,疫疾根源還在異氣侵體,原也随時節勢長,便是在軍中也難有應對之策。”徐醫士隻好硬起頭皮開言,“不過……如今全鎮禁足,想必不至波及太多鄉民。隻要照看好病舍,将新顯症的鄉人及時隔斷診治,待到入夏陽長陰消,至遲到明年六月,這疫症自然也便消退了。”

“這還用得着你說!”印柄瑜甩袖回身,“真要禁足到六月,趕不上兩輪插秧,明年一整年便是廢了!連着兩年顆粒無收,還不統統喝西北風去!”

寬大的袖擺拂過臉前,徐醫士埋下腦袋,肚裡叫苦不疊。魯周心卻開了口:“大人,糧還可再種,人命卻是一去不返。”

印柄瑜旋過身,睖他一眼。

“沒有糧,哪來的人命?你讓平民也跟着賤奴吃糠?”

魯周心擡臉,還要進言,卻讓胖醫士撞一下手臂,打住話頭。

院裡傳來兩道履聲,一輕一重,俱是軍靴鐵掌的踏響。印柄瑜抽開眼刀,目光投向門外,當即收攏了眉頭。兩個百戶全副武裝,正飛快穿過院坪,直奔前廳而來。闖出門洞的燭光打上他二人臉龐,那鄭百戶斂步廊下,劉百戶卻徑直跨進門檻,差點挂倒一隻熏籠。

“大人!”他高亢的嗓門險要掀開房頂,“北山走水,火勢甚急,現已燒到山腳了!”

除去那侍立門邊的書吏,廳内人皆變了臉色。

陳千戶提槍上前:“怎的燒到山腳才報上來!”

“不是撥了二十個武卒充作潛火隊麼?”印博汶同時出聲,“人呢?”

劉百戶急得滿額晶汗,竟不知該先答哪頭。“潛火隊已盡搬上雲梯去救了!”他轉向上峰,“可今夜風大,山腳野地眨眼便燒了大片,二十個人根本擋不住!”

人叢間的印柄瑜一聲不響,魯周心站在他身旁,面上血色盡褪。

“糟了,糟了……”他喃喃,“病人還都在學舍裡!”

他揚起一張慌急的臉,看也不看旁人,拖着一隻跛足便朝院裡跑去。“欸老魯!”徐醫士伸手欲攔,卻那裡來得及。眼見同伴已一瘸一拐地奔過院坪,他暗罵一句,匆忙向幾位大人揖下身,拔腿追出大門。

餘下胖醫士左顧右盼,也怯怯告退。

廊下燈影急晃,門外的鄭百戶側過身,待幾個醫士先後離開,才緊步入内。他俯身施禮,眼光在兩位上級間轉了一圈,便落向其中一張臉。“千戶長,鎮北邊緣盡是草屋,夜裡風往鎮上刮,轉眼便會燒過去。”鄭百戶道,“屬下和劉百戶可先調兩隊近處的守兵,一隊去學舍救火,一隊去鎮上疏散平民。”

陳千戶直把頭點,正欲張口,卻聽身後響起一聲喝令:“慢!”

幾道視線齊射向印柄瑜。他猶立廳側扶椅旁,直視扭轉回頭的陳千戶,雙目灼灼。“陳千戶,你親去玄盾閣,多召些門人上山救火。”印柄瑜吩咐,“餘下人手,先疏散北面平民,學舍那頭隻需支兩個人守住路口。倘有坊間潛火隊自發搶救,攔下來,莫讓進去。”

兩個百戶一驚,印博汶更是雙眼圓睜,邁前一步。

“父親——”

“住口!”印柄瑜高聲呵止。

少年郎話音一噎,門前的劉百戶卻不由啟聲:“大人,那些可都是平民……”

銳利的眼甩過去,印柄瑜聲色俱厲:“還不快去!”

“是!”陳千戶拄槍高喊,轉個身怒斥下屬,“還杵着做甚,聽令便是!”

