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晗伶姐和李景峰。”
“可李景峰不是賤籍麼?”許雙明迷惑,“他倆若結親,那金姑娘豈不是……”
“自然是待李景峰脫籍後再結親。”李明念還盯着他,“你這樣激動作甚?”
對方渾然不覺。“便是有些驚訝。”他嘟嘟囔囔,“金家那樣的人戶……竟會與賤籍男子定親。”
“晗伶姐可不在乎甚麼出身,何況李景峰将來要繼任閣主,脫籍是早晚的事。”
恰逢周子仁從屋内取出銀針,聽得二人談話,也認真點頭:“金姐姐是個有主意的,應當是與景峰哥哥兩情相悅,才會許下這門親事。”
許雙明狐疑地瞧他。
“你小小年紀,還曉得什麼叫兩情相悅?”
“确也不大明白。”小兒替他褪下草鞋、卷起褲管,拿浸過酒的帕子擦淨腳掌,“不過那日見到金家姐姐,我向她道賀,倒覺着她是當真高興,與巫姐姐成親時很不一樣。”
側旁傳來李明念的冷哼。“晗伶姐那樣的人,若非自願,誰能逼她與李景峰結親。”她又從食盒中揀出一塊綠豆糕,“隻可惜了鮮花插在牛糞上。”
許雙明原正出神,身上紮進銀針也渾無知覺,卻将她這話聽了個清楚。
“說起來,你說李景峰不是你阿兄,那你爹為何讓他繼任閣主?”
“他是我大伯的兒子。”李明念道,“李景峰三歲那年,大伯的契主遇刺,他為護主命喪刺客之手。阿爹自此将李景峰過繼膝下,交與阿娘照養,除去改不了籍簿,與親子也無甚分别。”
“由你阿娘照養?那你伯母呢?”
“得知伯父出事後,便自盡了。聽聞原是要帶着李景峰一道服毒,是我阿爹及時發現,才救下了他。可伯母卻不肯罷休,最終自刎而死。”
周子仁撚轉針柄的手略住。“我記得依照玄盾閣規矩,護主而死不同于旁的情形,應當不會牽累家人。”他語聲遲疑,“為何伯母要……”
“我也不甚清楚。從前隻聽易老說起,那年陽陵好幾位重臣教人殺害,影衛護主不力,大半死在當場,活下來的被寓信樓押回地牢,數量竟與打仗造出的罪客不相上下。可見那一連的刺殺應當早有預謀。”李明念嚼着滿口點心,“恐怕大伯死得慘烈,伯母便一時想不開罷。”
“這樣說……李景峰身世倒也坎坷。”許雙明道,“你爹娘待他如何?”
“還能如何。阿爹見他是男孩且資質上佳,便拿他當繼人栽培。他又慣會賣乖,在阿娘那裡自然也比我得臉。”李明念睨了眼腳上長靴,“除此之外也好不了多少。我那對爹娘……哪怕得了個天龍之子,也好像人家賴着他們似的。”
“說的也是。”許雙明想到她在家中受的冷待,“那你兩個一塊兒長大,究竟有甚麼過節?”
“無甚過節。”李明念拍淨雙手,又拉過茶盤吃一口冷茶。
“可你為何這樣煩他?”
“煩他便是煩他。”
“總得有個緣故罷?”許雙明卻拿住不放,“他似乎還挺關心你。”
李明念乜向他。
“你怎知他關心我?”
許雙明噎住聲,不知何從說起李景峰那番奇談怪論,索性隻道:“便是一種感覺。”
門邊的李明念呷着茶,兩眼眯縫起來,好一陣才放下膝蓋,坐直了身子。
“他很虛僞。”她道。
周子仁回過頭來,也現出幾分好奇。
“阿姐為何會覺得景峰哥哥虛僞?”
“說不上來。”李明念道,“便是一種感覺。”
這話分明是學舌。許雙明嘴角一撇:“當真不是你待他有成見?”
李明念沖他翻了下眼睛。
一旁的周子仁合上針囊。“阿姐同景峰哥哥一道長大,應當是往日裡覺出什麼,才會作此論斷。”他道,“隻是阿姐一時還未理清頭緒。”
李明念便朝許雙明投去一瞥,挑釁般挑高下巴:聽見沒有?
那病包兒卻兀自沉思。“從前在學堂,他從不與我們這些人打交道,倒不拒着印博汶和申相玉。”他喃喃自語,“我瞧他那副做派,原也以為他心裡藏奸。可眼下看來……又不像那麼回事。”
“你同他說過幾次話,怎就曉得不像那麼回事?”
“上回疫災,他不是幫過我們麼?”許雙明不假思索,“再說……往前我也隻當子仁同他一樣,卻是我想岔了。”
“那裡一樣了?”李明念反問,“子仁心裡有話,總是說得明白。從不會藏着九分隻說一分,那一分還拐個十八彎去說。”
倒也在理。許雙明若有所思地颔首。
“你便是煩他這個?”他又道,“可這至多算藏着掖着,也不定便是心存不良罷?”
“都說還有旁的原因,隻是我一時說不上來。”
許雙明不再追問,眉頭已然擰作一團。
“他若當真不是甚麼好人……那金姑娘豈不要吃虧?”
有甚麼法子?李明念思之煩悶,沒好氣地擱下茶杯。
“你與晗伶姐才見過幾面,倒很上心。”
“金姑娘也是我家恩人,我自然擔心。”許雙明心不在焉,“……上回我還去她那鋪子送過謝禮。”
“你給晗伶姐送了謝禮?”李明念豎起耳朵,“那怎麼不送我謝禮?”
許雙明總算回過神來,轉頭便與她那雙晶亮的眼睛相遇。
“……你又不缺甚麼。”
“我缺銀子。”李明念攤開手,“拿來。”
病包兒往後一縮:“我沒銀子。”
“我不信。”她一隻手伸将過去。
許雙明見勢不好,手腳挪踢便要躲,卻那裡躲得及?下一刻他便教她捉住腳踝,倒着身提溜起來,使勁抖了一抖,隻差沒抖出他胃裡的茶水。“李、李明念!放我下去!”許雙明唯恐摔斷脖子,兩手胡亂掙挫,“子仁你攔着她!”
“阿姐,除了足心,還有第二三趾骨間。”近旁的周子仁卻平靜道。
“知了。”李明念答得更是從容。
兩個巴掌随即拍上腳掌,許雙明足底一痛,頓覺一股熱氣灌下來,直沖天靈蓋。他啞了聲,一時腦中嗡響、五内俱震,一口冷氣堵塞胸腔,竟吐納兩難,近乎窒息。一雙小手扶上他胳膊,拔出頭頂和腿間的銀針,那淤堵在胸的濁氣才驟然一松。
捉在他腳踝的手也自松開。許雙明跌摔在地,大口大口喘起氣來。
周子仁扶他坐起身:“大哥可覺着好些了?”
許雙明驚魂未定,摸了摸脖子,仿佛心仍跳在嗓子眼裡。
“你們治病……便不能溫和些?”他口内呼哧不止。
那罪魁禍首卻扶刀在前,下巴微揚,滿面得意。
“公報私仇,還容得你舒坦?”
許雙明幹瞪着眼,手還不肯從脖子上拿開。
天地不再旋轉,視界已複清明。他仔細感受許久,終于攤開雙臂一倒,長長出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