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雙明爬上糧倉前的磚地。
瘟疫方平,今歲鎮裡未及播種,東邊高地的糧倉空空如也,北面長坡亦無人駐守。他跨過燦亮曠地間幾塊落石,站在坡頭眺望,隻見大片灰黑的泥石橫亘坡下,自東山而出,靜止的利爪般伸向北山腳下。近日雨水連綿,這些滾落的泥石沖過山林,不少石塊散落山麓間,餘下的又一徑西去,以緻那搭建半月的神廟還露着骨架,東梁柱也教沖垮,不知何時才複重建。
聽聞那日泥石堆裡掘出一具屍首,砸爛大半的臉還瞧得出額角刺字。官府詳查鎮南賤戶,不過一日便确定那是外鄉人。
這時節纭規鎮的外鄉人……
許雙明轉身,望向南山腳下的山門。那計時的沙鐘遠作黑點,他卻能想見漏頸上方已漸見底的白沙。
磚地上響起一陣異樣的窸窣聲。許雙明醒過神,朝那聲源處看去,正撞上一束銳利目光——糧倉拐角佝着一條人影,手綽一把锃亮的彎刀,破爛衣衫滿是泥土和黑色污迹,塵垢結着幾绺亂發垂擋臉前,依稀露出一角墨印。許雙明蝦起身,左腳旁撤,正面朝向那生人。他認出來,那一身深黑的污漬是血迹。
腳邊有石頭嘎吱滾動,許雙明飛快瞥上一眼,又目向轉角那鬼影般的生人。對方仍緊盯住他,手裡彎刀微擡,試探地逼近一步。左足幾乎同時挪動一下,許雙明屏住呼吸,感覺腳尖碰上近旁石塊,僵在半空的左手動了動,要捏緊拳頭,卻礙于掌心舊傷,如何也使不上力。
那綽刀的生人再近前一步。許雙明繃緊雙腿。
“西南方向,”一個男聲冷不防從耳後響起,“再行二十裡才是南山山門。”
後頸寒毛一豎,許雙明僵住身子,見對面生人已急退數步,身軀緊作拉滿的弓,眼光刀一般越過他肩頭。一抹黑影走進許雙明的餘光,斂步他身側。他聽見方才那道聲音響在耳旁:“莫錯走了,倒誤了入閣的時辰。”
許雙明略側過眼,瞥得一片霜白袖擺,半遮着拴挂腰側的長劍。他視線上移,瞧清這劍客面目。柳葉眼,飛燕眉,高高的眉弓和鼻梁,還有兩片淡色的薄唇。許雙明記得這張臉。
對面生人依舊弓在原處,目光在二人之間轉上一圈,落向那面目含笑的劍客。
“你還有三個時辰。”對方笑道,“或者一息。”
一語未盡,那生人便猛然發足向南,奔過寬廣的磚地,躍下坡去。
許雙明側着耳朵,聽得那噌噌的腳步聲跑遠,終于找回呼吸,又覺一陣暈眩抓住腦仁。他捺住湧上喉頭的酸水,挪動兩條僵腿,沖身旁劍客抱拳:“多謝李公子。”
李景峰足尖一動,将少年郎腳邊的石塊稍稍撥開,方才對上他眼睛。“能從外鄉趕到纭規鎮的,大多是亡命之徒。”李景峰開口,“玄盾閣名試在即,這段日子鎮裡不太平,還是莫要亂走為好。”
“聽說泥石沖了神廟,這裡地勢高,我便是想上來看看。”許雙明道。
“那是中鎮人的神廟。”
“若是南熒人的,我自會大搖大擺去瞧。”他回頭眺看南山,“……他們非要将神廟蓋在北山腳下,倒好似玄盾閣才是我們南熒人的神廟。”
循着他視線側過身,李景峰也向南而眺,目落正對主道的山門。
“想當影衛麼?”他問。
許雙明搖頭。“走投無路的才想當影衛。”他說,“我沒有走投無路,也不想當那高牆裡的瞎子。”
“習武之人目聰耳明,如何論得上瞎?”
“沒良心是瞎,昧良心也瞎。”許雙明答,“若非走投無路,明知要瞎還偏往裡去,便是害人害己。”
李景峰回首,細看他模樣。
“從前同窗時,竟不知你有這般高見。”
那眼神教許雙明有些不自在。
“你認得我?”
“同窗數載,自然識得。”李景峰回轉向他,“我還記得你二弟姓張,你卻姓許。學堂裡的南熒同窗皆與你過從甚密,想必也是你家嬸子樂于助人之故。”
分明從未交談,他竟這樣留心?許雙明擡起遲鈍的左手,摸一摸鼻尖。“上回疫災之事,聽聞你幫了大忙。”他道,“在此謝過了。”說罷便跪下來,俯身行禮。
一隻手托住他肘彎,輕易将他扶起。“真正出力的非我玄盾閣,你不必記在心上。”李景峰輕輕揭過,“這幾年你與阿念交好,時常去南山尋她?”