悄悄将劉百戶一拽,鄭百戶俯首唱喏。他二人拉拉扯扯,随陳千戶跨出門去。

那不發一言的書吏躬下身,默默倒出門檻,合上門扇。

燈火閃耀,熏籠裡又翻出層層白煙。印博汶目視父親背影,身軀僵硬如石。

“父親……那可是上百條人命……”

印柄瑜轉回身,眼中火光閃爍不息。“真拖到明年入夏,你以為這鎮裡誰還有活路?天災連連,若整年顆粒無收,這地界早晚要亂!今日他們不死,明年便不止折上百條人命了!”他語音低沉,“疫災是大禍,本就要死人。十個是死,百個也是死!這是天意,莫再想了。”

“可那些是平民……”印博汶道,“平民不似賤奴,他們——”

“他們都一樣!”父親卻疾言厲色,“平民也好,賤奴也罷,死了便是一個數字!你以為有何不同!”

煙霧迷眼,父親的面孔似也影影綽綽。印博汶怔愣少頃,忽地撲通跪地。

“父親三思!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此事若傳揚出去,我大貞官府失了民心,還有何威信可言!”

“博汶!”印柄瑜嗓門赫然拔高,“連你也要同為父作對!”

“‘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①!”印博汶手拱襟前,“若父親執意不肯救人,孩兒便帶上府裡的下人去救!”

脖上青筋突突跳動,印柄瑜揚起手,卷着風要掴上去,又止在半空。他轉而抄起茶幾上的茶盞,狠狠擲向兒子。“逆子!”他恨叱,“忤逆生父,違抗上司——這便是你跟楊青卓學的規矩!”

那茶盞擦過少年郎額側,嘩啦摔碎。印博汶不躲不閃,隻頭顱一偏,額角流出鮮血。他直挺挺跪在原處,任血流淌過臉龐,挂在下颏。

正當這時,緊閉的大門外響起一陣疾呼:“老爺——老爺!不好了!”話音未落,門扇砰地一開,管事慌裡慌張闖進來,乍見屋中情形,登時雙腿一軟,巴着門框滑坐下地。

印柄瑜愈發惱恨,一把抓住另一隻茶盞,用力砸向門檻:

“吵吵嚷嚷,像個甚麼話!”

腳邊炸開一聲碎響,管事打個哆嗦,手忙腳亂趴伏一旁,腦袋磕得山響。

“老爺,山火……山火燒到院裡來了!”他磕磕巴巴道,“角院——東角院整個兒燒起來了!”

地上的印博汶轉回臉,印柄瑜額上筋肉一抽,身形仿佛搖晃了一下。

“那還不趕緊救火!”他怒吼。

“官兵都去了鎮裡救火,咱們人手不夠——”

“叫上府裡所有下人,一半去取水,一半去搬西院的雲梯!”

“可……可那是東角院……”管事紅紫的臉直冒汗,“那裡頭關的盡是染病的賤奴……沒人敢進去!”

印柄瑜拂下茶幾上最後一隻茶盞:“下賤畜生!”他猛地扭過身,指住院門大罵,“告訴他們,誰敢拖拖拉拉不去救火,有一個算一個,統統發賣去陽陵!”

“是,是……”管事連磕兩個響頭,避開滿地碎瓷片,蹲着身倒退過門檻。他伸手帶上門扇,卻猶豫一下,隻将大門半掩起來,一溜煙跑下廊階。

抹去臉上血迹,印博汶站起身,與父親擦肩而過,走向半敞的廳門。

“博汶!”身後父親高喝,“你母親膽子小,你去西院陪她。”

印博汶腳步一滞,又繼續前行。印柄瑜一掌拍上案頭。

“自家都火燒眉毛了,你難道還要放着不顧,去甚麼學堂救人!”

呵斥聲刺入耳中,印博汶斂足門檻前,片晌不語。

“我叫人去東院救火。”他道。

而後他提起腳,跨出門檻。

兩雙鐵靴也正跨過印府門檻。

熊熊大火席卷府邸東邊的野地,走出印府大門便見北山火光騰竄,半邊夜空亮如燒紅的鍋底。鄭百戶大步在前,與同僚一先一後沖下門階,徑奔通往鄉居的小路。“老鄭,老鄭——”追在後頭的劉百戶拉住他,眼觀陳千戶領頭走遠,方才壓低嗓門道:“你方才攔我做甚!千戶長這是甚麼意思,那些病人便不救了?那可盡是平民啊!”

