階前小兒擠出一個微笑,将畫冊收回背簍。“伯伯說的有理。可惜那東歲人已然身故,後人如何猜測,真相也無從還原。”他道,“不過……無論實情如何,想必那西太人都不會相信。”
“為何呀?”近處有人好奇。
周子仁默了片刻。“那日死傷的役民中,也有他的同伴。”他回答,“若隻因一個誤會便搭上這許多性命……于那西太人而言,定是難以承受的過失。即便逃脫死刑,他也會于心不安,生不如死。”
“一個背過人命的重犯,還會于心不安?”那嘶啞聲音不以為然,“何況縱是誤會,也是那監吏起的頭……若糧食一早便足數,那裡還有這些糟爛事兒啊?”
“背過人命,卻未必沒有人心。”階前小兒輕輕說,“那心腸若是柔軟,哪怕深知旁人有錯,也會難以原諒自己。”
“好啦,少扯些閑話。”左旁那老翁急不可耐,“那西太人最後究竟如何啦?還有那監吏和譯官呢?”
周子仁捧起膝畔燈籠。
“那一夜,衆大臣集聚禦書房,商議如何處刑。有人以為這場騷亂便是渎神,凡參與動亂者皆有罪,應當社壇祭天,以渎神者之血告慰神靈;有人以為刑罰不宜過重,隻須處決為首的役民和監吏,不應再禍及更多人;還有人則稱祭塔見血已是不吉,應避免血光重現,隻将罪人罰入塔中服苦役,待高塔築成,再守塔終身。”他眼中映出燈輝,“始帝卻說,‘我可征服五族,可一統文字,可令官道四通八達、讓天下糧食滿倉,可以律法明是非、以刑罰斷生死,卻難服人心,使萬民如我所願去活。天下人不信我,也不信任何一位君主。’然後他來到廊下,眺望神封城外尚未築成的高塔。他告訴衆大臣,‘我等是人族,生于大地,死于大地。我等無法通天。’”
小心将青紗撥開一縫,周子仁看進燈罩。淺淺一層燈油漾開漣漪,金色的火光在琉璃燈壁間浮動。
“第二日,始帝下令停止修築通天塔,并賜死那西太人,以及中飽私囊的監吏和一衆官員。”周子仁道,“那是元朝二十年,通天塔堪堪建成二十七層。五年之後,元朝覆滅,人界大亂。長達數百年的戰亂裡,通天塔圖樣流失,往後各朝又多定都東部沃土,便不曾有國君下令擴建那高塔,才緻其荒廢至今。”
他重新拉緊紗罩。
“這便是通天塔的故事,也是‘衆生’塔的結局。”
人語沉靜下來,惟有滴滴答答的落水聲清晰可聞。“方才你說,那通天塔各層九丈,統共九九八十一層——基台卻隻五百丈?”老翁開了腔,“那如何築得成哪?”
“如今看來,确是難以築成。”階前小兒還望着懷中溫熱的燈光,“隻是……燕行統一五族以前,天下人也不信會有這一天。是以他要築這通天塔,匠人們也隻得埋頭苦思,傾盡心力作出這圖樣來,以期塔成。”
“所以啊,哪怕沒有奴隸鬧事,這塔也絕無法築成。”
“伯伯說的不錯。”周子仁放下燈籠,“或許……這高塔本就無法築成,塔中紛争和騷亂也不過一隻手,推了一把這既定的結局。”
“沒意思。”頭頂嘶啞的人聲道,“往常我們說甚麼,你小子總要頂撞幾句……這會子倒一味順從了。”
周子仁一笑。
“子仁并非有意頂撞,隻是人各相異,想法也難免有不同之處。”
“那這回怎的就不相異了?”
