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峰?他何時回的纭規鎮?”
“上個月。”
她吐出這三個字,便再無下文。楊青卓不再追問。
“離鎮不足兩月,未想竟生如許變故。”他自語,“取得赤母後,老夫本應盡快趕回。是老夫之過。”
李明念望進他眼底。
“您知道了。”
楊青卓颔首。
單看他眼中神情,李明念便确信彼此心知肚明。
她轉開眼,視線越過老者身側,投向主道盡頭。那竹牆紮在漫天煙塵裡,遠遠望去,宛如天地間一道撕裂的傷痕。“縱使夫子回來,也無濟于事。”李明念道,“糧草不會憑空長出,人心不會一朝改變。避開這場火災,往後還會有旁的災難。若憑一人之力即可颠覆這世道,它也早不是如今的樣子。”
楊青卓凝睇眼前的少年人。她依然站得筆直,身軀卻微微前傾。那是無意識的傾斜,似要發足狂奔,又被腳下泥土緊拽原地。
“明念。”楊青卓側轉身體,讓出身後的窩棚,“老夫想将這裡的孩子送去鎮衙,再前往鎮南。你可願一道?”
那少年人移回目光,看定棚側飄蕩的草簾。
大半孩童傷勢不重,還能自己走動。他們團縮棚内,見李明念随楊青卓出現,便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十幾雙眼睛瞪住她,看看她的衣裳、她的刀,又看她刺在左頰的字,還有她駭人的右臂。李明念走近前。她來到哪條凳邊,那凳上的孩子便作鳥獸散。他們尤其怕她燒傷的胳膊,打着跌也要避開,仿佛它長滿又長又尖的刺,靠近些便會被紮作肉篩。
李明念走了一圈,那些孩子便亂哄哄擠到楊青卓身後,很快排作一隊,牽着前人的衣擺,不時回轉腦袋,驚奇地沖她張望。
角落裡還坐着個女孩,正恓惶四看。她掉了一隻鞋,露出破洞的襪根,小腿緊緊勾住凳沿,褲管豁口與擦破的皮肉黏成一團,在膝頭暈開兩片血迹。李明念斂步女孩身旁,作勢要将手伸進她脅下。女孩抖了一下,擡起灰撲撲的臉。
“娘親?”
李明念頓住。那女孩坐在原處,雙手緊絞膝前,仍在不安地左右尋看。李明念明白過來。
“傷員盡在鎮衙,我帶你過去。”她道。
女孩望過來,目光定在李明念側旁。
“娘親也在那裡嗎?”她問。
“便是不在,也會去那裡尋你。”
女孩的眼光茫然遊移,努力找尋那聲音的方向。
“其他人也一道麼?”
“一道。夫子領着他們。”
聽清那答話聲,女孩似乎生出信心,向聲源處伸出雙臂。她什麼也不說,隻是将懷抱敞開,臉上現出惶恐而依慕的神色。
李明念扶在她脅下,抱她起身。女孩穿的粗麻單衣,硬挺的布料刮過李明念手背,那大片水疱頓時破開。她眉頭一動,沒有做聲。女孩坐進她臂彎,鞋尖碰到刀鞘,聽得锵一聲響。她不知那是什麼,忙縮起腳,抱緊李明念的脖子。無人解釋,也無人責備。李明念轉過身,帶她走向棚外。
藏在楊青卓背後的孩子忙不疊躲開。那女孩卻渾然不覺,在李明念耳旁輕輕道:“多謝姐姐。”
濃煙罩緊山谷,漂浮半空的煙塵打着旋,刮抹主道上每一處風景。一縱稚童牽裾而行,跟随白發老者一路北去,穿過道旁擠擠挨挨的人影,不住東張西望,卻什麼也瞧不清。
大火燒毀山下神廟,有鄉人搶出神像,擺置鎮衙門前的大坪裡。那神像背靠照壁,面朝鎮南渺遠的牆影,如舊盤腿而坐,搭放膝頭的左臂卻斷去一截,肩上慈容微垂,半張面孔讓火舌舔得烏黑。孩子們經過跟前,眼睛瞪得滾圓,有的直勾勾瞻看,有的卻别開臉去。
那衣裳最厚的男孩跑出隊伍,繞着神像轉一圈,摸摸硬邦邦的泥衣垂,手腳并用地登上台座,要爬進青龍神懷裡。楊青卓将他喚下來。
孩童們爬上門階,挨個兒撇開腿,跨過鎮衙高高的門檻。
李明念抱着那盲眼女孩殿後,守衛卻将槍一橫,擋在她二人面前。
“南熒人,來衙門做甚?”
