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拂餘寒,溪畔蛙鳴日漸盈耳。
澗中細流涓涓,如同枝幹伸展,繞過層層枯石,長出細細密密的槎桠。那生長聲輕擊石中竹竿,順着栅居底欄上攀,振得案間燭火微微晃蕩。李景峰跽坐居所席上,耳聽牆外水流蟲喧,口裡話音舒徐。“……所以,”他稍歇了聲,望向對面,“席韌?”
對席的少年郎正自出神,經他一聲呼喚,方才醒過來。
“啊,師兄——”他連忙欠身,“抱歉,方才一時走神。”
李景峰瞥向北面半敞的移門。輕風翦翦,朗月已上中天。
“近來事忙,覺得疲累也是應當。”他替師弟斟滿一碗溫茶,“劍氣之事,可還有旁的疑問?”
“是,還有一個問題想請教師兄。”席韌忙道,“我的劍氣,即便借物而凝,也至多離身一裡。從前師父說過,此乃受制于内功基底……我便以為隻得苦修内功。近來卻忽而想到,若威壓可繞人而施,那會否一切靈力外放,皆可更精細地控制?”
“細說。”李景峰擱下茶壺。
“劍氣本是外放的靈力,所以須以劍客為源,向四方施展。從前我的劍氣,往往依靠靈力瞬時粗放,再行凝聚——如此出招更慢,消耗也更大,上回我與……與人比試,正是輸在這一點。”席韌順下眼光,“我便記起來,師父和師兄釋放威壓,卻可繞開不堪承受者。而威壓與劍氣同源,實為内氣外放。因此我想……若能與操縱威壓一般操縱劍氣,僅以一絲靈力收放、牽引,所受内力約束或者便更少。”
“你很聰明。”李景峰笑道,“據我所知,父親的劍氣便是如此。隻是靈力外放,氣脫于體,更需強大的神識牽引。愈精細,愈須深厚的内力支撐。是以我至今也仍然佩劍,無法與父親一般,全然以氣為劍。”
席韌神采黯淡下來。“閣主根基深厚,天資卓越,才能達到如此境界。我輩望塵莫及。”他捧起茶碗,“看來……此法于我而言,還是不可行。”
眼觀他面上情緒,李景峰抿一口熱茶。“其實也有便宜之法。”他啟聲,“你可聽聞過劍陣?”
“劍陣?”席韌略一思忖,“可是《元記》所載,大祭司淨池曾用以守衛關元城的陣法?”
李景峰颔首。“那劍陣布亂石于溪澗,占地不過一畝,不費一兵一卒,卻可萬劍齊鳴,禦敵十萬,非陣劍雙修不能為。”他道,“我曾仔細鑽研,此陣玄妙,隻需注入一絲劍氣于陣中,即可通過陣法凝練天地靈氣,化而為劍。若巧加改進,亦可于實戰中制敵。”
席韌細細聽來,不由疑惑:“可布陣須得倚仗陣器排布,是否還會受限于地界?”
“陣法原為牽縱靈氣運行之法門,多以陣器為引,卻并不受縛于陣器。譬如于鑄師而言,陣法皆可通過鑄煉融入器物;而與大祭司一般精通陣道者,更可憑空作陣,不拘于物形。”李景峰回答,“劍客若熟通陣道,以氣布陣未嘗不可,較劍氣也更為便宜。”
對面人現出為難。
“這些年我雖苦練劍術,卻鮮少研習陣法,實在難及師兄悟性。”
“這回門人選拔,是巫長老助父親加固閣中陣法。他涉獵極廣,不僅通曉機關暗器,待法陣之道也頗有研究。”李景峰卻從容道,“巫長老素來待你青眼有加,應當願意指點。”
神色恍惚一瞬,席韌低下頭去。“巫長老……從前優待于我,不過是因為采瓊。”他低言,“如今采瓊已是縣令家的少夫人,我也不好再去叨擾。”
李景峰默思少頃。“我随父親修行陣法,這裡也有許多入門的古籍書冊。”他道,“待我明日整理一番,你可拿回去,與師兄弟們一同研習。”
面前少年郎這才振作精神,抱拳俯首:“多謝師兄。”
“我已聽聞上回阿念與你比武之事。”李景峰隻扶他手臂輕輕一擡,“想是得高人指點,這幾年她确是長進不少。”
席韌僵住身形。
“……教她的,應當是閣主身邊那位刀客。”他說。
“夏竹音?”
