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挾雨,鐵匠鋪濕漉漉的招幌不住拍打牆面。
已近打烊時候,店裡大門半掩,櫃上的阿耀将賬本攤在台燭底下,算盤珠子撥得噼啪作響。室外雨鞭的揮甩聲時遠時近,他隻凝神對賬,卻忽聽近地裡一響,擡眼一看,竟是一塊石頭骨碌碌滾過前方,濺出一溜細密水斑,搖搖晃晃停在店堂正中。阿耀住了手,眼珠子瞥去那支起一縫的窗戶,記起近日街市常有乞丐遊蕩,想是孩子又來作弄,便撸起袖管嘀咕:“好哇,看我怎麼收拾你們。”
他抄來倚在牆邊的掃帚,蹑手蹑腳挪近門邊,果真瞄得窗沿下貓着一團人影,頭戴鬥笠,披着厚厚的蓑衣,正鬼鬼祟祟望裡窺探。
掃帚悄悄舉過頭頂,阿耀猛地跳出門,“喝”一聲打在那人影腳邊。對方唬得一跌,懷裡咕咚咚滾下一包物件,又急忙忙爬坐起來,将東西撿回臂彎擦拭。阿耀瞅準時機,手一撈便将人一把揪住。
“大晚上的,我看是哪來的耗……”
瞧清兩撇濃黑的卧蠶眉,阿耀話頭一住,借着頭頂羊角燈定睛而看,認出眼前這張熟悉的俊俏面孔。
“欸——是你啊!”阿耀口内高呼,“許——許……”努嘴半天,他竟記不起那名字。
地上的少年郎歎一口氣,抹去臉邊雨水道:“許雙明。”
“啊對,許雙明!”阿耀一拍腦門,撇下掃帚拉他起身,“這大雨天的,你躲窗底下作甚?”一語未了,他又瞟向少年郎懷裡,見方才掉下的是一團包得齊整的方正物什,便馬上明白過來:“哦,又是來送謝禮的?”
許雙明臉上一臊,順勢将那包袱推到阿耀手邊。
“我……聽說你們東家近來大喜,便備了兩樣賀禮。煩你轉交她。”
對方卻不接,隻情扯住他道:“轉交甚麼!我東家說了,上回沒見着你,等你再來可定要請你吃茶的。正好今日東家在院裡,你快去見見。”說着也不顧倒在地上的掃帚,腳一動便要拉他進門。
聞得金晗伶也在,許雙明恍惚一下,踉踉跄跄随他往前幾步,燭光刺進眼裡才打個激靈,忙不疊巴住門框:
“等等——我還有事,不吃什麼茶!”
不料阿耀身量瘦小,氣力卻足,任他如何掙紮也隻死拽那胳膊,不肯松手。
“吃盞茶費什麼工夫?”阿耀道,“東家交代了的,你可莫害我平白受一通埋怨!”
兩人正拉扯不下,冷不防卻聽櫃裡響起一道話音:
“許小兄弟?”
許雙明僵在門檻前,臉轉向櫃台左旁的窄門,一簇鮮亮的紅色即闖入眼裡,竟是金晗伶打着簾子立在門中,略歪過頭瞧他。
巴在門框的手一縮,許雙明好似讓那門猛紮了一下。
“……金姑娘。”他道。
金晗伶回他一笑,見阿耀還抓住他手臂不放,視線便移過去。
不等她開口,阿耀已挪到許雙明身邊,手還悄捏着他袖管,口裡忙說:“東家,他又送了禮來,說是賀你大喜,卻不肯進門吃茶。我正留他呢。”而後笑嘻嘻動了動手肘,隔着濕淋淋的蓑衣頂他脅下包袱。
臂彎裡登時發起燙來,許雙明避開對面目光,低頭見腳下甩出一地水迹,更覺窘迫難當,隻恨不能變作那飛出去的雨滴,一頭碰死地上。
“既送了禮,哪有不進來坐一坐的道理。”金晗伶卻笑說,“請進罷。”
阿耀這才撒了手,摘下許雙明頭頂鬥笠,推推搡搡趱他進門。
這是許雙明頭一回從店堂入内。堂後的小院熱氣烘烘,雖在日入時候,鑄爐上依舊燈火通明,鑄錘揮舞的影子反複掠過牆間,叮叮當當,伴飛甩的大雨合奏不休。許雙明躲在阿耀傘下,強迫自己專注這新鮮光景,卻與上回前來取糧一般心神不屬,想去瞧那在前領路的背影,又覺那紅色火焰似的灼人,隻得拉攏蓑衣,将隔了油紙的包袱緊緊護在懷裡。
入了二門,熟悉的石橋才落入眼簾。三人一徑穿過大坪,到檐廊底下阿耀便打躬離開,留下金晗伶邀客進廳。