兇狠的喝問如雷乍響,女孩吓得一縮,更緊地靠進李明念懷裡。李明念目向那守衛。不知何故,對方竟也縮了下手。
“她與老夫一道,是送孩子們過來的。”
門内傳來楊青卓的聲音,他立身門檻後方,放下懷中走累的小兒,向那守衛拱手:“請軍爺通融。”
眼角略一抽動,那守衛豎起槍杆。
鎮衙院坪裡鋪滿草薦,留正中一條兩人寬的過道直通前廳,東擺活人,西置屍首。孩童們在過道間搖擺前行,伸長脖子張看那些枯黑的身體,不知是人的肉軀,還是與門外一般的神像。他們極少去看另一側。那裡擠滿緩慢動彈的軀體,各個面黃肌瘦,打着哆嗦,咽着呻吟,兩三人同披一條棉被,左拉右扯。李明念掠過一眼,認出昨夜在學舍見過的臉孔。
踏上廳前門階,嘈雜的人語便撲面而來。前門兩側各擺三張長桌,有書吏打扮的男子坐在桌後,撫紙捏筆,正對伛偻桌前的鄉人,問話聲時高時低。廳裡那張大案早已撤去,叢叢人影搖動石闆地上,背着藥箱的醫士來往不絕,穿行一排排草薦間。
楊青卓領小兒們入内,立時有醫士走近前,攔住那條尾巴似的隊伍,與老者低聲交談。李明念正欲跟上,卻見左旁的書吏叩響案頭,沖她一擺下颏:“欸——過來登記。”
醫士請出門裡的老人,将那小尾巴引至右側長桌邊。李明念這才抱女孩走到那書吏案前。
“她還有傷。”李明念道。
“那也得先登記。”書吏伸出手,“籍符呢?”
李明念不答,彎下腰,将女孩安置凳間。她坐在那裡,全然不知問的是自己。
書吏擰起眉頭,使勁叩一叩案頭。
“有籍符嗎?”他揚高聲音,“便是那塊小竹片,平日裡須得随身帶着。”
呆坐的女孩吓一跳,往腰裡摸一摸,搖搖腦袋。她拿不準那聲音在問誰,便又小聲道:“沒有。”
“那便報名字和住處。”書吏給筆尖蘸飽墨水。
周圍人聲鼎沸,女孩叉緊手細聽,也隻聽清一半。
“我叫阿狸。”她答。
“這是名字嗎?”那書吏聲調又高起來,“姓什麼?如何寫?”
接連三個問題抛過來,女孩張開嘴,那雙沒有光彩的眼睛閃出淚光。她搖頭。
“爹娘的名字呢?曉得嗎?”
那聲音壓下女孩的腦袋,再次搖頭。
“家住哪兒,可還記得?”
女孩埋着臉,仿佛犯錯受訓,竟再不吭聲。那書吏長歎一口氣。
“那你還記得什麼?”他問。
李明念默立一旁,見女孩嘴唇嗫動,嗓音細若蚊蚋。
“我要娘親……”
“什麼?”書吏側過耳朵,眉梢與聲線一般揚起來。
女孩眼裡湧出淚水。
“我要娘親……”她語不成聲,“娘親……”
李明念轉開臉。
對面話音稍歇,那衣裳厚實的男孩跳下闆凳,牽着醫士的手走下門階,轉向院坪西側。他們停在一具屍首旁,醫士拉一拉男孩,兩人一道蹲下身。
“這是你爹嗎?”醫士問他。
那屍體尚未燒焦,紅腫的臉龐卻爬滿水疱,面目全非。男孩咬着拇指,定定地瞧住那張臉。他猶疑一會兒,湊近屍首耳旁,大聲喊道:“爹爹——爹爹?”
屍體沒有應答。男孩扭過頭,告訴那醫士:“不說話,不是爹爹。”
噪雜的人聲湧近來,裹緊軀幹,塞入耳中。李明念站在廊下,看醫士拉起那男孩,蹒跚地走回來。他們經過她身旁,向着女孩微弱的抽泣,逐漸遠去。那哭聲渺茫起來,如滴水入海,再難分辨。
李明念回過臉,矮凳上已無女孩蹤影。桌後的書吏手握筆杆,在冊子裡寫下“阿梨”二字,又給“梨”字畫個圈。
“明念,”一聲蒼老的呼喚響在耳旁,“在看什麼?”
李明念不語,隻偏首看進前廳。側門裡走出三個官兵,拎着兩隻大木桶,提杆下冒出滾滾熱氣。牆根下的陰影立馬現出人形,争先恐後地擠湊上前。
“有些人沒有受傷,也聚在這裡。”李明念啟口。
楊青卓也望向那哄亂的人群。
“那些是房屋被燒毀的鄉人。一時無處容身,便一并安置在衙門,由官府配給粥米、帳篷和棉被。”
“往後呢?”
“官府的收容大多不逾月,往後便是商戶捐助。家底豐厚者還可重置家業,餘下的或求助本鄉親友,或投奔外鄉。”
一團矮小的身影跌出人叢,摔趴在地。他嘴巴一癟,大哭起來。是那衣裳最厚的男孩。
李明念看着他爬起身。
“若再無親友收容,又當如何?”
“自此淪為流民。”
右臂隐隐作痛,李明念沉默片晌,感覺傷處滲出的黏液滑下手臂,流進護腕裡。
“他們是平民,也是你們大貞的子民。”她說。
“父母之于兒女也力有不逮,遑論君父之于子民。”身旁傳來老者的話音,“何況有些父母,從來也未曾善待子息。”
李明念猶立原地,想起花燈節喧鬧的夜晚。她記得她從墩台俯瞰,望得半面明亮的山谷。她也記得她走在川流的人潮間。街市燈火輝煌,鳌山探出高矮不齊的屋脊,照亮街角那些邋遢、期盼的臉。
她記得那盲眼的女孩向她伸出雙臂,也曾那樣看過來。
“人各有命,生死在天。”她聽見腦海裡的聲音,“助得一時,也管不得一世。”
“可笑。”李明念道。
身側老人看向她。
“何事可笑?”
李明念回轉向南,目越官府洞開的大門。她隻看見那堵灰黑的照壁。
她提起腳,步下門階。
“所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