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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因緣合(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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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南深處已升起炊煙。

四山間煙濤騰湧,喧嚣聲卻闖不破合圍的竹牆。挨近牆邊的房舍不時張開柴扉,有腦袋探出門縫,眺得北山青煙騰騰,又悄悄縮回屋裡。街頭人迹寥寥,偶有少年推着辘車趱行,瞧見并肩經過的一老一少,也隻遠遠将頭一點,匆忙離開。

李明念與楊青卓一路深去,才近張家底欄邊,卻聽那栅居大門吱呀響開,一條人影竄出檐下,慌裡慌張跑下竹梯,不知急着往何處去。

“祐齊。”李明念叫他。

那人的腳步聲一住,噌噌轉過底欄,恰與二人觌面相迎。“夫子,明念姐!”張祐齊喜出望外,“太好了,我還托玄盾閣那位門人去找你們……請快進屋!”他顧不得禮節,扯上二人便望竹梯前去。

“發生何事?”楊青卓随他登上竹梯。

“子仁昨夜便暈過去,至今未醒,張嬸看過也無法。”引路的張祐齊道。

“昨夜我來時還好好的,怎會突然昏迷?”李明念走在最後,朝房頂上一瞥,“吳克元呢?”

“吳伯伯去了鎮北救火。”張祐齊推開門扇,口裡答得又輕又快,“這段時日子仁一直精神不濟,歇會兒總會好些。可昨夜他忽然醒來,似是魇住了,當時便有些神志不清。正好秀禾跟興淇來報信,說是北山走水,子仁要去救火,結果站也站不穩,隻好托吳伯伯過去。我們想扶子仁進屋,還沒走兩步他便倒下了,如何也叫不醒。”

三人直入内室,見得屋裡較往常亮堂,竟是側窗大敞,封擋在外的篾席也盡扯開。周子仁昏睡草榻上,守在一旁的張祐安正替他擦臉,張邺月跽坐榻旁,右手還搭在病人腕間。

一眼望見白發老者,張邺月匆行一禮,張祐安也忙将濕巾投回盆裡。“沒有其他病征,卻脈象虛弱,昏睡不醒。”張邺月擡臉即道,“我怕問題出在内裡,還得請夫子看看。”

楊青卓點頭,落座婦人對面,翻一翻小兒眼皮,捋起袖管便要拿脈。

“夫子。”李明念卻抓在他手腕,“若事關内氣,還是我帶子仁回去,讓我阿爹來看。”

轉頭對上她目光,楊青卓輕輕拿開那隻傷手。

“氣脈之症,李閣主也不如老夫熟通。”他道,“眼下情形不明,切勿輕易挪動。”

李明念頓了頓,斂回手臂。

老者重新伸手,把住小兒冰涼的寸關尺,凝神診脈。許久,他眼簾一擡,細看榻上人。周子仁面色煞白、唇無血色,薄被蓋到腰間,頭頂和胸前幾處穴位俱紮着銀針,已盡存氣的手段,鼻息卻依舊微弱。

“昏迷之前可有何異常?”楊青卓問。

張祐齊動了動嘴唇,卻沒有出聲。一旁的張祐安搶着回答:“臉好白,還出了好多汗。”

“這時節出汗?”

“我趕來時他已暈過去,确是大出虛汗,身子卻極涼。”張邺月道。

楊青卓颔首,眼光掠過沉默的李明念,轉向榻尾。

“祐齊。”他喚道,“可還有旁的異常?”

