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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因緣合(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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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雙明扭着頭,腳步往前,眼睛還向着他的背影。他想起來,家的外牆封滿篾席,是一座窄小的、沒有窗的栅居。

那栅居回到眼中時,身後隻剩零星幾人同行。許雙明神思恍惚,還未瞧清那陌生的窗框,便見一高一矮兩條人影奔下竹梯。

“大哥!”

“大哥——”

兩人連聲呼喊,撞進許雙明懷裡。

這一撞力勁十足,險些将他混沌的神思撞出肉軀。許雙明打個趔趄,讓二弟攙了一把,才勉力穩住腳跟。

懷中響起悶悶的低泣。許雙明擡起手,摸上弟妹發頂,仰頭上看。一道熟悉的身影走出門首,悄悄扶在欄邊。許雙明紅了眼。他這會兒才發覺檐上萬裡無雲,隻有屋頂的篾席翹開一邊,托起一片瓦藍的晴天。

“張嬸。”他喉音沙啞。

欄上的婦人雙眼微濕,點一點頭。

入夜以後,兄弟三人又睡在了一處。

許雙明躺在兩個弟弟中間,黑暗中睜着眼,靜聽幺弟細細的鼻鼾。窗扇上透進幾縫月光,半空裡撐開微弱的形狀。他看到那光暈裡有塵埃漂浮,不知是呼噜聲吹蕩,還是窗扇在震顫。隻有苫頂的篾席輕微拍動,整座屋子似乎也随之搖晃,許雙明才确信外頭正刮風。那是北山刮來的風。

過了許久,許雙明拉開幺弟搭在下巴的胳膊,摸黑爬起身。

已近二月中旬,黑夜依舊像一張含冰的巨口。許雙明合緊柴扉,走上寒冷的檐廊。月亮越過中天,大門前是一片漆黑投影,正夾在兩條明亮的街道間。他欲望北去,邁出一步卻又頓住,仿佛記不起要做什麼,于是抱緊胳膊,坐到竹梯頂端。梯子朝向東面,四面沒有燈火,除卻一截月下長街,便隻能望見黑黢黢的屋舍。他向着那黑影出神,任由夜色滲進眼裡,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想。

一串沙沙的移動聲雜在風裡,刮過耳邊。許雙明默坐梯上,意識到那聲音越移越近,最終停在栅居光亮的北側。

他扭頭一看,認出那背着竹簍的身形,想要站起來,才覺雙腿麻木難動。

“秀禾?”許雙明隻好抓上扶欄,“這麼夜了,你上哪兒去了?”

從黑暗裡聽得他的聲音,張秀禾方才重新邁足。

“大哥。”她走近前,脫下背上的背簍,“有些病人還未痊愈,我不放心,再去看看。”

許雙明默了默。他一直醒着,竟也未曾發覺她悄悄出門。

“……你們都辛苦了。”

張秀禾搖搖頭。

“大家都在一道,大哥也回來了。”她道。然後她蹑上竹梯,抱着竹簍挨坐大哥身旁。兄妹倆擠在狹窄的扶欄間,單薄的衣衫下俱是骨棱支着皮肉,如同兩塊碎瓷片,拼不攏,卻緊偎一處。

“大哥睡不着麼?”

“有點。”

“有一陣子,祐安也老睡不着。”張秀禾道,“便是張嬸陪着,還整宿整宿發噩夢。”

許雙明看向妹妹。

“為什麼?”

張秀禾抿出個笑來。她低下頭,隻說:“如今已經好了。”

四周靜得隻剩下風聲。

好一會兒,許雙明又問:“你呢?睡得着嗎?”

身側的女孩遠眺街尾。“我……我要守夜。”她輕輕道,“好些人熬不過晚上,我想守着他們。”

許雙明抽出手臂,摸一摸她的腦袋。她靠過來,枕上他硬邦邦的肩膀。

“大哥,又豐哥哥埋在哪裡呢?”

這一聲問得輕,幾乎被風響吞沒。許雙明啟開唇,隻覺冷風灌進空蕩蕩的喉眼,發不出一點聲音。“阿香說,她很想阿兄。”妹妹還枕在他肩頭,“我告訴她……再過一陣,又豐哥哥便會回來。”

“……他們如今一定團聚了。”許雙明道,“又豐,阿香,楊嬸……還有丁叔。他們一定在一起。”

“那何叔他們呢?”