鄭百戶别開臉,遠眺鎮北。

“上峰發話,也隻得聽令。”他小聲道。

“可、可這不是缺德麼!”劉百戶張口結舌,“咱們可都是軍戶,籍簿上記的也是平民——這缺德事兒也幫着幹,定要天打雷劈!”

“有甚麼法子?軍令如山,不幹也是軍法處置!”

劉百戶咬緊牙尖,連連跌腳。“都怪那姓印的!”他低罵,“上回鎮南搶糧便是他挑事,他不拿咱們當人也罷了,怎的連鎮裡鄉人也害?盡是人生爹娘養的,萬一教他們家人曉得了,不得跟我們拼命呀!”

“現下說這些有何用!”鄭百戶要扒開他的手。

“那也不能真去幹罷!”對方卻不肯撒開,“你跟我走,我倆再回去勸勸!”

說着他便使出蠻勁,不容分說地拖同僚往印府門階去。鄭百戶腹熱心煎,紮緊一雙腿,硬将人扯回來道:“勸也無用,你瞧不明白怎的!”他咬牙切齒,見劉百戶滿臉寫着魯直,心料争他不過,隻好悄聲相告:“橫豎我們人手不足,一會兒私底下告訴弟兄們,若有鄉人救火,也莫真攔,做個戲便是。”

劉百戶眼前一亮。

“對,對……就這麼辦!現下便去!”

他總算撒手,提起槍即朝小路上奔,還不忘扭頭招手,催促同僚。

鄭百戶抹去額汗,望院牆東面張上一眼,疾步跟上。

沖天的火光早已蔓向那東面角院。

婁家祯教一聲巨響驚醒,睜眼即看亮光一掠,什麼東西轟地坍塌下來。那亮光閃了閃,蛇一般扭開在地,伸作一條斷斷續續的光線。婁家祯一抖,兩腿縮向胸前,見屋頂一角豁口鑲着閃爍的火花,半截向院的側牆明黃一片,窗紙間透出火光,煌煌烨烨。

周圍衣響起伏,有人喁喁私語,有人咳嗽連連。

“什麼動靜?”

“火……誰點火了?”

“走水了……走水了!”婁家祯跳起身,急推兩旁僵蜷的人影,“快起來,起來!走水了,快挪去院子裡!”

頭頂喀拉一響,又一塊頂木掉落在前,一頭還巴着竄動的火焰。衆人醒過來,頓時亂作一團,驚慌失措地湧向側牆,撞破窗格,擠開門闆。夜間刺冷的風沖進屋内,婁家祯牙齒打戰,讓洶湧的人潮沖得左搖右擺,隻得緊貼牆邊。廂房裡四處亮起火光,他看到人影紛亂,或爬過窗框,或盲目亂竄,或在攘碰中跌倒,被亂足踩在腳下。

婁家祯踮起腳喘氣,黏在牆上般不動,待人叢稀疏才奔上前,挨個兒提起地上的病人,連推帶頂往最近的窗洞裡塞。

屋頂豁口越來越大,火木和瓦片不斷落下,牽在角落的蛛網也燃燒起來。婁家祯将一個老人推出窗格,抹開汗水回望,尋見屋裡最後一條人影。那人趴在地間,腰上壓一塊吐着火舌的斷木,兩手掙紮爬動,口裡沒命地嚎叫。婁家祯趕過去,踢開冒火的木頭,雙手兜進那人脅下,一氣摟起來。對方塊頭極大,兩條粗腿卻軟綿難支,帶得婁家祯也險些跌倒。他側過肩,咬牙頂住那人身軀,瞥眼一看,認出眼前臉孔,燙着似的抽開身。