張祐齊回過神,躊躇一瞬。“子仁才醒來那會兒……說起山上起火,屋舍燒着了什麼的。”他道,“那時我們都在屋裡,還不知北山走水之事,我便以為他是發噩夢……說的胡話。”

“都睡在屋裡,他怎會知道北山走水。”李明念冷不防開口,“定是恰好夢着罷了。”

飛快地看她一眼,張祐齊垂目:“也是。”

一時再無人出聲。

木盆冒出的熱氣愈漸稀薄,張祐安屏住呼吸,見把脈的老者不發一言,不由扭一扭身子。

“子仁哥哥病得重嗎?”他拿氣音小聲問道。

楊青卓仍捏着那手腕,面上不露情緒。他忽而轉看身旁人。

“明念,你細想一下,子仁往前可有過此類症狀。”

側眼碰上他目光,李明念想一想,俯近前,輕推榻上小兒。

“子仁,子仁。”她低喚。

衆人愣住。

“明念姐,我們試過了,叫不醒,紮針灌藥也不醒。”張祐齊提醒道。

李明念卻置若罔聞,隻自推搡小兒肩膀,注視他緊合的眼皮:

“子仁——子仁。”

榻上小兒雙目猶閉,全無動靜。

李明念還在一遍遍低喊:

“子仁,子仁?”

張家三人面面相觑,見楊青卓默不作聲,便也不再阻攔。那不急不高的聲音撓在耳裡,讓張祐安聽得坐立難安。他瞟着周圍人,欲起不起地扭動幾下,終于忍不住趴到榻前,湊近周子仁耳邊。“子仁哥哥!”他跟着叫道,“子仁哥哥你醒醒,醒醒!”

窗外刮進一陣冷風,兩道呼喚聲起伏交錯,雜在那風裡拂過榻間。

周子仁眼睫微顫。

定坐榻尾的張祐齊睜大眼睛。

“動了——他好像聽見了!”

這回張邺月也俯下身,輕輕推在小兒肩頭。

“子仁?子仁?”

那兩扇眼睫顫動,掙紮似的張開,露出兩片烏黑眼瞳。包在眼裡的淚水溢出來,從周子仁眼角滑落。他躺在那裡,兩眼虛望昏黑的房頂,卻面無表情,四肢也僵硬不動,仿佛硬挺的屍體睜開了眼睛。周圍靜下來。

“子仁。”李明念扶在小兒肩側,“醒了,你在張家。”

好一會兒,周子仁偏過臉,怔怔看她。

“……阿姐。”他喃喃。

“是。”李明念望進他那雙渾濁的眼睛,又沉聲道:“我在。大家都在。”

窗光漸凝在小兒眼裡。他看清她撐在的榻間右手,眉頭一顫,慘白的嘴唇戰抖起來。那是活人才有的表情。

張邺月探上前。

“子仁,你感覺如何?”她輕聲道,“可還有哪裡不适?”

周子仁卻不答話,仿佛無知無覺,眼底隻裝着那隻手,又淌出淚來。

楊青卓放下小兒手腕。

“無礙,脈象已漸平穩。”

“那……還需不需要服藥,或者紮針?”張祐齊不放心。

“不必。”老者道,“一種罕見的離魂之症,醒來便無礙了。”

“離魂之症?”張邺月奇怪,“好似從未聽說過。”

“從前隻在北方見過。”楊青卓取出小兒身上的銀針,“約莫是那地界陽氣不足,以緻有些人在娘胎裡便落下病根,身子較尋常人弱些,神魂也不大穩定。一旦發作,便如做了一場噩夢,有時也會說些胡話,不過還未徹底清醒。”

李明念默然聽着,目光仍舊定在周子仁臉前。他還望着她的右手,淚水不斷湧出眼眶,一句話也不說。

“怪不得。”她聽見張祐齊嘟囔。

張祐安懵裡懵懂,聽了半天也隻捉住噩夢二字。他又爬近周子仁耳邊道:“子仁哥哥莫怕,噩夢都是假的。”

“對,都是假的。”張祐齊附和,“醒來便好,沒事了。”

兄弟二人的話音響在身周,有如隔着一重冰冷、厚重的海水。李明念看着周子仁的臉。她看到他身子一動,艱難地側翻過身,慢慢伸出手。那冰涼的指尖似欲抓住她右手,卻又停了停,搭上護腕,輕輕抱住。他低下頭,前額挨上手背,顫抖的身軀蜷作一團。像是感到寒冷,也像軀體在烈焰中蜷縮的本能。