“他們也和家裡人一道。”

聽了會兒夜風的呼嘯,張秀禾輕應一聲。

“我們也和家裡人一道。”她說。

他們不再說話,隻靜偎梯上,看風卷泥路,慢慢刮淡那層鹽似的月光。

-

弦月落下山頭,那條泥街也自暗下來。

将睡熟的張秀禾背回屋裡,許雙明又走出檐廊,扶立阒黑的圍欄邊。山風已漸止息,他豎在凝固不動的黑暗裡,長久才挪開腳步,獨自一人步下竹梯,沿街東去。

時近黎明,天地融作一片無邊混沌,兩側屋影形如黑夜的裂痕,盡頭是鄉居邊緣彎曲的長道。許雙明穿過裂痕的夾縫,走到頂端便放慢腳步,雙手伸在身前摸索。觸到一截冰涼的竹竿時,他停下來。他知道再往前走,便是白日裡見過的屍坑。

西山在夜幕裡投下陰影,濕重的黑暗充塞胸腔。許雙明摸着那硌手的栅欄,緩慢走動起來。他起先是朝南去,走出數步便已摸不到竹竿,手卻一直虛伸在前,不知走了多久,又碰上另一段竹栅。他稍歇片刻,順着那栅欄的走向前行,在心中默數足步:一步,兩步,三步……第三百四十二步,他遇到第三段栅欄。

左手扶住那冷冰冰的竹節,許雙明遽然放開腳,半跑半跌地摸向前。

第四段,第五段,第六段……

過了第七段,他繼續往前,直到望見遠處兩星高懸的燈影,方覺已走到南山腳下。那兩盞油燈在夜裡微微搖閃,好像匍匐的巨獸眨動眼睛,遙遙望過來。許雙明倒退兩步,抹去滿臉淚水,折回來時的方向。

他感覺自己在向北去。

白天如墜夢裡,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許雙明卻仿佛能感知一切東西。他看到北山的輪廓,看到山上大片焦黑的死地,看到那死地裡豎立的、數不清的枯木。他看得太清楚,以至仿佛再朝前一步,便要踏上傾斜的山麓。

許雙明紮住腳步。

四面八方的黑暗傾軋過來。他感覺胸膛在劇烈起伏,卻聽不見自己的喘息。環繞的山影,瑟縮的荒草,枯黑的死木……一切都在寂靜中注視着他。那些目光像冷硬的石子,從各個角落投向他的身軀。他僵伸出手,想要抓住什麼東西抵擋、反擊,隻抓到冰冷的、濕漉漉的黑夜。他什麼都看得清楚,什麼也無法觸碰。

忽然,他聽見一陣若斷若續的窸窣聲。許雙明朝那方向看去,好似隻看到黑暗,又好似看到一團巨大的黑影。

“誰?”他問。

他發現自己的聲音竟這般弱,被密不透風的黑暗堵塞腔裡。

回應他的隻有靜寂。許雙明豎在原地,近乎以為自己生出了幻覺。

那巨影卻驟然一晃,竟帶起一陣嗒嗒的履響,逃竄似的遠去。

刹那之間,許雙明明白過來,那東西懼怕他。而那懼怕他的也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許雙明拔腿便追。

還未追出十步,他便聞得那履響刮擦幾下,在前方停住。巨影搖動,似乎朝他回轉過身。許雙明猛地抽回腳,甚至跌個趔趄,後退一寸。黑暗重新攫住他的身體。他覺出那黑影也正注視着他。

“雙明大哥。”那黑影發出聲音。

許雙明渾身一戰,忽覺眼前龐大的影子縮小了大半。

“……子仁?”

凝結身周的黑暗松動起來,他依稀辨得那小兒的身廓,瘦小又單薄。

“黑燈瞎火的,你在這裡做甚?”許雙明喘着氣,“……白日裡也未見到你。”

“我在照看病舍。”周子仁道,“夜裡覺得悶,便過來走走。”

他的聲調極輕,卻切實飄入許雙明耳裡。他吞下喘息,任激越的心跳悶在胸膛,聲如雷擊。兩人相對黑暗中,隔着一段窒悶的沉寂。

“身子好些了嗎?”許雙明打破那沉寂,“聽張嬸說……起火那日,你病得厲害。”

“已經大好了。”周子仁回答。他停頓了一下,又問:“雙明大哥呢?”

