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紅的火光照亮她側臉,那閃爍的畫面似夢非夢,難辨真僞。
“阿姐。”周子仁輕喚。
李明念回過頭,對上小兒迷茫的雙眼。
“大白天的,怎的又躺下了?”她收起火折子,納回衣襟。屋裡兩日未曾生火,雖門窗緊閉,依然冷似冰窖。他這般一聲不響長躺榻上,若非還有呼吸,當真像極了一具屍體。
聽得她熟悉的話語,周子仁清醒少許。他強撐起身,靠到冰冷的牆邊道:“有些疲累,便多睡了一會兒。”末了,他又安靜下來,視線落向榻旁的炭盆。炭塊已然燒熱,細小的裂縫間冒出絲絲紅光,忽明忽暗。
李明念抓起疊放一旁的鬥篷。
“兩年未見你生病,還以為你身子已比從前強健。”她抖開那一片天青顔色,轉看榻上小兒,“可要出去走走?”
目光交彙,父親的影子仿佛又回到身邊。周子仁支起一個微笑。
“嗯。”他輕輕拉住李明念衣擺,“阿姐能陪我去一趟北山麼?”
兩日春雪紛飛,北山蔥茏的林叢銀裝素裹,半面黑土也披上尺厚的積雪。李明念背周子仁登上山道,直到挨近山腰那條截火的深溝,方才拐向東面,深入那豎滿枯木的山林,放他下地。
雙腿陷入松軟的雪地間,小兒搖晃一下,艱難地提起膝蓋,邁向下方一處隆起的陡坡。時近正午,天際愁雲濃集,漫天鵝雪織作細密的銀網,将天地間一切生死之物包圍。他緩步掙出去,停在那高翹的坡頂。面前冰雪熒熒,無數焦枯的槎桠綴上皎絮,裹着枝枝節節的黑痕,抹去所有起伏和折疊,茫茫蕩蕩蔓向山腳。
身在南境,卻勝似北境。
李明念停步小兒身旁,拉高草笠的寬檐,遠眺山下鄉居。風雪滿目,亮得迷人眼睛。
“這一片未見抽芽,大約已活不成了。”她道。
周子仁卻開口:“還能活。”
李明念瞥向身側,見那小兒後退一步,慢慢蹲下身,撥開腳前踏實的雪花,露出底裡一眼焦土。他伸開左手,掌心觸上那濕軟的土地,鬥篷厚重的帽檐垂擋耳邊。李明念看不見他的臉,隻能感知他飄散風中的氣息。
“有些……還能活。”他說,“我能感覺到地裡的生機。很微弱,卻還在。”
一股漣漪般的熱湧撥過身軀。李明念張大眼,看到小兒掌心亮起微光。那光芒起初不過微小朦胧的一團,卻愈來愈大、愈來愈亮,源源不斷注入地裡,繼又溢出指縫,伴陣陣清靈的熱流漾向八方。
稀薄的暖意擁過來,李明念識海頓清,隻覺溫熱的靈氣流轉腔内,髒腑長久未愈的隐痛竟也消失殆盡。一陣細微簌響驚動五感。她收斂神思,放眼一片雪花落地,竟是四面枯枝抖動,數不清的新芽撐出重重玉屑,向呼嘯的風雪張開柔嫩、青翠的臂膀。
須臾之間,慘白的世界裡已生出一層茸茸綠意。
李明念怔住,眼看光芒漸暗,終于收攏在那觸地的掌心。
周子仁擡起手,一點芽尖追着最後一絲微光,在他掌下破土而出。他似欲起身,卻打個仄歪,倒向一側。李明念穩穩攙住他。
“哪裡難受?”
小兒面無人色,微張開口,吐息滞重。
“……隻是有些力竭。”他道。
覺察他呼吸濁沉,李明念不再多言,隻扶他坐上一旁樹墩,替他拉攏鬥篷的衣領。
周子仁合上眼,呼出團團白氣。
一叢牛筋草探出樹墩根部的罅隙。李明念默坐在旁,眼看那幾絲蔥綠搖擺靴旁,聽小兒漸漸平複氣息。“那回我被車羽寒的劍氣傷了腳心,晚上正調息,忽覺内力見長,腳傷也片刻愈合。”她側擡靴底,“是不是與你有關?”