那人摔倒下去,伏着身爬不起來,隻沖地闆不住咳嗽,渾無幾日前搶馕餅的威風。婁家祯想起來,他白日裡已被趕到廂房,大約病得厲害,分發吃食時也縮在牆根,一動未動。

婁家祯又氣又恨,照那人粗壯的胳膊踹上一腳,扭頭便朝窗戶跑。

背後一陣凄厲的哀嚎。婁家祯扶住窗框,回過頭,恰對上兩星灼閃的眼光。那大塊頭趴伏火海中,充血的眼睛向着他,伸開的手臂也向着他,血口大張,啊啊哀叫。

婁家祯将腳一跺,嘴裡迸出句咒罵,然後箭一樣沖過去,抓起那雙手臂拖向窗邊。

那大塊頭被搡出窗洞時,屋頂上一聲轟隆巨響。婁家祯急忙跳起來,手往窗框一撐,人便縱出窗子,咕咚咚滾下檐廊。

護住腦袋的雙臂熱辣難當,婁家祯顧不上查看,暈眩間爬跳起身,四面張看。院裡鬧哄哄一片,丈高的火焰在兩片房頂舞蹦,烘得狹長的院坪亮如白晝。正房燒塌小半,火舌竄出窗洞和門洞,關在屋裡的人已盡奔出來,那裡還分得清孰病孰康,一概擠在院牆邊叫喊,将院門拍得啪啪直響。

“着火啦——開門哪!”

“快開門!開門放我們出去!”

牆頭上長出幾對細長影子,三顆腦袋從影子中間探出來,又縮進去。沒過一會兒,幾隻木桶站上牆沿,各自搖晃幾下,朝牆内傾倒下來。冰涼的水花當頭灑下,牆下人叢裡掀起一浪尖叫,攢動的人頭随即被沖散。

婁家祯甩一甩腦袋,撿起近處一根樹枝,撲至那院牆跟前,使勁戳頂牆頭瓦檐。

“喂——開門——開院門!”

牆外無人應答,水桶又搖搖晃晃探出頭,望牆裡一倒。

冷水潑下來,嘩啦灌上頭頂。婁家祯将臉一抹,右手仍一刻不停地朝上戳動。

“開門——開院門!”他扯着嗓子高喊。

更多人醒過神,撲到院牆邊拍打、大叫。牆端終于伸出一顆頭來。

“吵甚麼!沒見都在救火麼!院裡頭待着!”那人嚷嚷。

“救火也得放我們出去啊!”婁家祯大喊,眼見那人頭又縮下去,忙在牆上又敲又拍:“喂——喂!”

一隻隻木桶爬出牆頭,水花潑向房頂、潑進院裡,牆外嘈雜的人聲中卻再回應。婁家祯扔開樹枝,轉奔耳房那緊合的門闆,奮力捶起來。“喂!你快跟外頭說,放我們出去——再不出去都要燒死啦!”他沖門内叫道,“聽見沒有!叫他們開門!開門!”

門扇後方毫無動靜。婁家祯倒跌下門階,回身向後。廂房屋頂坍塌下來,朝向院牆的門臉噴出火焰,貪婪的火舌一徑伸卷,燎上南端耳房。三面熾烈的火光圍攏小院,照亮院牆裡一張張驚惶的臉。人叢不斷地聚攏、壓緊,壓向發燙的院牆,退無可退。

婁家祯喘着氣,突然沖近院門,扒開攔擋在前的人牆,猛力撞向門縫。

砰,肩頭一陣劇痛,沉重的門扇卻巍然不動。婁家祯咬牙再撞,直到右肩痛失知覺,也仍舊無濟于事。他回過頭,雙眼急尋,在愕立的人叢裡捕到一張熟悉面孔。“阿楊,撞門!”婁家祯聲嘶力竭,又沖四周人影揮舞手臂:“傻站着做甚,都過來啊!撞門!”

人牆晃動起來,婁家祯不等幫忙,徑轉個身,又拿左肩撞上門闆。

“開門、開門!”他邊撞邊喊,“快開——快開啊!”