“我?”

“嗯。”

“……我沒受什麼傷。”

心跳聲弱下來,四面卻再無旁的聲音。許雙明難以呼吸。

“這些時日,多謝你一直幫忙。”他再度開口。

面前模糊的影子搖了搖腦袋。

“我隻是做了應當做的事。”

話音落下,便再無聲響。兩人又沉默對立。

“子仁。”許雙明道,“魯老爹的事……你知道嗎?”

他不知對面默了多久,那漫長的感覺與那人影一樣,仿佛是一種錯覺。

“知道。”周子仁終于說。

得到答案,許雙明卻忘了應聲。

有那麼一會兒,他面前好像又隻剩下黑暗。周子仁的聲音再度傳過來。

“那一晚……雙明大哥也在山上,是麼?”

那低微的聲音有如一陣寒風,刺得許雙明顫栗一下。

“……李明念告訴你的。”他說。

“不是阿姐。”那小兒依舊答得簡短,“但我知道。”

許雙明默在那裡。他想追問小兒如何得知,卻抓不住那個輕飄飄的問題。

“所以你是心裡有氣,今日才未出現。”他啟聲,那語氣卻像在自語,“你也覺得我是劊子手。”

周子仁沒有回答。一片黑暗裡,許雙明看不清他的肢體,更看不到他的神情。“我知道,又豐哥哥痛極,也恨極,因此才會上山。”那黑暗裡傳出他輕弱的話語,“雙明大哥也一樣嗎?”

恍惚之中,許雙明竟有些認不出那是誰的嗓音。

“他們是中鎮人。”他道,“我們跟中鎮人本就勢不兩立。”

“所以大哥也恨。”那聲音道,“恨得非上山不可麼?”

許雙明動了動嘴唇,空白的腦海裡卻尋不到任何一個字。

那聲音等不到答案,終自平靜地繼續:“我隻是不知,大哥恨的究竟是中鎮人,還是這三百餘年來……中鎮人對南熒人的惡行。”

“作惡的是人。”許雙明道。

“可我也是中鎮人。”那聲音輕輕說,“楊夫子,魯老爹,凡骐哥哥……他們也都是中鎮人。若大哥恨的是中鎮人,又為何待我極好,且敬重夫子和魯老爹,還願與凡骐哥哥為友?”

“中鎮人那樣多,怎可能盡是惡人。”許雙明回答,“你們與旁的中鎮人不同。”

“那玄盾閣門人呢?”那聲音又問,“他們盡是南熒人,大哥又為何讨厭他們?”

“身為南熒人,隻為一己之私去保護那些中鎮族官貴,便是為虎作伥。”

“那大哥不讨厭阿姐,是因阿姐與他們不同麼?”

“她幫過我家那麼多回,自然與他們不同。”許雙明道。他驚訝于自己答得那樣快,好像那些問題已在他心中轉過千遍、萬遍。

然後他又聽見那聲音。

“所以,不論中鎮人還是南熒人,隻要作惡,大哥都厭。”他說,“既如此,大哥厭的究竟是人,還是惡?”

許雙明默然長立,再沒有脫口而出的答案。

“我既非死者,亦非受害者,本無立場生氣,更無立場指責任何人。”那聲音在他面前輕語,“可我當大哥是朋友,也自以為了解大哥。我隻想問大哥一句,事起至今……大哥當真無愧無悔嗎?”

它停頓須臾。

“若無愧悔,便值得如此。若有愧悔……哪怕是一星半點,也不值賠上這許多性命。”

東方已透出熹微的曙色。一種晦暗的紫色沖淡黑夜,周遭薄霧彌漫,蘇醒的萬物隐約現出形狀。透過那微亮的霧氣,許雙明看清周子仁的眼睛,也看清他身後零落、歪倒的栅欄。

“不悔。”許雙明答道,“也不愧。”

那小兒低下眼,不再注視他。

“那于大哥而言,便無錯。”他說,“我也無須有甚麼郁氣。”