小兒颔首。“那一夜……我曾依阿姐教的口訣,嘗試引氣入體。然而我體内生來有一股外放之氣,恰與強行納入的陽氣相沖,以緻傷及經脈,内氣破體而放。是李伯伯及時察覺異樣,替我調理氣血,才令我撿回性命。”他輕聲回答,“後來我才知……那天體内之氣爆發,不僅催開了附近的花,還讓阿姐的傷也得以痊愈。”
“……這才是你不能習武的原因。”李明念眼光閃動,“那你體内之氣莫不是……”
“與陽氣相類,卻并不同源。”
過往蹊跷的細節頃刻明晰。“張嬸的傷是你治好的。”李明念道,“你能帶吳克元逃出北境,也是因為這個。是你救了他。”
搜尋到記憶深處,她腦中閃過方才那團光亮。
“還有當年那棵古柏——我曾見你搬一株樹苗,又插在那處。”
“那是從前那株古柏的樹枝。”周子仁道,“古柏已死,樹枝上卻殘留一線生機。我将它重新插上,如方才那樣注入内氣,即可使其生根,如尋常樹苗一般生長。”
久遠的疑問得到解答,李明念轉向他毫無血色的小臉。
“如此釋放,可會折損陽壽?”她問。
小兒搖搖頭。
“暫且不知。”
風嘯穿林,挾着冰冷的雪花,忽高忽低。李明念谛聽有頃。
“你要與我說的便是這件事麼?”她又問。
“這隻是其一。”
周子仁仰起臉,頭頂枯枝有如烏黑的裂紋,微細的幼芽在樹杪臨風抖顫。
“阿姐可還記得,我曾說過有些樹與人一樣?”他問,“那是因為……那株古柏,還有西南這許多古木,都自有其語言。”
“語言?”李明念皺起眉頭。
周子仁點了下頭。“所謂語言,本是表意之法。”他道,“人族也并非從來有語言。時至今日,五族仍各有其土語,土語之前尚有文字,文字之外則為簡單發音,甚或肢體動作。正如氣味之于野獸,鳴啼之于鳥雀,舞蹈之于蟲魚……人族的法門或者最為複雜、最為豐富,其根本卻仍在表意。而所謂‘意’,根源則在所見、所聽、所聞、所觸、所嘗、所知……亦即神識六感。喜怒哀樂,慮歎變慹……盡源于此。”
他攤開左手,任雪花飄落手心。
“陽神困于陰體,隻可存在、消散,不可相融溝通。是以天地間萬物共存,皆須借陰體表意。然萬物所表之意,又不過六感之千一、萬一……因而才緻茫然相對,不解互生。不解而生隔閡,隔閡而生争端,争端而又緻操戈……生生相殘,紛争不休。”
掌上雪片化作斑斑水漬,周子仁收攏五指。
“《陰陽論》有述,‘萬物有靈’。這四字中的‘靈’,大祭司淨池未有詳解,後世大多視之為‘靈氣’,即天地陽氣。此解正合前文‘陰為體,陽為神,二氣相合即為生’之意。可我卻以為……‘靈’之所指,實為‘神’。大祭司之意,乃萬物皆有神識六感,若得互通、互感……則本無高低貴賤之分。”
冰涼的雪水交融掌心,周子仁小心握住,偏首目向身旁的少年人。
“……于我而言,正是如此。”他告訴她,“因為自我記事起,便能感知那些‘語言’。不僅能感知,有時候……我還會與他們融為一體。”
李明念默視他雙眼,感覺幾縷鬓發拂過耳垂。
“那回你說,年幼時你常夢見自己化作其他生靈。”她開口,“那些夢……都是真的。”
“嗯。”周子仁低應,“草木生長,蟲魚起舞,鳥獸鳴叫——那些‘語言’雖不比人語準确,卻也是其他生靈的表意。我感知得到,又生長在他們當中,因此對那時的我來說……他們便與人無異。”