許雙明頓了頓,腦海掠過李明念那血肉模糊的膝傷,口裡隻道:“我是同子仁要好。”
李景峰一笑,并未刨根究底。
“從前在學堂,你們從不與中鎮人為伍。如今卻大不一樣了。”他說。
許雙明低垂眼皮,揉搓一下左掌傷疤。印博汶那一刀刺穿了手掌,目下皮肉俱已長合,動起來卻再不如從前靈便。或者世事便如這刀傷,縱有彌合的一日,也到底不同了。
“我嬸子說過,未經他人事,莫論他人非。這話我從前不懂,如今才有些明白。”
側旁人聲默下來,不知想的什麼。“無知方無畏。有些事,明白才是憂慮之始。”良久,他才終于聽李景峰啟聲,“所謂昧心,亦不過知其不可而為之,便甯可強作不知,以拒膽怯罷了。”
許雙明擰着眉擡眼,隻瞧見李景峰不顯情緒的側臉。
“……你說明白些,我聽不懂。”
李景峰轉臉與他對視,面上重又端出淺笑。“阿念性子執拗,真若撞了南牆,隻怕已回頭無路。”他告訴面前的少年郎,“你當她是朋友,還請勸她一勸。”
許雙明眉頭擠得更緊,隐約明白對方話中所指,卻倍感不解。正自沉思,卻見李景峰已步下北坡,踏入滿坡的亂石間。許雙明忙追到坡邊。
“你是她大哥,為何不自己同她說?”他沖那背影高喊。
坡下的霜衣青年駐足回頭。大約午後烈日熏眼,許雙明遠遠瞧着,竟覺他整個身子都仿佛陷在粼粼水光裡,臉龐也模糊難辨。許雙明抹去眼角汗水,使勁眨眨雙目:怎的不僅頭暈,眼睛也不好使了?
“人若不得自救,便隻得破毀。”他耳聞那波動的人影道,“毀己……亦毀人。”
甚麼亂七八糟的?許雙明愈發糊塗,有意追問,卻眨眼間已不見對方身影。
他呆立在磚地邊緣,隻覺斑駁的坡地緩慢旋轉,滿目亂石堆疊,耳旁蟬鳴似也回蕩其間。
山間蟬喧更盛。
許雙明仰躺廊下,任刮擦山壁的熱風灌過身子,滿山蟲噪充塞耳裡,他卻隻盯着屋頂出神。雨後初晴日,大片碧藍的天空探出屋檐,黏糊糊的空氣卻還壓在胸口,以緻風也格外窒悶。周子仁的臉突然闖進視野。
“大哥,躺一會兒可會好些?”
“……還是暈。”許雙明揉一把額角,醒了醒神,側轉腦袋便瞥見擱放一旁的茶盤。他記起身在周子仁的住處,連忙伸出一隻手,想要扶着小兒坐起身,卻讓對方輕輕按下肩膀:“大哥先躺着。”
許雙明隻好躺回去,感覺小兒托起自己的腦勺,将一隻溫熱的藥枕挪進頸後。“張嬸說體征無礙,大約是氣脈之症。”他說道,“原要托夫子瞧瞧,夫子卻讓我先來尋你。”
周子仁跽坐在側,聞言略一颔首,小心撥開他額前碎發,查看那藏在發根裡的傷處。
“當時大哥是如何受傷的?”他問。
“便是讓官兵揪住腦袋,撞了下石闆地。醒來之後開始頭暈,後來……”話音一住,許雙明望移門邊瞟了一眼,“……後來又摔過一回,倒無甚外傷。所以應當還是那回撞出來的毛病。”
“已過去近半年,外傷确已痊愈。”周子仁收回手,思量着道:“既是内氣之症,便要疏通氣脈。施針或者可行,隻是須得阿姐幫忙,以内力擊打大哥足心穴位。”一語已盡,他覺出身後毫無動靜,便轉頭看向移門邊上:李明念正箕坐門旁,腳邊敞着從庖房領來的食盒,手捏半塊綠豆糕,目不轉睛睖住糕點上的咬痕。
“阿姐?”周子仁喚她。
那少年人終于看過來,鼻裡哼出一聲疑問:“嗯?”
“你想什麼呢?”許雙明歪着腦袋瞧她。
李明念撇下嘴角,将那綠豆糕扔進口中。
“門人選拔之後的事。”她含混道。
“之後還有什麼事?”
不等她回答,在旁的周子仁已醒悟過來:“啊,可是金姐姐與景峰哥哥定親一事?”
許雙明一悚,隻聽李明念道:“你也聽說了?”
“是,那日我遇見金姐姐……”
“定親?”許雙明猛地坐起身,“誰同誰?”
這一個起身太急,他霎時便覺耳暈目眩,胃裡湧上一股酸水。兩手急忙将嘴掩住,許雙明掙起身,爬到檐廊邊上一陣幹嘔。身後響起焦急的腳步,是周子仁趱上前,輕拍他背脊道:“大哥還是靠牆坐下罷。”
李明念曲起一條腿,手肘搭上膝蓋,納罕地看許雙明任那小兒擺弄。好容易挪倚門旁,那病殼子氣息還未喘勻,又急不可耐地轉過臉問她:“方才你說定親……是誰定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