李明念見過這種姿勢。

她垂視小兒抱在懷裡的手。水疱破裂,血紅的傷處已抹上藥膏,黏糊糊一層,也難遮炙烤的遺痕。

灼痛緊裹皮肉,仿佛那手還留在烈火中。

她合上眼,收攏僵曲的五指,捏緊拳頭。

-

李明念疾奔在火海間。

燃燒的裂響震耳欲聾,焦灼的氣息充塞鼻底,四面焰濤飛掀,頭頂夜幕赤紅一片。熱浪近乎封閉五感,她轉動震蕩的視野,看到右手撥開滿目火草,聽見胸膛裡跳出急促的喘息。

火叢裡顯出一道瘦弱人影。

那是個火人,露着半顆頭顱,殘缺的人軀被赤焰裹作一條黑色陰影。

“丁又豐!”

嘶啞的呼喊沖破喉嚨,她向那黑影伸出手。那人回過頭,焰光照亮他恐懼的臉。他忽地後退,沖她揮開右臂。

“走開……走開!”模糊的吼叫傳入耳中。

她無暇思考,一味将手探進翻湧的火浪,要抓住他熾熱的軀體。那身影卻向後倒去。他越來越矮,越來越小,仿佛随火焰蜷縮,連面目也被火光拉扯,變作另一副截然不同的模樣。

那是個女孩的臉。她白唇抖動,眼中閃着火光,還有與那火光一般熾亮的悚懼、惶惑。

“莫殺我……姐姐莫殺我……”

有那麼一瞬間,李明念仿佛不認得那張臉。她極力伸長手臂,要穿透那厚厚的火牆。火舌舔過指根、爬向手腕,血口大張地吞咽袖管。她覺不出熱,也覺不出痛,隻見那人影還在仰倒,那臉猶在火光中變換。

“走開……莫殺我……走開!”

兩道混雜的聲音灌入耳中,燎在掌心的烈焰生出形狀。李明念闖近前。

洶湧的焰浪撲面,化作大片鮮血飛濺。

那張臉近在眼前,蒙眬難辨。可她看清了那副身軀。什麼東西将她二人相連,白燦燦的,一端沒入那身軀胸前,一端握在她手中。那是一柄匕首。滾燙與極寒在最初的一瞬竟如同孿生。

她們一同倒下去。

身子失重般一抽,李明念張開眼睑。

風在瓦尖顫抖,頂闆投下的黑暗籠罩身周。她栖身梁上,聽得腰側兩支刀柄搖晃相撞。

那搖晃逐漸停下來。

一動不動默坐迂久,直待汗濕的後背覺出涼意,李明念才偏轉過臉,望得支窗下一方皎潔的月光。栅居裡靜悄悄的,沒有火,也沒有血,垂懸的蛛網拂動濕潤的黴味,蟲鳴隔牆闆環繞,嗡嗡沉浮。

李明念舉起右手。痂皮已盡剝落,傷口生出光滑凸起的粉肉,爬滿手心和手背,伸進護腕底下的陰影裡。她屈伸一下五指,摸上袖管。新衣布料粗硬,反複刮擦手臂,也全無痛感。

定看一陣,李明念将身一翻,飄下梁去。

二月的深夜濕冷異常。

峰閣燭燈長明,昏黃的光暈竟無一絲閃動。李明念落身閣頂,放眼霧海凝滞,山下鄉居隻隐約浮出一片輪廓。竹牆早已拆去,籠罩鎮南的漆黑一如從前。那黑色順主道蔓延,月色下如同漏鬥的長影,寬闊的開口恰吞沒鎮北邊緣。