房頂火焰翻騰,赤紅的焰光攀向黑夜,裹住嘶啞的呼喊,吞沒沉悶的撞響。

那烈火越過廂房,連起院牆東面的野地,撕咬山腳一圈竹圍栅,撲向栅欄裡沸騰的人聲。

“老魯——回來!回來!”那人聲中夾着疾呼,“你這是做什麼呀!”

“救人哪!救人!”

“你腿腳不便,還救甚麼人!”

狂風吞卷人語,沖破學舍上方翻滾的濃煙,摧倒高升的火焰,踐出噼啪爆響。火焰乘風攀爬,爬過無邊荒草,爬上鄉居盡頭那破敗的望風樓,燃作一束碩大火炬,直刺夜空。

火苗飛越空中,跳上連排的屋脊,張開貪婪血口。坊間吆喝此起彼伏,鄉民慌奔街頭,長梯搖架牆上,水桶在街邊大缸中攪起漣漪,打碎滿缸火光。

山風撥開火團,成線的大火蔓至邊街尾巷,咬斷檐角朽木,砸倒院牆缺口間瘦弱的籬笆,驚得雞籠裡咯咯連叫。邱凡骐跟在父母腳後,背兩包家什沖出檐下,躲開撲棱着飛過頭頂的公雞,逃向小院柴門。兩個潛火隊員經過身側,手上滴水的麻袋擦過腰邊。一家人你推我搡,要避往鄉居盡頭的窄地,卻見官兵早已候在那裡,揮動長槍驅趕:“主道——去主道!”

邱家三口隻好調頭,彙入亂竄的人流,六神無主地逃奔主道。

路經巷口,邱凡骐朝北一瞥,腳步頓滞。

“學堂……學堂也燒起來了!”他驚喊,“爹,娘!學堂燒起來了!”

邱母腿腳利索,惟邱父落在後頭,回見兒子紮在巷口,自急得跺起腳來。

“甚麼時候了,還管甚麼學堂!”他跨上前拉扯,“快走,快走!”

“可、可是學堂裡還有好些病人!魯老爹也還在那裡!”邱凡骐掙紮道。

“哎呀,那裡有潛火隊去救,你就管好自己罷小祖宗!”

腕間的手越拽越急,邱凡骐弓起身子,眼望學堂火光烈烈,兩片鞋底刮擦地間。“不成,不成……”他嘴裡不住嘀咕,陡然将手一甩:“我得去幫忙!”

邱凡骐扯下包袱,不顧父親驚慌叫喚,與那沖下山林的背影一般,投向山腳焮天铄地的火海。

張家阒黑的栅居内,周子仁倏坐起身,開眼即見黑暗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他大口喘氣,渾身濕汗浸透了中衣,眼望窗縫裡微弱的光線,腦海中現出深巷盡頭燒天的烈焰。

額角突突跳痛,周子仁想要爬起來,四肢卻重如鐵鑄,甫一直起身便摔回榻間。“子仁?”身側傳來熟悉的人聲,有人擦響火石,一點燭光随即燃亮,撐開屋内黑暗。張祐齊爬出被窩,将燭碗端近小兒身前。

“怎麼了?頭暈麼?”

周子仁撐跪榻上,面上汗如雨下,蒼白的嘴唇張了張,卻仿佛說不出話。

一旁張祐安已穿起外衫,見狀忙道:“我去叫張嬸來!”然後踉跄起身,系着衣帶小跑出去。

“子仁,先躺下。”張祐齊扶上小兒手臂,卻覺出那臂膀又僵又沉,動也不動。

“火……”他聽見小兒喘息着自語,“是火……”

“什麼?”張祐齊不解。

“好大的火……”周子仁神色惘惘,“山上……樹都燒起來了……還有屋舍……”

張祐齊愈發迷惑,隻當他讓夢魇住,要扶他重新躺下。

堂屋裡傳來猛烈的敲門聲。

“祐齊!祐齊在嗎?祐齊!”