側旁襲來一陣驟風,幾欲剝去頭上兜帽。周子仁拉緊臌動的帽邊。
“直到有一回……在夢裡,我是一尾魚。我在一方淺水中打轉,與同伴相互推擠,四處碰壁。一隻手将我抓出水面,我發覺兩腮變沉,難以呼吸。我掙紮、扭動,想逃回水裡,卻被抓得更緊。鱗片被推去,腹底被剖開……好痛好痛。我拼命張開腮,想要呼吸,卻連腮也教割去。”他聲調輕緩,“我看到青白的天,看到滴血的刀刃,看到人的臉。我不知它們為何物,也不知什麼在傷害我。我隻覺得痛……真的好痛。我想回水裡。”
周子仁望進漫漫風雪。
“然後我又聽到那個聲音。子仁,子仁……我記起來,那是爹爹的聲音。”他道,“可睜開眼,看到爹爹的臉,我卻認出來……那正是我在夢中看見的臉。爹爹說,他烤好了魚,出去營帳便能吃。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爹爹就是那将我剔去鱗片、開膛破肚……讓我痛不欲生之人。”
“他殺了一條魚。”李明念說。
“那時在我看來,卻是殺死了我。”周子仁輕輕接言。
李明念張開口,卻沒了聲音。
“我害怕爹爹,連哭了幾日,夜裡也難入睡。爹爹一直安慰我,哥哥伯伯們也變着法子逗我笑。有那麼一兩日,我似乎好了些,以為那不過是個噩夢,夢醒了,我還好端端坐在爹爹身邊。”風鳴掩住小兒輕弱的話語,“可一旦入夜,一到夢裡……我便又不再是我。我又成了樹,成了蟲魚鳥獸,成了重傷垂死的軍士。我知道那不僅是夢,因為醒來之後,我依然能遇上那片樹林,看到夢裡的野徑,聽聞傷員的死訊,重見那些出現在病榻前的面孔。
“我知道……他們都真實存在。我曾是他們,又不是他們。”
他話音收歇,一時忘記了言語,聽任寒意裹挾,要将這渺小的肢體也埋入無邊冰雪。
“我漸漸明白,原來沒有名字、不知自己是誰,竟這樣可怕。有死亡,有傷害,有争鬥……時而捕食,時而成為口中之食。便是待我最好的爹爹,也變得面目可怖。”良久,周子仁重新啟聲,“我害怕爹爹,也害怕再變作被爹爹宰殺的魚。可我沒法一直睡,在夢裡變作旁的生靈……我也沒法一直醒,永遠都隻當周子仁。唯一能做的,便是待在人叢裡,聽大家叫我的名字,看大家沖我笑……然後一遍遍記住我是誰。”
穹蒼重雲黯黯,飛旋的雪花仿佛飄自深淵。周子仁遠望過去,從那深淵裡看到黑夜,也看到那個遊蕩屍坑邊的身影。他記得那人的表情。至暗的黎明前刻,那人看不見他,他卻瞧得一清二楚。
“所以……我盼人能相互理解,卻也常想,若當真誰人都能理解,誰人都可寬容……又要将自己置身何處?”周子仁自問,“失去立場,甚或失去自我……分明痛苦已極,殘忍已極。我明知這一點,又如何能盼旁人去做。”
他眼眶濕熱。
“可火起那一夜,好多聲音出現在腦海裡。森林在悲鳴,病人在哭喊,鄉民在呼救……還有,還有……”那名字哽塞他胸前,“到處都是火,好像要将所有東西都燒盡。好痛……每一個人,每一株樹,每一個活着的生命……都好痛。”
寒風刺骨,竟如同烈火灼燒血肉。周子仁極目前瞻,看紛雪徘徊飛繞,迷失遼闊的天地之間。