正房前廳敞亮,兩面窗棂俱展,牆圍裡點四角燈燭,照着雪白的内壁,陰雨之夜也明如白晝。許雙明跨進門檻,立定廳側。上一次進這院子他還不曾踏足室内,這會兒見屋裡纖塵不染,一應陳設雅緻齊整,愈發感到自己像隻闖錯門的落水狗,不由回頭去看草鞋留下的一串濕印。
金晗伶在闆壁前回過身,原要請少年郎入座,不期瞧見他臉上神态,便停住伸出的手,轉而自己坐下。“都是同輩,我便不拘禮了,許小兄弟莫見怪。”她斟上兩杯熱茶,“坐罷。方才在廳裡看賬,正就着茶吃點心,你也嘗嘗。”
兩把太師椅之間設一張四方小桌,确擺着兩盤現成的點心和茶具。許雙明貼着倚邊坐下,将那燙手的包袱擱置腿上,道聲“多謝”,卻隻端起茶杯:“才從地裡上來,手髒,隻怕弄污了姑娘的點心。我吃口茶便是。”
語畢,他揚脖一飲,放下杯子才覺一氣吃盡了茶水,頓時紅了耳尖。
金晗伶仿若未覺,又替他斟滿一杯。“為着募捐之事,這幾個月都在與官府周旋,我也未及去看望你們。”她道,“聽阿耀說你送來了謝禮,我便囑咐他下回再見到你,定要留你下來喝口茶。”
許雙明忙又站起來,包袱擱上椅子,俯身行禮。“救命大恩,原該當面道謝。但我怕我這樣的人……在你家鋪子來往,會壞了你的生意。”他拱手低頭,“禮數不周,望金姑娘海涵。”
金晗伶扶他一把:“平輩之間莫講虛禮,倒弄得不自在。坐。”待他重新落座,她才再次啟聲:“客棧一别之後,我本應知會夥計去與你們報個信,奈何官府盯得緊,才教耽擱了。未想後來竟發生那樣的事,也是我未能周全之過。”
許雙明順下眼光。
“與金姑娘不相幹。”
見他臉色灰敗,金晗伶呷一口熱茶。“你們傷可都養好了?”她轉開話鋒,“鑄爐上的師傅們也時常磕磕碰碰,我鋪子裡還備着許多傷藥。一會兒與你瞧瞧,若有可用的,先拿回去。”
“都大好了,多謝金姑娘好心。”
“你嬸子是鄉醫,精通藥理醫道,想來也是有法子的。”金晗伶于是道,“若有旁的短缺,盡管與我說。往後我常在鎮上,許多瑣事還需煩你們幫忙,也要有來有往,将來才好張口。”
“金姑娘客氣了,你于我們有恩,往後若用得上,我們定當赴湯蹈火。”許雙明略側過臉,“不過……常在鎮上是指經營這個鋪面麼?”
金晗伶點頭:“自然。”轉念一想,她笑起來,“你可是已聽說我要定親之事?方才說我大喜,便是指這個?”
“……是。”
杯口送到唇邊,金晗伶難掩笑意:“定是阿念告訴你的。”
“便是聽了一耳朵。”許雙明轉開目光。
金晗伶落目他膝頭。
“還未謝你特來送賀禮。我能看看麼?”
這才記起賀禮還未送出手,許雙明忙擺上包袱,揭開裹在外層的油紙,露出一大一小兩隻木匣,由草繩緊緊打拴在一處。金晗伶看過去,隻見居下者寬大方正、毫無裝飾,居上者卻扁而長,四面镂空雕着松、柏、竹、蓮,隻空出兩側,雖未着色,倒也奇趣可愛。
許雙明解去縛繩,端下那坐上的匣子道:“一時想不到旁的樣式,便雕了些本固枝榮的紋樣。聽說也很好。”言語間已将兩隻匣子并置一處,好讓她一一看過。
那木匣镂雕精巧,卻難瞧清内裡之物。金晗伶端近前,摸到空出的一端似有孔眼,撥開活扣,便見六枝墨菊靜躺匣間,各個□□如掌,絲絲紅瓣卷舒開合,柔美自在。她取一枝在手,隻覺莖梗輕盈,花色不比尋常的绛紫沉暗,瓣上紋理纖軟,細瞧竟似真非真。
“這是……通草花?”她認出來。
“花開富貴——圖個好意頭,通草花不會凋謝,那便是永享富貴。”許雙明悄看她一眼,擰一擰左腕,“隻可惜我左手不大靈便,不然還能做得更逼真些。”
撚那花枝小心放回匣中,金晗伶又豎起匣子,果見一端紮有六眼小孔,指尖一搓,邊緣俱各圓潤光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