他便那樣低着眼,既未道别,也未施禮,轉身離去。

視野大亮起來。許雙明站在那栅欄前,看到身周晦暗的紫色漸淺,野地裡蘆叢搖倒,低垂的穗柄蒙上一層茸茸粉光。再無黑暗,也再無寂靜中注視他的眼睛。

濕霧浸潤衣衫,臃腫的身軀也仿佛飲飽水分,沉甸甸難動。許雙明轉個身。他有些頭重腳輕,自然也辨不清方向,瞧見腳邊坑洞,方知自己正立于那竹牆的遺痕邊。北山屹立在前,相隔半個鄉居,被朝暾照亮半山新綠,還有那一片鋪向山腳的黑色。他眺望,跨過那彎長長的洞眼,朝前踱去。

鎮衙門前已搭起粥棚,排在棚外的人龍曲曲折折,伸至街尾。兩個孩童沖出西街盡頭的茅房,恰遇上許雙明,便相互咬起耳朵,三步一回頭地跑開。他未曾留心,隻繞過鎮角民居,走上北面最後幾條窄街。

成排的草屋不複存在。垮塌的望風樓堆在土坡邊,荒地間草皮燒盡,數百畝廣闊的焦土一覽無遺。許雙明尋向學堂的方向,那裡重又豎起栅欄,新蓋的屋舍或隻有基底,或尚未苫頂。在那栅欄東側,還有一叢半人高的黑影緊挨山道。他凝望許久,發覺那是一塊墓碑林立的墳地。從前沒有的墳地。

許雙明跳下主道,腳底濕軟一片,似要将他吞進那烏黑的地裡。他竭力掙開,邁出最大的步伐,想要走近那片墳地。濕泥拖拽腳跟,身子灌鉛般發沉。他覺得腳下越來越軟,雙腿越來越重。那黝黑的泥地仿佛裹住下肢,沒及腰腹,将滿腔的酸水擠出喉眼,又被他強咽下去。不出一裡,他便失去了所有力氣。

那叢黑影猶坐山腳。許雙明望過去,腹腔裡生出一種緊絞的恐懼。

他跌退兩步,扭轉身體,尋着來時的腳印倉皇折返。

一條人影迎面走來。

四目相對,兩人都定住身形。

邱凡骐腳趿兩隻破爛草鞋,身上還是昨日那件裋褐,與許雙明的衣物一般濕沉,垂挂瘦弱的身闆外。他抱着一捧山花,褲腳沾滿泥污,顯是才從林地裡趕來。他摟緊懷裡的花莖。

“你來這裡做甚?”他問。

許雙明腦中一片空白。

邱凡骐盯住他,緊繃的嘴角輕微抽動。

“是來看那些被燒死的鄉民,還是來尋丁又豐的?”

許雙明答不出話。

邱凡骐别過臉,拽開大步經過他身旁。

強捺的酸意湧出喉嚨,許雙明轉身叫他:“凡骐。”

邱凡骐充耳不聞地前行。不知走出了多遠,他慢慢停下腳步。

許雙明望着他的背影。“鎮南……有九個屍坑。一千多人,連塊碑也沒有,就那樣統統扔進坑裡埋掉。”他說,“又豐的家人也在裡面。他阿娘,他妹妹……全都在裡面。”

邱凡骐一動不動地背在那裡。

“所以他便要放火殺人,讓旁人也埋進坑裡?”

“那不是他本意。”許雙明道,“他隻是想……”

“他是在夜裡跑去北山放火。”邱凡骐回過頭,一雙通紅的眼睛釘住他,“他自小在纭規鎮長大,難道不知夜裡的山風……是往鎮上刮?”

未盡的話語石塊般堵在喉頭,許雙明強自回視。“要不是走投無路,他不會幹這種事。”他嗓音發顫,“他自己沖進火裡……他從一開始就沒想活。”

邱凡骐嚅動唇瓣。

“放火殺人,還不該償命嗎?”

“至少他沒想牽連魯老爹——”

“難道其他人就該死嗎!”

憤怒的質問打斷他,許雙明哽在那裡。他看到那模糊的身影回轉過來,卻倒退幾步,變調的話音抖得厲害。

“那些有錢有勢的人家……縱使顯症也可賄賂官吏,留在自家診治。他們不必像畜生一樣擠在學堂裡,不會因為缺銀子便拿不到救命的藥,不會因為命賤便陷在火場裡,沒人去管,沒人去救。便是丁又豐放一把火,也燒不到他們的屋子……因為他們住在鎮心,住在最好的街上,住的磚瓦蓋的房子。”

邱凡骐咽下最後一個字音,眼中蓄滿淚水。

“可那些死掉的人……那些學堂裡的病患……他們大多都是窮人。”他道,“難道就因為他們命賤些……便活該被那把火燒掉屋子,活該被燒死嗎?”

