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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因緣合(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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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幹每件事都考慮值不值麼?”

項易拊髀朗笑。“老頭我心無挂礙,隻好這一口好酒而已,那裡還問甚麼值不值?但你念丫頭可是有所求呀。”他拿那酒葫蘆搡她一把,“你求的是什麼,究竟想清楚沒有?”

李明念安靜下來,視線飄向前方,看日光漸盛,從泥地裡蒸出潮悶黏膩的氣息。

“我不知道。”她說。

項易痛飲一口,自眼縫裡觑得她神色,便也順着那目光南望。晨霧依依,細雨已自收歇,北山蔥翠的綠意滲出來,也滲出那片焦黑的枯地。

“那便慢慢想罷。”項易道,“橫豎你還年輕,隻要不似阿群那樣短壽,便是想一輩子也成。”

-

雨後山林如洗。

從北山腳下仰看,目之所及仍是大片光秃秃的枯木,一層淺綠擁在樹根四周,是一叢叢地錦和牛筋破出焦土,沿着黑漆漆的山坡伸向山麓,鑽過新豎的栅欄,爬進學舍腳下那方蔭庇之處。許雙明坐在緊挨檐廊的書案前,目越學堂一側的小院,投向竹栅之外。

五月将近,林叢裡已隐約浮出蟬噪。遠遠聽來,竟似幻覺。

“大哥,回家了。”

一聲呼喚闖入耳裡,許雙明醒了神,記起已是散課時辰,忙提書匣起身,卻教什麼東西在肩頭一撞。許雙明歪了下身子,未及瞧清究竟,即聽耳旁有人惱道:“做什麼!”話音未落,一隻手掌便推上後背。許雙明打個趔趄,撞開書案,險些栽倒。

近旁的同伴圍上來,七手八腳将他扶穩。

“你推人做甚!”司興淇在一側質問。

許雙明擡起頭,隻見一行同窗立在跟前,各個額上幹幹淨淨,不見刺字。為首的少年郎鐵着一張臉,使勁拍幾下袖擺,一臉厭憎。

“是他不長眼睛,還推不得了!”

“你——”

眼見司興淇要沖上前,許雙明忙一把扯住。對面響起一道冷笑。

“留神。當心人家記恨上了,又去你家牆根下放火。”

衆人齊望過去,正見郁有旭走出那為首的少年郎身後,眼瞅着許雙明一幹人,嘴邊譏笑冰冷。“得虧那會兒我未在學舍,否則也早讓他們燒作泥灰了。”郁有旭道。

幾雙眼睛默瞪住他,那推人的臉色愈發難看。兩撥人對峙一陣,終是那幾個平民少年你拉我扯,交頭接耳地離開。

又有腳步聲經過左右。許雙明還杵在那裡,從餘光裡瞥得那些人影投來的目光,腦仁震顫一下,便教暈眩感攥住。一雙手攙上他胳膊,他好容易穩住腳,聽清二弟的聲音:“我們也走罷。”

才過散課時候,學舍已空了大片。近處的書案歪歪斜斜,餘下小半卻齊整冷清,案頭不見墨迹,席間軟墊也未動分毫。許雙明挨着二弟前行,目光順那片井然的座位滑過去,在角落的書案停了停。邱凡骐從前便坐在那裡。

“這麼多人春考也不考了,一下子空了一半。”前方有人悄聲道,“聽夫子說……今年也不分伍了。”

“那些人光是見面便恨不能吃了我們,還分甚麼伍。”另一個話音嘟哝,“這回春考又未通過,也不知還要熬幾年。我看還是同夫子說說,改上夜課得了。”

兩腿已支在竹梯跟前,許雙明提起腳,正要踏将下去,卻又是一陣耳暈目眩。張祐齊緊緊攙住他,這才沒教他跌下梯子。

“好了,不說這些。”司興淇的聲音橫進來。

身前人語平息下去,隻餘一片低微的衣響。許雙明随二弟挪下竹梯,甫一踩地,便聽頭頂上方一聲輕喚:

“雙明大哥。”

許雙明住了腳,捺住胃裡的翻騰,與同伴們一道回過頭去。他暈頭轉向,依稀見得一個矮小身影立在梯上,旋轉成一團模糊的天青顔色。那人朝梯底欠了欠身。幾個少年郎亂糟糟還禮,隻許雙明懵着未動。有人輕碰一下他的手臂。

“大哥,我們先走,你腳快,一會兒跟上罷。”

許雙明扭過頭,遇上張祐齊的眼睛。

“……好。”

幾個同伴沖竹梯上揮揮手,攜手朝院門去。許雙明留在梯底,隻聽背後嘎吱一串搖響,便知那人走下了竹梯。他回轉向後,周子仁已然停在跟前。兩人相對而立,許雙明才覺出他長高了些,也瘦了些。那張白淨的臉還是老樣子,卻又仿佛變了模樣。

許雙明目光與他一碰,又飛快地撤開。他發現這小兒沒有背上書匣,手裡握的考卷還未曾捆緊,顯是匆匆忙忙追上來。

“有什麼事嗎?”

“春考已過,我們也許久未曾溫書。明日午後若是得空,大哥可否帶上考卷來南山?”

許雙明瞪圓了眼睛,似要從小兒臉上瞧出個窟窿。

“你……不生氣了?”

周子仁原瞧着他,聞得此言卻順下眼去,向許雙明打個長揖。“上回我同大哥說,我本無立場生氣。可前些日子……也确有郁氣在心。”周子仁道,“是我沒有坦誠以待,對不住大哥。”

平白受他一禮,許雙明渾身不自在。

“我知道。”他攥緊書匣的背繩,“我是說你現下……可還生氣。”

沒有回答。

許雙明竭力掙出那暈脹感,要看清那小兒神情。他站在那裡,似乎正垂目沉思。“我想不明白,也說不清楚。”許雙明聽見他的回答,“可我很喜歡雙明大哥,也還是想與雙明大哥為友。”

而後那小兒仰起臉,朝他望過來。

“大哥呢?”

鼻裡一陣酸脹,許雙明側開眼,揉一把鼻尖。

“……我也不想吵架。”

四周安靜了一會兒,周子仁平和的語聲才再度傳來。“爹爹說過,許多事情若一時想不明白,便先着眼當下最要緊的。我想……有大哥這句話,便是最要緊的了。”他輕輕說,“明日起,大哥繼續來南山罷。阿姐也盼你來的。”

那話音流入耳中,卻似什麼堅硬的物什梗在喉間。許雙明說不出話,隻垂下腦袋,點了下頭。

周子仁行過禮,扶着圍欄拾上竹梯。

嘎吱嘎吱的響聲徐徐上攀。許雙明垂首聽着,忽而開了口。

“子仁。”

梯上小兒斂步,回望向他。粗糙的背繩陷入許雙明掌心。

“那一日……我也撒了謊。”

他看到那小兒揚起唇角,疲累的眉眼間浮出一絲微笑。

“我知道。”他道。

北山渺遠的蟬鳴飄動起來。許雙明默在原處,待到竹梯不再響動,才回過身,步向院門。

筆硯在書匣裡豁啷啷滾動,他跟着同伴留下的鞋印,緩慢挪動腳步。不多時,他停下來,望向近在咫尺的院門。午時驕陽正烈,藩籬内外雜草叢生,油綠的車前草搖搖擺擺,亮得晃眼。許雙明蹲下身,顫抖地捂住臉。

連日驟雨時現,午後的山谷濕熱異常。

許雙明踩着溝溝坎坎的主道南行,望見山門裡那座巨大沙鐘時,草鞋單薄的鞋底已隐隐發燙。地裡水氣不盡,空氣濕巾般裹住腦袋,蒸得一張臉汗津津的,幾乎喘不過氣。他歇住腳,撐着膝蓋吐氣。去歲摔傷後的眩暈又發作起來,以緻那不遠處的山門也扭曲了形态。

核桃臉的老翁如常橫卧門前,待他磨磨蹭蹭走近,方才調笑:“又來尋小娃娃溫書啦?”