“是。當日我敗得徹底,為挽回劍閣顔面,師父曾與小姐交手。危急之時,正是那位刀客救下了小姐。”席韌如實答道,“她既是閣主的影衛,想來教習小姐一事……也是閣主授意。”
壁上燭影晃動一下,李景峰看去屏風内側,凝目牆根下的衣箱。去歲他回閣,母親又與他制了新靴。鞋底厚實,一如既往針腳勻密,哪怕成日裡在山林蹓搭,亦難得破損。
“也未必。”他自語。
席韌不解,卻見李景峰重整辭色,目光與他一碰。
“有這等前情,疫災之事還托你幫忙,難為你了。”
他語态平和如常,仿佛方才那刹那的異樣竟是錯覺。席韌不覺避開眼,掩去面上疑惑。“師父說得對,比武之事不怪小姐,是我行事魯莽,自不量力。”他自嘲,“況且張家人……也是采瓊的朋友。”
屋内一時沒了人語,獨餘流水潺潺,不知淌在屋下,還是淌在屋中。
“還惦念她嗎?”許久,李景峰再度開口。
席韌點一下頭,想了想,繼又搖頭。
“申公子家世好,人品才具也佳。我這等無靠無依……連自己生死也做不得主的公奴,自是比不得。可是采瓊不願意。我知道她的性子……平日裡雖任性了些,也愛賭口齒,卻是真心愛護家人。所以心中再失望、再委屈,她還是為免父母為難,許了這門親事。”
他低垂眼簾,目光向着杯中倒影。
“我想……最令她寒心的,大約還是父母和我。”
“你們原是為她想。”李景峰道,“她年紀尚小,往後自會明白。”
席韌擠動嘴角,欲扯出個笑來,卻徒勞無功。“先前我也這樣想。可往事老在腦子裡打轉……我思來想去,倒有些不敢肯定了。”他道,“師兄不知,那年與小姐比武前,我曾在花燈節向采瓊說起定親,她發了很大的火,還氣得哭出來,不許我再提。那時我隻當她年紀小,不願太早離開父母……卻從未問過她要什麼,又怕什麼。現下回想,興許她一早便瞧出來,我性子軟弱,并非真正懂她,自也護不住她。她料得也極對。”
一陣哽痛阻住聲音,席韌停下來。
“原先我多少還有些埋怨小姐,如今才想明白,這哪裡是小姐之過,分明隻怨得我自己。采瓊說的……到底也不錯。論真心為她,我确是連小姐也不如。”他歎息,“或者……這一切,當真都是我太懦弱,又太自以為是的下場罷。”
李景峰默了片時。
“各人處境相異,顧慮自也不同。莫太自責。”
席韌搖搖頭。“無論如何,究竟是我對不住采瓊。”語畢,他俯身賠罪:“本是向師兄讨教,竟說了這許多不要緊的散話,耽擱師兄休息,實在慚愧。”
“無礙。”李景峰道,“同門師兄弟,原該無話不談。”
他不計較,席韌卻不敢再叨擾,飲盡杯中半冷的茶水即起身告辭。
穹蒼雲紗半遮,月影胧胧一片。李景峰立于廊下,目送那一點背影消失夜幕中。澗流兩側深林密布,高大的翠木遮擋視野,夜裡隻觑得林地間月光斑駁,一抹深灰豎影遠踞天端。那是劍閣的側影。眼下這時候,長老車羽寒大約正端坐閣頂天窗間,頭頂藻井那雙蛇銜尾的浮雕,對月吐納。
李景峰靜眺長久,正欲身動,卻感左側林中一陣異動,下一刻便有笑語入耳:
“李公子好雅興,這時辰會過同門,竟還有心賞月。”
他轉過臉,正見一條人影踱出林蔭。那人腰側挎劍,窄袖高揎肘上,肩後伸出兩紮插在背簍的蘆葦,跣足踏進溪邊瑩白的碎石地,一身火紅衣衫便現在月下。李景峰微微一笑。
“比不得金小姐,這時辰也有興緻上山走動。”
金晗伶斂步溪畔,面上綻開笑來,拎高手中酒壺。
“難得偷閑,可要嘗嘗我新得的竹葉青?”
臨水的檐廊支起風爐,架上小鍋沸水滾動,一旋子熱酒傾倒壺中。金晗伶閑坐側旁上風處,手邊背簍裝滿藥草,将早先褪下的靴襪埋得嚴嚴實實。她兩手撐在身後,雙腿伸出廊外晃蕩,不時踏過青石間濺起的水花。
“到底是南境,四月天氣竟似我們東汶盛暑,踩水也不覺寒涼。”金晗伶笑歎。
李景峰跽坐在旁,雙目迎着爐底熱氣,避開她那雙白淨的赤足。“夜間陰長陽消,莫貪涼。”他篩出兩碗熱酒,“聽聞鎮衙正向商戶募捐,可是已忙完了?”
眼中笑意淺了些,金晗伶搖首。“許多鄉人原賴農耕為生,火災過後家私盡毀,又因疫症錯過春耕,确是再難留在鎮裡。”她道,“官府不願流失勞力,隻好想法子向商戶募捐,恐怕到入冬前也還得打秋風,難得消停。我白日抽不開身,這才乘夜出來,采些鋪子裡用得上的藥草。想着你大約也未歇下,便帶上酒來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