“既有異,必有同。”周子仁道,“這件事上,我與衆位伯伯想的一般,自然便無甚可說。”
那聲音卻冷哼:“我瞧着卻是病了這一場,勁頭也消磨了。”
眼睫低垂下去,周子仁不再辯駁。“從前我以為……始帝推行元文,使五族得以溝通,便是第一要舉。現下想來,若人心不能互通,縱是語言相通,亦不過平添不解和苦痛。”他平靜道,“始帝之後,人界再無統一之時。也許便如這通天塔……若連燕行也無法築成,它便當真是築不成的。”
“這是天命,”正前方乍起一道陌生的聲音,“人力不可違。”
周子仁循聲仰臉。石牢幽暗,那罪客還吊跪當中,耷在肩下的腦袋卻擡起來,透過臉前亂發與他對視。發現這地牢兩年有餘,這是周子仁頭一回聽見他的聲音。他記起早先瞧見的閃光,忽而明白過來,那或許是一根繡花針。
“……或許罷。”周子仁立起身,“時辰已不早,子仁須得家去了。過兩日我會再來看望伯伯們。”
左旁石室裡一串金屬拖響,那老翁似是走近了些。
“小娃娃,近前來。”
抓住背簍的手一頓,周子仁瞧向腳旁近滅的燈籠,終自上前,停在一步之外。
“再近些。”
周子仁邁開腳,走到攔封洞口的鎖鍊跟前,扶上那冰涼的金屬。一隻老手鑽出縫隙,皺巴巴的腕子扣着鐵铐,在鐵索間刮擦出刺耳的聲響。那老手張開五指,竭力前伸,摸索般尋向窟外人的腦袋。周子仁略低下頭,任那手指劃過前額,落在發頂。
石室裡響起低笑。
“你膽子倒大。真以為有影衛護着,我便傷不了你?”那老翁道,“這些日子我可是攢了不少力氣,便是拴在這裡,要擰斷你的脖子也輕而易舉。”
“伯伯不會。”周子仁猶立在前,“若要傷子仁,伯伯一早便動了手。”
“門人選拔之日将近,你怎知我不會挾你出逃,或者殺你洩憤?”
眼皮稍稍擡起,周子仁望進鐵鍊空隙。那裡有一雙老人的眼睛,眼白渾黃,嵌着灰濁的瞳仁,浮腫的睑袋挂在眼下,褶紋堆疊眼角,條條粗大。
“四下光線昏暗,我卻瞧得清楚。”周子仁道,“伯伯眼中并無殺意。”
老翁笑起來,腕間鐵铐又刮出叮啷的細響。
“小娃娃,你多大歲數了?”
“今年已滿十一周歲。”
老翁不語,摩挲着小兒發頂,似在感觸,又似丈量。
“十一歲……我頭一回上這南山,家中小兒還不過八歲。那年以後……我便再未見過他。”老翁笑了下,“也是怪了,十一歲竟生得這樣高。他八歲時候還不及我腰身呢。”
“是你垮啦……”上方那嘶啞聲音道,“一把老骨頭了,原便要皺巴幾寸。何況關在這地牢許多年,腰早塌了……那裡還似從前哪?”
“也是。成日價吊着,連身子也不似自個兒的了。”老翁在石牢中笑歎,“我那契主死了整整一宿,寓信樓才來人查看。那會子我竟還守在一旁,隻以為老老實實等他們來,便可求他們饒我妻子一命。要曉得是白費工夫,我便早走啦。好歹家去看上一眼,也不至記不起婆娘是何模樣,不知我那兒子長了多高。”
周子仁低下眼去,感覺那老手輕輕一拍。
“小娃娃照過鏡子沒有?你這臉生得古怪,尋常時候瞧着精神,傷起心來卻一副倒竈模樣,好似幹了甚麼傷天害理之事,藏也藏不住。”老翁的笑語響在頭頂,“既是旁人傷你的心,你又愧甚麼?”
擡袖揾一下眼角,周子仁依舊低垂着腦袋。
“……是風迷了眼睛。”他說。
覆在發頂的手掌停了許久,終于縮回窟内,帶得鐵鍊哐啷啷搖動。
“這地界風大,讓你那影衛帶你出去罷。”
周子仁颔首,轉向後方石階,見吳克元靜伫燈畔,面具金紋映出微微跳動的火光。
“小娃娃,往後莫來啦。”
背後話音阻住腳步,周子仁扭頭回望。那雙眼睛已沒入石窟深處,從階前極目,鐵鍊後邊隻餘一片黑暗。
“聽他的罷。”上方那人開口,“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何況再過些時日……咱們當中大半也該入土啦。”
周子仁默在那裡,半晌才轉過身,環看四方。“相識兩年,還不知各位伯伯的姓名。”他道,“不知伯伯們可否告知,好讓子仁一一記下。”
那上方人聲又咳嗽似的笑起來。
“記這個作甚?難不成還想替咱們樹碑立傳?”