她眺看一眼,縱身下山。

西側山腳蟲喧聲微。殘月傾懸在天,挨着牆尖潑出一角暗影,隻林地旁留一彎熒熒草地,樹蔭的擠壓下曲折延綿。李明念落足濕漉漉的翠地間,五步外便是桉木排紮的高牆,臂粗的鎖鍊緊扣鐵環裡,沿牆綿延前伸,消沒在彎處的林邊。

這是片和緩斜坡,遠離山中任何一處住所,濕爛的泥地了無人迹,叢莽卻堪堪沒膝。李明念順牆腳陰影前行,左足踏入一眼凹地,停下腳步。圍牆爬滿青苔,昏暗中黑如一塊山形燒痕,那凹地恰對着山尖。

“幼時你與采瓊捉戲,還時常躲來此處。”側旁林間傳出一道男聲,“自從入閣,好似便再未來過。”

李明念按上刀柄,見一條人影踱出樹蔭,身上白衣幾乎融入蟾光裡。

“深更半夜,你倒有閑心過來。”李明念道。

那人斂步月色間。“夜裡難以入睡,便走來看看。”他回向山門的方向,站在此處卻瞧不見那高懸牆頂的明燈,“每有罪客被押送回閣,我也會過來。”

輕風撥霧,李明念這才看清他腰側空空,并未佩劍。

“一片亂葬崗,有甚麼好看。”她松開五指,掌心卻仍按刀上。

白衣少年郎落目腳下。

“總要看看這些身不由己的枯骨,才知什麼是命數。”

“你是閣主繼人,自不會落得與他們一般的下場。”

李景峰似乎輕輕一笑。“世事難料,不到蓋棺那日,誰也說不準。”他擡首四顧,“你可還記得那人埋在何處?”

一腳還踏在那凹地裡,李明念感覺露珠濡濕褲管,一陣冷意爬上膝蓋。

“聽不懂。”她說。

月下那人恍若未聞,隻信步往西,停在數丈開外。“這裡,是我殺的那一位。”他垂目道,“縱使無碑,過了這許多年,我也還是認得。他是我殺的第一個人。”

四下薄霧蒙蒙,他一身月華似的衣裳,身形愈顯模糊。

“聽父親說,閣中最隐秘之處藏有幾卷《名冊》,記載建閣以來所有影衛的真名、來曆和契主,以及脫籍或死亡的時間。也算得生平簡記。”李明念聽見他自語,“我常想,将來這《名冊》在手,我便能窺見他生前一角。可他死于門人選拔的心試場,那一日,還有上百罪客喪身這高牆裡。我不知他姓名,縱使一字字細看,又如何從中辨出他一張面孔。”

“多少人一生本就隻系在那一塊籍符上。籍簿裡一勾,再燒盡那竹片,便是從未存在過。牆裡牆外,是生是死,有何分别。”李明念踩住那凹地,面上毫無表情,“哪怕她不死在心試場上,闖出去,也是一樣的結果。”

隔着重重霧紗,那身影似将目光投向她。

“既如此,牆裡或牆外,執着或罷休,又有何分别?”他問。

李明念默下來。

李景峰負手身後,仰瞻牆頭遮面的明月。“疫災未平,今年的門人選拔要推至夏初。”他轉開話鋒,“昨日我去拜訪夫子,聽聞赤母管用,可惜數量不足。所幸醫士已試過從水分尋來的方子,雖不及赤母見效快,病人也大有起色。想來再過一兩月,疫災便可平複。”

“嗯。”李明念淡應一聲。

“縱火之人的身份已查清,叫丁又豐,是今年守糧倉的役奴,夜裡從舊糧倉溜上山放火。”李景峰繼續道,“你可識得他?”