腳下泥土滾燙,許雙明近乎難以立足。“一樣是發瘟……他們還能住在學舍,還有大夫診治。而我們……我們隻有死路一條。”他強穩住喉音,“官府要逼死我們,便是為了保這些平民。但他們從未幫過我們。紮牆的時候……還有往前鎮南發瘟,官府抓了人便活埋的時候……他們一句話也未說過。”

“你們又有何不同!”邱凡骐弓緊身軀,“在學堂裡……看到印博汶打他那些私奴,你們又何曾替他們說過一句話!一樣是緘口不言,一樣是見死不救,難道你也以為你自己——還有你的家人,都該被那些私奴一把火燒死嗎!”

嘶啞的逼問回蕩曠野,針紮似的刺透耳鼓。許雙明一陣目眩。“我們沒法選。”他努力找回自己的聲音,“鎮南被圍一個多月……我們沒有藥,沒有糧……哪怕何叔他們豁出命去搶糧,官府也隻分得我們每日十石米。若是什麼也不做……我們要怎麼活?”

“那你們便去燒官府,去殺那些逼你們的人!”

“我們辦不到!”許雙明忍無可忍地喊出來,“何叔他們已經硬拼過一次……上百個人,上百條人命……連那面牆都推不倒!”

對面的身影沒了動作。

眼淚淌過臉頰,許雙明捏緊拳頭,已瞧不清那少年的神情。“何叔也是被燒死的……是為了那十石糧米,被關在鐵籠子裡……關在動也動不了的鐵籠子裡燒死的!”他周身震顫,“難道我們就該死嗎?難道我們就該視而不見,就該看八千口人困在那竹牆裡,活活等死嗎!”

邱凡骐垂着腦袋,不堪重負般彎下腰,雙手捂住臉龐。

眼看他遲緩地蹲下去,許雙明抑住喉間哽痛。“你們幫過我們……你們都是我們的恩人。但你知不知道……便是我們牆裡所有人加起來,再加上你們的接濟……也是杯水車薪。”他一步步走近前,“我看到那些空掉的房舍,我看到那些屍坑……有那麼多埋在底下的人,連名字也沒人記得。他們死了……便好像世上從來沒有這個人。”

他注視那蹲踞在地的少年。

“難道這就應該嗎?”

邱凡骐身軀顫抖,懷中的山花皺作一團。

他仰起臉。

“……那魯老爹又算甚麼?”

許雙明搖晃一下,那一瞬間竟好像要縮退。他看着邱凡骐站起身。

“他唯一的兒子便是教南熒人殺的……他那條腿,也是被南熒人刺傷才跛癱的。但他一直在幫你們……為了給你們買藥,他簽了那麼多藥方……他還掏光口袋,拿往後的俸祿抵債。要不是他召集我們……我們根本沒那膽量往牆裡送東西。”

口裡的話音愈來愈低,邱凡骐提腳一跌:

“可是他死了——死了!是你們害死的他!”

他滿面眼淚,泣不成聲。“便是因為你們——你們,還有印博汶,申相玉……還有郁有旭……”他狂亂地哭喊,“便是因為你們……你們各個都一樣……都以為自己可以決定誰該死,才會害死魯老爹……害死那麼多人!”

“那又是誰害的我們!”許雙明沖口而出,“是誰害死那一千多人……是誰害我們申訴無門,是誰害我們像畜生一樣活着,一出生就得刺上這奴字!是誰!”

邱凡骐雙唇緊閉,僵繃的肩膀打着顫,漸漸垮下來。

“為什麼?”他仰看許雙明的眼睛,“為什麼?”

那眼神像是不解,又像是哀求。許雙明不覺後退。

漆黑的焦土将他們包圍,也将他們隔開。

邱凡骐勉力伸直腰,擦去臉上淚水。“同窗八年,頭六年裡……我一次也未幫過你們,所以我也該死。但魯老爹……他是這世上心腸最好、最好的人。他不該死。”眼淚重又掉出來,他放低聲音,“他不該是這個下場……你知不知道?”