“易老。”許雙明蹲下身,将手裡那提新酒擺置他跟前,“這是我家新釀的,您嘗嘗。”

一早便盯住他手裡那酒壇,項易坐起身,踢開腳邊的空葫蘆,咧嘴笑道:“小子許久不來,倒還記得規矩。”他撈那新酒入懷,鼻尖湊近壇口,使勁一嗅,“不錯,不錯!還是咱們南熒人的酒夠香!”

許雙明盤腿坐下:“您要喜歡,明日我還給您帶。”

而後他閉上嘴,摸着腳腕東瞧西看,最終望定老翁背後那座沙鐘,仿佛這會兒才見得這丈高的巨物。

“怎的多了個沙鐘?”

項易打個飽嗝兒,滿口酒氣。

“門人選拔記時用的。”他道,“待那沙子漏光,便不許外人進山門咯。”

“哦……”許雙明應得心不在焉。他入神地摳弄着腳邊的土棱,生生将它摳出一處缺口,方拿定主意般擡起頭來。

“那個……易老,近日您可見過李明念?她心情可好?”

“你成日與念丫頭他們厮混,還要向老頭我打聽?”

許雙明摸摸鼻子,又撓一撓耳朵。

“在學堂倒還能見着子仁,但是李明念……”他答得含混,“我上回見她,還是歲底。”

抱着酒壇的老翁眯起雙目,伸頭近前,戲谑道:“吵嘴了罷?”

見他眼含促狹,許雙明眼光不知該往哪兒放,一顆腦袋點也不是,搖也不是。他垮下肩膀,視線落回腳邊,定在那土棱的缺處。“我犯了大錯,也未盡朋友當盡的信任。”他道,“我怕她還生我氣,又不好同子仁打聽。”

項易掏掏左耳:“還有這回事呀?那老頭我替你問問。”他一手半握口前,沖上頭揚高嗓音,“念丫頭——你還氣不氣啊?”

不待許雙明反應過來,頭頂便響起一句反問:

“他自己沒長嘴嗎?”

一道影子掠過腳邊,許雙明仰起腦袋,恰見少年人落定沙鐘頂上,一身墨灰裋褐,兩柄橫刀在腰,冷淡的眼睛居高臨下瞧向他。

許雙明打個冷戰。

“你、你怎的在這裡?”

項易攬酒暢笑。李明念輕飄飄跳下沙鐘,斜睨一眼地上的少年郎。

“門人選拔在即,閣内魚龍混雜。你一個人上山必得教人吃了。”

她說畢便轉向山梯,走出兩步,又回過頭來。

“還磨蹭甚麼?”

許雙明一骨碌掙挫起身,忙不疊跟上。

山梯間青苔半濕,滑溜溜一片。許雙明起得急,難免頭昏眼花,腳下數度打跌。所幸李明念步子慢,雖未掉頭扶他,也始終隻走在幾步之外。他勉力跟着,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直到爬近山腰,才漸漸平複了呼吸。

漫山蟲噪充耳,靜得形同死寂。前方人影兀自登階,腰側雙刀晃了一路,竟也不見半點聲響。許雙明看上一眼,擦去頸間直往下灌的汗水。

“你買新刀了?”

“總不是偷來的。”

“瞧着比那柄舊的好。”

“你又沒使過,知道甚麼。”

許雙明默下來,一時看看她的腦勺,一時又看腳下石階。

“前陣子我去尋家祯。”他再次開口,“我問他還想不想當影衛,他說不想了。”

“那很好。”李明念答語平淡,“橫豎他也當不上。”

斑駁的樹影溜過腳底,許雙明凝神瞧着,隻覺石梯不住流動,他每一步都像踩在水裡,分明将要踏空,卻又穩穩落地。

“李明念。”他叫她,“你還是莫當影衛了。”

走在前方的少年人停住腳,側轉過身子。

“什麼?”