“祐齊哥哥和秀禾就在身邊,他們一直在叫我的名字。我知道我是誰……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但是好痛。在夢裡會痛,醒過來也痛。”他說,“我記得阿姐的話。可我不明白……大家分明都是自己,我也分明是我……為何還是這樣痛。”
烈風撥動腰側刀柄,李明念耳聽那金屬碰撞聲,與小兒抵膝而坐。
“因為你心善,卻不是所有人都如你一般。”她回答,“隻要活在這世上,便生來自有身份。家人,朋友,信念,牽挂……無一不會左右選擇。即便當真神識互通,人也還是自己,還未擺脫那些身份,永遠隻為自身而活。”
飄雪擦淡南山黛影,她望住峰頂那一星忽閃的燈火。“你以為應當互諒,許多人卻隻當拿捏住旁人弱點,沾沾自喜,相互殘殺。縱使不作惡,也難免争搶,難免掠奪,難免踩着旁人闖出活路。”
周子仁轉過臉,尋向她笠沿下的眼睛。
“一點也不會讓步麼?”他問。
“便是有所讓步,也大抵是為了自身。”
“那……究竟何謂自身?”周子仁不解,“家祯哥哥舍命為張嬸求情,張嬸和雙明大哥甯死也不招出病患所在,魯老爹和學堂的同窗們冒險支援鎮南……這一切,也都是為了自身麼?”
“為己之情,為己之義。”李明念道,“為自身信念,也為自身安心。”
小兒緊挨她臂膀,好像那是獵獵狂風中唯一的支撐。“所以……人心物傷其類,因而才有這諸般信念,還有這許多難安之心。哪怕不原諒,不退讓……一旦視彼此為同類,亦會常懷恻隐之心。會痛苦,會愧疚……或者也會動搖。”他道,“阿姐說我心善,卻不知我也不過是物傷其類。”
李明念順下眉眼,目轉山腳。
“便是物傷其類,也有分别。”她道。
大雪覆蓋鄉居,坼裂主道的燒痕也掩埋殆盡。李明念卻記得每一處廢墟所在。
“何謂同類?一樣是人,卻要分作五族。一樣是中鎮人,也要分出平民、官貴和皇族。庶民且分孰富孰貧,賤奴還分玄盾閣門人和公奴私奴。一把火燒下去,哪怕同一條街上,不同人家也有不同結局。”她道,“難道這天底下人人皆愚,官不知民苦,民不曉奴怨麼?不過是要保全自己,揣緊兜裡那點好處,便瞎了眼,盲了心,待同類也如異類,處處視而不見。”
瓊英的舞動慢下來。周子仁惝恍未言,迂久才垂下眼。
“相類是真,相異也是真。那究竟何謂該當,又何謂不當呢?”他輕語,“阿姐,我想不明白,且愈發覺得……或許一世也想不明白。”
李明念默不作答,隻豎直身子,又背向他蹲下。周子仁失神一會兒,伸出手,趴上她後背。他感覺她的雙手穿過膝彎,将他背起身。室外天寒地凍,李明念衣衫單薄,那堅實的背脊卻格外溫暖。
“你很好。”他聽見她道,“一世想不明白也不要緊。”
周子仁張開雙臂,圈上她脖頸。
“不要緊嗎?”
“不要緊。”李明念邁開腳步。
這番問答似曾相識,周子仁恍惚一瞬,不覺笑了笑,貼上她溫熱的頸窩。
“嗯,阿姐說的是。”他道。
兩人步向下山的小徑。
片雪紛揚,白茫茫的天地無邊無際,他們徐行其間,有如最細末的一粒。周子仁伏在李明念身後,見她腳下的玄靴一步步踏進雪地,在細微的沙響中留下印記,又逐漸被抹去。
“阿姐。”他喚她,“我那些夢的事……上回阿姐便猜到了嗎?”
“隐約猜到一些。”
“那阿姐為何不問呢?”