“那是你的同窗,我怎會識得。”

李景峰徐徐折回來。“他原是看守糧倉的役奴,圍封鎮南時被隔在土牢,後又關進舊糧倉,白日給牆裡送糧。”他道,“官府審問了餘下的役奴,都說那晚确曾聽見動靜,卻不知有人偷溜出去。丁家已絕戶,官府查不到同謀,隻好作罷。那些役奴大約過兩日便會放出來。”

耳聞他止步身側,李明念如舊垂着眼。

“三十九個苦力,他們哪裡舍得再殺。”她嘲諷道。

兄妹倆并肩而立,聽漫山枝梢搖曳,沙沙的輕響淹沒遠處蟲鳴。

高牆在側,崇山坐旁。兩面龐影夾住那狹長的綠地,伸向彎處望不見的後方。“你兒時才學會走路,多是我領你散步。”李景峰凝目那綠地的盡頭,“那會兒你便性子犟,摔跤也不讓抱,非要自己走。有時上山累了,蹲在石階上起不來身,甯可爬也要自己上去,還說不累,不許我背。”

李明念乜他一眼。

“當年我不解,想你那樣小的年紀,怎會不怕痛,也不怕累。難道是天賦異禀,痛了累了也毫無知覺。”身旁人猶自回憶,“後來才明白,那是因你心裡隻想一件事,眼裡也隻看一處風景,旁的都再難顧上。所以你若回來晚些,我便要想你是不是迷了路。譬如途中環顧四周,忽然覺出路有那樣多,便終于感到又累又痛,蹲在原處大哭。”

“我沒哭過。”李明念冷冷道。

“我知道。”對方話音含笑,“你自來是這性子。縱使發覺擇錯了路,也不會哭,不喊痛,更不會回頭。”

“既知道,還啰嗦甚麼。”

李景峰側過眼,瞥過她扶刀的右手。

“不喊痛,并非不會痛。”他道,“跌疼了,也可止步想一想。不是一刻不停才叫活着。”

李明念卻望回那彎明亮的草地。

“你若想得清楚,還當甚麼影衛,當甚麼閣主?”她問。

“我與你不同。”身旁答話聲平靜,“那是我生父的遺願。”

“大伯的遺願,與你有甚麼相幹?”李明念反诘,“你是李景峰,可不是李顯群。”

身側靜得仿若無人。

李明念扶穩刀柄,旋開身去。

“人人都以為自己與旁人不同。”她道,“自己做不到,便莫想要求别人。”

絮絮風語漸止,她所立之處已無人息。

李景峰泯默原地,看高牆上方霧色褪盡,缺月孤綴淨練的夜空。

“又該是個晴日。”他道。

-

翌日确是個晴天。

鎮衙西側的長街裡,禁所大院壁高八丈,一截灰牆頭高高地伸出來,擋去東面斜灑的日光。那大院與街尾民戶間夾着一條狹巷,因兩側俱是高牆,巷子裡常年不見光,磚壁覆滿青苔,密密麻麻蓋住幾個漆塗的大字,隻東面空出一方六尺見高、三尺見寬的鐵皮,四邊縫隙有一指寬,隐約掐出門形。

一陣轟隆隆的悶響,那鐵皮張開一條側縫,現出皮下尺厚的木闆。一顆亂蓬蓬的腦袋鑽出來,是個邋遢的少年郎,伛偻着身子蹿出門檻。他後頭還跟有一串人,礙于門框低矮,各個彎腰弓背,魚貫而出。許雙明走在最後,一身單衣破破爛爛,頭頂發髻散亂,绺绺長發黏着塵垢垂擋臉前。那塵垢原是血迹,裹上層層灰塵,便也成了灰塵。

一條裹着護甲的手臂伸出門框,望門前潑一碗茶水。

“得了,走罷。”門裡傳來人聲。

少年們交換眼光,你攙我扶,挪向南面光亮的巷尾。經過滑溜溜的牆根,許雙明匆匆一瞥,辨出東牆上“王法無情”四個字。他記得餘下四個字,塗在禁所正門的另一側,是“持戒而行”。

巷口愈來愈近,鋪着磚石的街道亮晃晃一片,後方卻壘起一堆黑黢黢的廢墟。那是民宅殘骸,歲末大火過後,用得上的物件皆已搬盡,隻剩下一垛焦黑瓦礫。許雙明遙望過去,還未随同伴走出長巷,便見領頭的幾人身子一歪,側摔在地。