門外呼喚又響又急,張祐齊認出那聲音,給周子仁披上外衫,忙不疊跑出内室,穿過昏黑的堂屋。張祐齊拉開柴扉,卻見門首不僅一個司興淇,還站着上氣不接下氣的張秀禾。

“出什麼事了?”

司興淇扶在門邊,呼哧喘氣。

“走水了……”他吞着唾沫道,“從北山一路燒往鎮裡了!”

“病舍那邊也能瞧見,好大的火!”張秀禾急聲補充。

“山火?”張祐齊一驚,繞去北向的檐廊,果見半截北山赤焰沖天,绯紅的火光橫亘夜空,映得鄉坊間鱗集的屋頂橙亮一片。他伸長脖子細觀,欲知山腳情形,卻隻望得鎮北濃煙四起,鼎沸的喧嘩隐約可聞。

門前兩道腳步跟過來,張祐齊忙扭過臉去:“東西山有火嗎?”

“沒有!”司興淇使勁搖頭,“但北山腳下那片野地全着了,我方才扒牆邊看,那些守牆的大半也跑去救火,定是已燒到鎮裡!”

張秀禾抓住二哥手臂。

“二哥,會燒到我們這裡嗎?”

張祐齊定了定神,又朝北望上一眼,才輕輕拉下三妹的手:“莫慌,鎮裡有潛火隊,再說鎮南和鎮北隔着一條大街,怎麼也不至燒到我們這裡來。”

“那會燒到大哥他們麼?”

“大哥他們關在舊糧倉,那地方最難燒着,不怕。”

張秀禾點一點頭,急促的氣息終漸平複。

“那……那要不要讓住牆邊的鄉人先挪進來?”司興淇還看着張祐齊檐影下的臉,“萬一……”

廊下響起一串輕微、錯亂的步聲,他打住話頭,與兄妹倆一道望向身後。周子仁不知何時走出屋來,正扶着側牆立身轉角,烏沉沉的眼睛映出遍野大火,一張小臉白得吓人。“學堂……夫子的學堂……”他雙唇嚅動,“那裡,那裡還住着病人……”

他轉過身去,用力撐開牆面,似要跑下門前竹梯,卻重重倒下去。

“欸,子仁!”

三人緊趕上前,抹過拐角便見吳克元已搶下人來,扶小兒坐靠欄邊。張秀禾馬上跪坐一旁,要伸手切脈,卻被周子仁輕易避開。“病人……要去救病人!”他抓住吳克元袖管,“吳伯伯,帶我過去……我要過去——”

聽得他聲若遊絲,司興淇一掌拍開那小手。“那些盡是平民,自有官兵來救!我們顧好自己便是!”他道,“你這路都走不穩,哪裡也不許去!”

“可官兵人手不足……若是來不及——”

“那你也幫不上忙!”司興淇油鹽不進,“你這樣小一個,去了能做甚!”

“對,你身子撐不住,過去隻會添亂。”張祐齊也在旁低勸。

周子仁慘白的嘴唇顫抖一下,并未開腔。他再次抓上吳克元的衣袖,眼睛望住那玄底金紋的面具。那面具向着他,眼縫漆黑。吳克元輕扒下小兒的手。

“你待在這裡,我去幫忙。”

那雙小手卻又飛快抓上來,烏沉沉的眼睛望進眼孔,片刻不移。吳克元頓了頓,彎下腰,令周子仁附耳近前。“還有好些病人困在學舍……”小兒微弱的話音飄入耳中,“那裡燒得厲害,屋子塌了大半……吳伯伯,吳伯伯定要當心……”

靜默須臾,吳克元颔首。

“好,我記得。”他道。

下一刻,圍欄噔地一晃,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夜色間。

幾雙手伸過來,将周子仁攙扶起身。淩亂的鬓發拍在頰邊,他打個趔趄,感到神思輕飄飄上升,身軀卻重得似要沉入地底,覺不出寒冷,也覺不出風動。周子仁勉力回頭,眺向北山升騰的火光。那火光一閃,忽而充滿視野,卷作高高的、無盡的焰浪。他疾奔在浪湧間,踩過荒野中滾燙的泥地,任空蕩的袖管在肩下獵獵飄蕩。