許雙明也停了腳步,仍舊低着頭,盯住自己沾滿泥垢的腳趾。

“你不是那樣的人。”他道。

“你說為了當門人,你殺掉了那個罪客。但你還是救過我,救過祐齊,還幫着我們救張嬸。鎮南發瘟,你也幫了許多忙。”許雙明停頓一下,“而且……你說那醉夢香讓人看到的,都是自己最記挂的人。可你看到了那個小姑娘。那便是說……即使決心要當門人,你也還是想救她。”

猶豫片刻,他抓住面前人的袖管,擡臉注視她。

“所以你不要當影衛,李明念。你不是那樣的人。”

李明念默立在前,與之對視。

“你這是想講和?”

“……那是另一碼事。”許雙明道,“我隻是實話實說。”

李明念不說話,隻扭轉身子,繼續朝前走。許雙明忙小跑着追上去,想要追到她身旁,卻頓了一頓,如舊跟在她身後,目不轉睛瞅準她背影。

“上一回……我不該那樣說你。”他說,“我那時候腦子很亂,自己也不知在想什麼。”

那背影頭也不回。

“我知道。”她道。

聽不出她話裡情緒,許雙明默默迂久,又望回腳下。

“對不住。”他道,“如果我信你,或者便不會……”

未盡之言止在嘴邊,他張開口,卻歇了聲,腦中一片茫然的空白。

“你沒那麼大能耐。”上方人聲平靜,“便是你信我,也左右不了旁人。”

那聲音喚回許雙明神志,他張向她後背,記起原本要說的話,卻覺出已毫無意義。

“……那也比不信要好。”他低下眼睛,“起碼心裡知道,還有朋友與自己一道。”

前方的腳步再度停下。許雙明不防,險些一頭撞上那背脊。

“許明明,你怕什麼?”

這話問得沒頭沒腦,許雙明身形一定,竟忘了糾正那诨名。

“什麼?”

李明念轉身面向他。

“我問你有沒有怕的東西。”

眼瞧她神色端肅,倒不似胡亂岔開話題。許雙明認真想了想。

“倒也不怕什麼。”他回答,“非要說的話,便是怕家裡人和朋友遭禍。”

穿過樹蔭的陽光落上他臉龐,輕柔擺晃。李明念看了許久,眺向山梯盡頭。

“我也有怕的東西。”她說。

許雙明将信将疑地看她。

“你如今還有怕的?”

李明念不答,猶自極目梯底。從山腰看去,玄盾閣的高牆仿佛隻是一條粗皮繩。她凝望那皮繩間唯一一截細處,那巨大的沙鐘不過一星灰點,項易的身影還橫卧在前,拖着拴緊腳踝的鎖鍊,與兩旁牆影連作一線。

“我怕這山外的天地,怕這牆外的人。”李明念道,“怕他們與我料的一樣,也怕他們不一樣。”

若是一樣,便無處可逃。她想。若不一樣,便隻能困在這牆裡,一世豔羨。

面前的少年郎細觀她神情。

“……什麼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許雙明搜索枯腸,半晌才道:“我聽不懂。”

李明念睃趁他一眼,反身拾級而上。

“李明念,”許雙明追上前,“那你……還當不當影衛?”

“與你無幹。”

“我可是關心你才說的。”

“那也與你無幹。”

在前的人聲不鹹不淡,實是難以捉摸。許雙明甩一甩腦袋,索性邁開腿,三步并作兩步,一口氣趕到她身畔。“罷了,”他喘着氣道,“橫豎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便是你還要當影衛,我們也還是朋友。”

蟲喧擁簇山道,林叢裡刮出一陣涼爽山風。二人并肩而行,縱使李明念目向山頂,也能在眼角瞧見他身影。

“随你。”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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