沒有回音。許雙明杵在數步之外,身體僵若冷石。

邱凡骐擡起頭,淚眼環顧周圍,像要尋找什麼,卻一無所獲。

“你方才問我,是不是你們就該死。”他說,“我不知道……我也想不明白。”

而後他垂下頭,撫開懷裡折皺的花莖。“我家房子燒了,往後要随爹娘去外鄉,投靠遠親。”他的聲音輕似耳語,“春考……不考了。學堂也不會再去了。”

許雙明依舊石頭般豎着,一聲未響。

他不記得邱凡骐還說了什麼,也不記得他是如何離開。

陽光鋪亮半個山谷,地裡的鞋印綴着露珠,亮晶晶伸向遠處。許雙明轉向自己的腳印,往回獨行。鄉居漸近,飛鳥從頭頂一掠而過,望風樓的廢墟裡露出半截鐵旗杆。一切都明朗清晰,他卻什麼也看不見,在土坡前摔個跟頭,摸索着爬上主道。

行經鄉居側邊的茅房,有什麼東西撞到肩頭。許雙明滞足,神志還未回籠,又覺腿肚一下鈍痛,一塊石子滾落腳邊。

一群半大的孩童跟在後頭,正撿着石頭扔他。他們不叫罵,也不亂嚷,隻一味尋石塊擲過來,拳頭揚得高高的,一張張小臉憋足了勁。那場面闖進許雙明眼裡,蓦地激起一股恨意。他彎下腰,拾起地上的石頭便砸回去。

許雙明個子高,勁力更遠勝于稚童,甫一反擊便占了上風。眼見他越逼越近,那些孩子一窩蜂散開,剩個最小的撲摔在地,抱緊腦袋縮起來。許雙明逼近前,舉起石子。那孩子縮作一團,身子抖如篩糠。

高舉的手滞在半空,許雙明俯視那幼小的身軀,竟發起了抖。

地上的孩子覺不出痛,小心翼翼露出眼睛。見敵人舉着石頭不動,他趕緊爬起身,一溜煙逃開。

步響慌亂遠去,高處傳來野雀的鳴啼。許雙明垂下手,靠進牆邊的陰影裡,跌坐下來。

一對靴尖移進視野。他許久才擡起頭,看那高大的身影立在跟前,面具上金紋微微閃爍。

“……子仁讓你來的?”

吳克元搖首。

“去魯大夫墓前拜祭了一趟。”他說。

許雙明低垂眼簾,發現那塊石頭還虛握手中。

“我聽聞……火燒到鎮上那夜,你也在學舍。”

“是。”上方沙啞的聲音回答,“子仁托我去搶救病人。”

石頭的尖角陷進掌肉,許雙明低聲道:“魯老爹也在那裡。”

“是。”吳克元聲色平靜,“鎮裡的大夫都在學堂,一同照看染疫的平民。”

這是一早便知道的。許雙明茫然前看。

“有幾個大夫?”他問出口,“當時……那裡有幾個大夫?”

“十六個。”

“十六個。”許雙明重複,“那為何……”

他停住,自己也記不起要說什麼。

“學舍原隻能容納五十個病人,卻因鎮上無處安置,擠住了上百平民。重症輕症皆在一處,便桶堆滿偏舍,多日未得通風。”面前的人影開了口,“火起時,偏舍爆炸,病人相互踩踏,許多人未及逃出來。魯大夫本在印府,為救病人才回去學堂。我趕到的時候,他被一塊梁木壓住,身上已着火。雖搶了出來,卻早斷了氣。”

許雙明背靠冷牆,兩眼向着前方,定定地出神。

“他……他長什麼樣子?”他又問。

“六十出頭的年紀,身長約六尺,左腳有些跛。”

“跛腳?”

“是。聽聞是沙場上留下的舊傷。”吳克元頓了下,“大約也是因腿腳不便,他才未能逃出火場。”

後半句話掠過耳邊,許雙明肘彎一動,握緊手裡的石塊。

“所以……是因為那處舊傷。”

面具下的聲音默了片刻。

“是。”

“是因為……因為那些便桶。”許雙明道,“是因為官府安置不當。”

“是。”

許雙明癡坐牆邊,手中石塊掉落出去。

“……為什麼?”他問。

這一回吳克元沒有回答。

西山青翠的影子混茫起來。

許雙明蜷起雙腿,将淚濕的臉埋向膝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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