“燒啊——燒啊!”他聽見自己縱聲哭喊,狂風中不住擺動右臂,仿佛要托起周圍烈焰,用力抛向天際。

咚。周子仁跌跪下來,雙手撐上硬邦邦的地闆。汗珠成串滾下,在手掌間摔出幾團深色印漬。

“子仁!”耳旁有人驚呼。

周子仁看着那汗漬,從中尋見一星搖晃的光點。那光點越晃越大、越晃越暗,洇作木紋上一片模糊的反光。他斜着麻木的肩膀,草鞋在石闆地間刮退兩下,而後拔步向前,一次又一次撞向面前的門縫。

“開門——開門!”他胸中爆出嘶啞的呐喊。

數不清的人影擁上來,與他一齊撞上門闆。

“子仁……子仁你怎麼樣?子仁!”

焦急的呼喚鑽入耳中,周子仁想撐起身,卻摔趴下地。眼前黢黑的欄杆朦胧起來,他望見北山上方燒得通紅的夜空,聽到燃燒聲中狂亂的呼救、凄厲的叫喊。房梁塌砸身前,他拖着左腿鑽過去,揮開四面伸來的火舌,尋到那火海間癱伏的婦人。

“老魯……老魯!”背後有人聲追上來。

冒火的斷木壓住婦人左腿,她極力嘶喊,臂彎下傳來稚童的嚎哭。他抱出孩子,送向追近的同伴。

“抱出去——快,快!”

孩童離手,他在火光中旋身,推上那截灼熱的斷木。

“子仁醒醒……醒醒!”

身軀在奔跑間颠簸、搖擺,周子仁睜了睜眼,感覺火舌燎在手心,舔上飛舞的袖管。火苗爬上腳踝、爬上膝蓋,他下肢一片滾燙,肩頭也冒出焰花。烈火灼燒衣物、撕扯皮膚,他還在跑、還在叫,順着狂風的吹卷,要跑出冰冷、灼痛的軀殼。

“丁又豐!”火海中傳出呼喊,前方現出一道熟悉的影子,被火光照亮墨灰色的衣衫、彎長的眉眼。

火焰啃咬眼角,他看清那人伸長的手臂,似欲穿過火皮,伸向他焦灼的軀體。恐懼攥上蹦跳的心髒,他紮住腿,連連後退。

“走開……走開!”

他沖那人揮舞着右臂,跌開腳,撲向洶湧罩來的火浪。

“翻過來,掐人中!”另一個女聲在耳中響起來。

肩膀沉沉一抖,顫動的門縫砰地張開。他撲撞出去,跌上粗糙的鵝卵石地,要爬起身,卻被踩回地面。無數的腳蹬上身軀,踐過後背、踏過四肢,伴着轟鳴般的嘈雜不斷前湧。胸腔擠壓在地,發不出聲音,也無法呼吸。他竭力擡起頭,從湧動的人影間辨出一條瘦小身影,是一同關在廂房的姑娘,逆着人流擠過來。她伸出手,像要抓住他,又被奔湧的人潮埋沒。

“他身子好涼……快,快挪去庖房裡!”

身體忽而騰空,又忽而下落。他推開瘸行的婦人,摔在滿地燃燒的廢墟間。跛足卡在坍塌的地闆間,他掙紮、拉拽,伸開燃燒的雙臂,爬向前方敞開的移門。頭頂一聲巨響,他仰起臉,正見梁木迎面墜落,赤紅的火焰充斥視界。

“魯老爹——”

一聲撕心裂肺的叫喊。

穿過火焰的手鑽出人叢,一把拉住他。

他從人潮裡爬出來,在赤浪中倒下去。他看到晨星掙出夜幕,看到荒草飄舞、燃燒。那荒草如同一根熾亮的頭繩,在空中打個旋,熄作一線灰燼,飄散無蹤。

“子仁、子仁?”

有人遠遠呼喚。

周子仁抽動一下,摔進無邊火海,沉入無底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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