不待周子仁回答,他便掙動鎖鍊,一雙慘白的手抓上窟口鐵索。
“罪客死在心試場上,屍首便盡埋在山腳的曠地。”他向着階底道,“那下頭可擠得很,人骨一層壓着一層,也不知重掘過多少次。便是你給我們立了碑,再過個五年也要掘開,埋了新人進去,騎咱們頭上作威作福。那時還不定我這頭骨連着誰的身子呢。”
階前小兒一時沒了聲音。
“……隻是想記得,也不枉與伯伯們相識一場。”
伏在窟口的罪客拽鐵鍊一動。“小子,你可曉得影衛的名字都是自個兒起的?”他問,“與契主立契那日,你便要舍了真名,從簽筒裡抽出一根姓氏來,再自己拟個名兒。可那名字啊……起得再好聽,也不過是記上一筆——我當了十年影衛,還從未聽旁人叫過。所以從戴上那面具起,我便既沒了臉,也沒了名字。”
他嗽了兩聲,喘息一陣。
“眼下那面具是扔了,可你看看咱們過的什麼日子?凡被關在這地方的……少說也已進來一年。往後便見不得天光,聽不得地聲……吃的是縫裡蟲,喝的是壁上水,拉撒盡在腳下,褲子濕了又幹,幹了再濕……要麼便兜着一裆硬得像石頭的屎,在這窟窿裡吊了三五年。再久些的……便是屎尿也沒有,身子也木了。長久困在這黑暗裡……自己是死是活也分辨不清。”
眼皮貼上冰冷的鐵索,他極力從縫隙裡張看,要看清清階底青熒的燈光。
“你以為咱們這樣的……還算得上人麼?”
周子仁凝看那鐵索間閃爍的眼眸。
“于子仁而言,伯伯們也是人。”
他聽見那聲音大笑。“這倒不假……往前也有外人進來蹓搭,卻隻你這小兒點着燈。不僅點燈,還帶些奇奇怪怪的書,說甚麼狗屁倒竈的故事。”那人巴着鐵鍊笑道,“哪個腦瓜正常的人……隔三差五到這地界來,就為着幹這些事?”
而後那笑聲歇下來。
“有時候……聽你講那些亂七八糟的故事,我竟也想議論幾句。議論那些與吃喝拉撒睡……與這黑咕隆咚的地牢無關之事。那時候啊……”
他沒有說下去。
“一個人若不自以為人,便是再多外人拿他當人,也毫無用處。何況在你之外,怕是已沒有人将我們當人看了。”他松開手,“既連人都不是,還要名字做甚?”
水聲嘀嗒不止,微暗的燈火搖曳閃動。階底小兒無言,轉看周圍。
有人遇上他目光,主動啟聲:“我不識字,便是念得出來也不曉得怎麼寫。”
周子仁便望向另一邊。
“莫看我,早忘了。”那裡傳出聲音。
“忘了才叫好呢,可不是誰都盼着被人記得。”又有人接口,“到了我們這田地,早與行屍走肉無異。甚麼名啊姓的,便是這副身子也算不得什麼。于外人倒還有個證心之用,于自身嗎……一概是累贅。沒了它,反倒自在些。”
那話聲投入一派寂靜裡。
周子仁久立明滅的燈影間,眼看黑暗愈收愈攏,四面卻再無回應。
“子仁明白了。”他道,“這些時日以來……深謝衆位伯伯的關照。今日就此别過。”
他拱手胸前,長揖下去。
黑暗裡無人道别。周子仁直起腰,回到吳克元身旁,将石矶前的燈籠提握手心。
“班焱。”一道話音蓋過滴水聲,“王旁班,三火焱。”
燈籠搖晃一下,周子仁回首,望去正對長階的石窟。那窟裡昏暝一片,他瞧不清對方面龐,隻辨得一雙高吊的手臂,一副半跪的身軀。
“好,子仁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