有什麼散碎東西疾掠過去,砸向那幾個摔倒巷口的少年。

人群騷動,在前的人影跌擠起來,倒退巷裡。許雙明趕忙鑽上前,才沖出巷口便腦側一痛,登時頭重腳輕,險些往一邊倒去。“雙明!”跟在後邊的衛康扶住他,另有幾個少年郎闖出巷子,去攙那些地上的同伴。

許雙明站穩身體,看清掉落腳邊的石子,望去它飛來的方向:一叢少年人堵在道中,最小不過五六歲的年紀,雖是平民,卻大多衣衫褴褛,雜幾張眼熟面孔,約莫是叫不出姓名的同窗。他們拖着一隻大口袋,有的還手握石子和泥塊,俱各不發一言,沖巷裡出來的少年怒目而視。

其中一人從袋裡掏出泥塊,照着衛康扔出去。

“劊子手!”他罵道。

許雙明霎時釘在那裡,縱使衛康躲閃中一拽,也紋絲不動。

那聲叫罵如石激浪,對面十數雙手伸進口袋,抓起泥塊便摔過來。

“劊子手,殺人償命!”

“對,殺人償命!”

喊殺和辱罵此起彼伏,硬泥塊雨點般打向巷口。衛康見勢不好,用力扯過身旁的許雙明,與同伴們一道避回巷中。

那些少年人卻拎着口袋追上來,堵緊巷尾。

“學舍燒死那麼多人,都是你們害的!”有人擲來石子,“你們還我爹娘!”

怒吼響蕩牆間,不知是一人的回音,還是數不清的人語。

許雙明呆立人叢裡,任由石子和泥塊打上胳膊,砸上腦袋。他聽見嗡嗡的叫門聲,是有人拍響那鐵皮木門,卻無人回應。他忽然醒過來,記起背後除了監牢,便是一堵高聳入天的磚牆。這是一條死巷。

“要不是你們将鎮南圍起來,那裡有這種事!”衛康在他身旁叫喊。

“就是!”身後響起一道哭腔,“鎮南死了一千多人……我們又怪誰去!”

一塊石子撞上額角,許雙明踉跄一下。

“恬不知恥!”對面的斥罵貫過耳鼓。

更多的泥石飛過來。

“大哥!”

巷外赫然爆出一聲呼喊。

“雙明——衛康!”

另一聲更響的呼喚傳入巷裡,堵在巷口的人牆搖晃起來,仿佛後方湧來一股洪流,正要将這牢固的堤岸沖開。

“瘟豬……瘟豬來了!”不知是誰驚呼。

石雨驟歇,人牆裡掀起驚慌失措的大叫,那些少年人頓時亂作一團。年紀最小的孩子不解何為“瘟豬”,回頭隻見一幫南熒人擠近前,卻各個骨瘦如柴,渾不似豬。然而周圍人嚷得厲害,竟教他也生出些畏怯,高喊一句“瘟豬來了”,撒腿便逃。

餘人終于一哄而散。

一條瘦小的身影沖出人流,紮進巷裡。

“大哥!”他一把抓住許雙明,口裡喘氣不止,“大家沒事罷?”

衆人這才看清張祐齊的臉。他滿頭熱汗,身後還領着一群鄉人,方才大喊的司興淇也跟在其間。

少年們如夢初醒,激動的人聲聚攏一處。隻有許雙明一聲不響,兩眼盯住巷口。

那裡還杵着一道人影,是個少年郎,一身不合體的裋褐寬大似長袍,袖口卷到肘彎,擋住大半磨破的窟窿,兩條爬滿傷疤的小臂露出來,垂在身側的右手攥着什麼物件。他不知在那裡站了多久,是與張祐齊他們一道,還是與那些扔石子的少年人一道。