“在玄盾閣,每個人都有秘密。有些很痛苦,有些性命攸關,一世也不能宣之于口。我習慣了,索性不問。沒有答案也得活。”李明念平淡道,“隻是沒想到,這樣的秘密你倒敢說與我聽。”
周子仁側仰臉龐,望出她那頂草笠邊緣。寬大的笠檐撐起半面雲天,擋去飄向他的飛雪。
“爹爹生前确曾千叮萬囑,說不得将此事告知任何人,否則要危及性命。”
“那還明知故犯。”
疲倦感壓下眼皮,周子仁挪轉下颏,輕靠她肩頭。“方才阿姐說,每個人都有秘密,沒有答案也能活。可凡事未知全貌,便如行走黑夜中。”他合着眼道,“我隻是想,我喜歡阿姐,又與阿姐一道,所以不論旁人如何,我不該瞞着阿姐。”
“哪怕我因此害你性命?”
“阿姐不會。”
“人心難測,總有萬一。”
“嗯。”周子仁回得肯定,“但阿姐不會。”
李明念默了聲,跨過一段翹出積雪的樹根。“如今你換了身份,隻要守住這秘密,應當不會有人要你性命。”她思緒轉向别處,“隻不知這力量會否損你壽命。方才那一下已耗光你氣力,常年隻出不進,聽着也不安心。”
周子仁微微張開雙眼。“其實……來西南以後,我日漸有一種感覺,仿佛體内生機已十分穩定,與年幼時的昏昏沉沉截然不同。”他說,“這兩年也再未生病了。”
“直覺不可信。你這能耐稀罕,還是小心為上。”李明念道,“你爹出身周家,不至有如此能耐。他從未提過你母親麼?”
“從前我也問過,爹爹隻說我是他所生,沒有母親。”
李明念眼珠一翻。“人族再神通廣大,也不過當年那位大祭司淨池。但從也未聽說他有你這種力量。”她不理會那荒唐的答案,“或許你娘在妖界。”
“我也有此猜測。”周子仁半邊臉藏在她肩後,“隻是……”
他沒有說下去。
“想去尋她麼?”李明念問他,“待你成年,阿爹應當就會許你出去。”
背上小兒稍稍自思。
“若我想去,阿姐能與我一道麼?”
“妖界兇險,有我護着自然更安全。”她一頓,“……隻是不知我何時才能脫籍。”
“那我等阿姐一道。”那稚音便貼近她耳旁,“阿姐未脫籍,我便陪着阿姐,在鎮上行醫。”
靴底咯吱踩斷一截落枝,李明念眺向前路,在那廣漠的白地間尋定方向。
“随你。”她道,“你想做甚麼,做便是。”
周子仁側轉腦袋,臉頰輕貼她耳畔,才發覺她耳尖冰涼。
“阿姐冷麼?”
“修了内功,不怕冷。”
“可阿姐耳朵好冰。”他說。而後他捧起雙手,往裡呵一口熱氣,搓一搓,挨上臉頰試溫。掌心隻有一點微弱的餘熱。周子仁想了想,又将兩隻手伸進衣襟,環住自己暖烘烘的脖根。
好一會兒,一雙小手罩上李明念的耳朵。
“這樣可會暖和些?”
感覺到他手掌的溫度,李明念一笑。
“暖和。”
小兒便綻開笑,重又靠上她頸後,雙手仍護在她耳邊。
一片片枯枝倒木經過兩側,披白挂銀,間或現出焦黑的軀幹。那一層蒙茸的綠意漸淡,也近隐入無垠的雪色裡。周子仁望過絮雪織就的帷幕,知道再往前,便是他力所不及的地界。
“阿姐。”他再次輕喚,“那日以後……阿姐夢見過他麼?”
這回他等了很久,才等到李明念簡短的回應。
“嗯。”
雖隻一個字音,周子仁卻聽得清楚。他明白她知曉其中之意。“那一天……他聽見了阿姐的聲音。他知道阿姐在叫他,也知道阿姐想救他。隻是他太痛,又太怕了……所以他才跑開。”他說得輕慢,“不是阿姐未救到他。”
隔着那雙溫熱的小手,耳旁人聲仿佛極遠。凜風刮擦面頰,李明念兀自前行,雙唇僵冷如石。
那石唇動了動,呼出人的氣息。
“我知道。”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