他是邱凡骐。

許雙明與他相視而立,感覺二弟挪動腳步,将自己擋在身後。

“凡骐大哥……”他朝邱凡骐開口。

巷子裡沒了聲音。

邱凡骐仍站在巷口,卻沒有應聲。他望着許雙明的眼睛,突然高高揚起右手,似要将攥住的東西狠狠砸過來。可手舉過頭頂,又停下。那捏緊的拳頭顫抖半空。許雙明從未在他臉上見過那樣的表情。

良久,那隻手落下來。一團物件飛出邱凡骐掌心,打在許雙明肩頭,掉落下地。它打得那樣輕,不及先頭砸來的任何一塊泥石,卻仿佛有千斤重。許雙明猛地一晃,幾乎摔跌下去。

“這是李明念的銀子。”巷口飄來邱凡骐的話音,“還給你們。”

他側轉過身,朝主道的方向邁出去。

虛支的雙腿忽而生出力氣,許雙明撥開二弟,跨過腳畔錢袋。

“凡骐!”

邱凡骐站住腳,瘦削的身影緊貼牆邊。他回過身,看定許雙明的臉,眼裡淚光閃動。

“魯老爹沒了。”邱凡骐道,“是丁又豐那把火害死的。”

許雙明茫然而立,眼看那少年郎掉過頭,消失在高牆後方。

有人輕拉許雙明的袖管。他似乎聽見二弟絮語,奈何離得太遠,竟什麼也聽不清。巷外晃亮的磚地閃閃爍爍,許雙明呆呆看着,仿佛邱凡骐還站在那裡。

一片陰影擋近眼前。

“走罷,回家。”一個聲音在他跟前說。

許雙明分辨出來,那是衛康的聲音。

鄉居西側的邊道一派凋敝,近處幾面院牆坍作殘垣,野雀無處栖身,落在枯木的枝頭撲棱蹦跳。少年們結伴南行,經過路旁燒毀的民居,依稀聞得主道上模糊的人聲。那人聲渺遠,跨過半邊鄉坊,倒似相隔萬丈。

許雙明跟在二弟身旁,雙目向着地面,卻不時磕絆一下,蹒跚而行。他一路無言,隻在絆住腳時轉動下眼珠,渾不知走了多久,也不曉已走到何處。

腳尖撞上什麼硬物,擡跨向前,竟又刮過一道土棱。許雙明低眼去看,腳下是一個個巴掌大的坑洞,擠挨着連作一弧,伸向西面荒地的邊緣。意識到那是什麼,他抓向二弟的胳膊。

“牆……”他張開口,“那面牆……是走水那日推倒的麼?”

張祐齊隻以為他走不穩當,連忙将他攙緊。“是前兩日官兵拆掉的。”張祐齊低聲道,“夫子帶回了赤母,玄盾閣那位李公子也尋到了治療瘟病的藥方。官府試過,确有效用,才解了鎮北的禁足,拆去那面竹牆。”

許雙明仔細聽着,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楚,卻好像一字也不明。他移開目光,順那弧坑洞滑遠,又被一處異樣引去。那是大片深色泥土,挨着坑線,外沿插幾支枯黃竹竿,歪歪斜斜,狀似栅欄。

“那是什麼?”有人也瞧見那裡,“怎的還圍起來了?”

前來接應的鄉人皆自沉默,張祐齊也順下眉眼。

司興淇走在一旁,好一陣才回答:“是屍坑。”

“什麼?”那問話的卻未能聽清。

“是屍坑。”張祐齊終于開聲,“前段時日,病死和餓死的鄉人盡埋在一起。這是其中一處。”

鳥雀的啁啾聲響亮起來。隊伍裡幾個少年止住腳步,望住那片深色的泥土。仍在前行的同伴回過頭,還有人走出幾步,也不覺停下來。鎮南破敗的屋舍鱗聚在旁,他們長立竹牆留下的坑圈裡,誰也沒有出聲。

司興淇跑回去,挨個兒拉扯那些不動的人影。

“先回去,”他說,“回家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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