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這匣子還可用作插瓶。”
許雙明點頭:“隻是擱匣子裡就不免積灰了。”見她又打開另一隻匣子,他趕忙解釋:“那裡頭是塊石頭。我也不識得這些,隻記得上回你說甚麼近人且純淨,想它不同于旁的山石,又常年在溪澗給人踏腳,也算得上‘近人’,便挖了過來。若是用不上……我原複拿回山上便是。”
匣中石塊足有湯碗大,模樣略扁,積年經流水沖刷,邊邊角角早已磨得圓滑,黑不溜秋沉在匣底,乍看确是平常。金晗伶隻手拿起來,左右翻看一番,又對光瞧了瞧,嘴邊浮出笑意。
“你不通石頭,卻很是聰慧。單論石料,此石比不得你那柄石斧堅硬,但貴在确是近人,且又不曾人為打磨,久經天地滋養,更是純淨。”她道,“這樣的原石不好找,打造上等兵器也用得上,實是珍貴。我承你情了。”
許雙明正細察她神色,見她不像是客氣,才暗松一口氣。
“在山裡頭本也是一文不值的,姑娘用得上便了。”
金晗伶卻搖首。“這世上沒有一文不值的石頭,隻看人如何使用。”她收那石頭回匣,眼底笑意不減,“多謝你的賀禮。這些日子我也收了不少禮物,獨你心思别緻,一樣祝我永享富貴,另一樣也是給我生意送的原料。”
“定親是定親,生意是生意,總不能定親成婚便足不出戶了。”許雙明刮扯手中草繩,“我是給你送賀,自是祝你生意興隆更實在。”
金晗伶一面聽着,一面已插上那六枝墨菊,輕輕撥看纖薄的花瓣。
“此等品相的通草花,市面上也極少見。”她道,“上回那隻木匣可也是你雕的?”
“是。我想着那香丸也不值甚麼……恰好往常也做些小玩意,便索性弄得精巧些,算是個心意。”
“模樣的确精巧,那樣式也有趣。前些日子堂妹來玩,見我收在房裡擺看,還問是哪家匠人雕的,鬧着要打個相近樣式的妝匣。”她看向方桌對面的少年郎,“也不知你得不得空,再替我做個妝匣?今日便可下了定金,工期長些也無妨,她今歲生辰已過,我隻等着明年送她。”
許雙明忘了窘迫,扭頭與她目光一碰,方知這不是頑笑。“金姑娘是我鎮南恩人,打個妝匣罷了,不必算甚麼定金工錢。”他想一想,“那匣子原是照着我小弟畫的圖樣雕的,既是要相近的樣式,我便讓小弟再畫一張,過幾日與你看過再定下來。隻是我這裡沒有合适的木材,還得金姑娘想想法子。”
“既是找你定的,材料自是我出。過兩日我便将東西備齊,隻煩你再來取一趟。”金晗伶道,“但禮是禮,生意是生意,你也知我講求買賣有信,工錢可萬不能推辭。”
瞧出她主意已定,許雙明忖量一會兒,将頭一點。
“好,那我盡力将東西做得像樣便是。”
答完他便手扯草繩,腦中掠過一遍從前見過的妝匣。
金晗伶将那插花擺上條案。
“你手極巧,先前那柄石斧也比尋常斧器趁手。是喜歡做這些麼?”
許雙明正想着妝匣樣式,回得心不在焉:“也說不上喜歡。”
“那為何往常也做?”
“因為喜歡錢。”
他脫口而出,說完才猛省過來,耳面飛紅,急朝她看去。
“呃,我是說——”
“我明白。”金晗伶道,“鎮南鄉人過得艱難,總要想些法子度日。”
她面不改色,卻教許雙明愈發尴尬,一隻手掩在眉下,片晌才放下來,認命般垂下腦袋。“公奴沒有私産,我們幾個相熟的便拿竹條木塊制些小玩意,攢上一年,花燈節時出給遊商,也能換得幾個銅闆。”他說,“這主意原是我出的,雖是為貼補家用,但哪怕境況比如今好,我大約也還是愛錢,總要想些法子折騰。”
頓了頓,他又望向别處。
“……隻是也不會為着錢财昧良心罷了。”
聽他出言坦直,金晗伶有些忍俊不禁。“你性子坦誠,不怪與阿念合得來。”她說道,“我原想着你若喜歡,得閑時倒可來我這裡,同師傅們學些鑄術。雖與雕刻不同,也算得上一門手藝。”
少年郎雙眼一亮,飛快轉過臉來:“當真?”
金晗伶颔首,卻見他目中光彩又暗下去。
“還是算了,多謝你好意。”
“可是有什麼顧慮?”
握住茶杯悶飲一口,許雙明道:“我畢竟是公奴,縱使學了手藝,也沒法上工。”
金晗伶啟開唇,終是咽下口邊的話。
“莫灰心。”她道,“說不準将來一朝變了天,也有你們當家作主的時候。”
“那怕是要指着樞苩顯靈了。”許雙明将草繩拴到腰間,“不過便是一輩子好不了,也得想法子好好過。”
這話倒是開闊。金晗伶笑道:“瞧着你與阿念年歲相仿,不知生辰是什麼時候?”
兩手扯緊繩結,許雙明猶豫了下,隻說:“我是家裡嬸子撿來的,隻知生年與李明念一樣,哪一日卻不甚清楚。”為此他還同李明念争過幾次長幼,至今沒有定論,便較着勁兒互稱大名。
“那便是小我三歲了。”身側傳來金晗伶的笑語,“阿念叫我晗伶姐,你是她朋友,往後也這樣叫我罷。”
許雙明一愣,不覺尋向她雙目,随即又低下眼睛。
“還是叫金姑娘罷。”他說。
然後他起身禮辭。
“多謝金姑娘管待。天色已晚,我便不叨擾了,過幾日姑娘備好木料我再來取。”
鋪外招幌猶自飄擺。許雙明披緊滴水的蓑衣,戴上笠帽走出店堂,正欲向阿耀告辭,轉身卻見金晗伶送出門來,手中多出一團油紙包的物件。“是方才那幾樣點心,小廚房裡還多做了一些。”她遞與許雙明道,“盡是東南的小吃,這邊難得見到,你與家裡人也嘗個新鮮。”
雨水濕潤的氣息裹挾身軀,許雙明立在檐下,看堂内燭光明滅,她火紅的身影靜伫其中,仿佛這如瀑暴雨裡唯一真實的東西。他接過那溫熱的紙包。
“……多謝。”
捏着紙包納入衣襟,許雙明将笠帽一壓,匆匆欠個身,鑽進檐外大雨。
夜風呼嘯,層層雨簾甩打下來,頭頂一片隆隆的震響。許雙明一路小跑,穿過青石鋪地的街市,在鎮南遍地的爛泥裡打個滑,方漸漸放慢了腳步。泥水沒過腳踝,他磕磕絆絆前行,不住回想今晚情狀,愈覺自己一舉一動都幼稚可笑,于是一步一頓,最後忽地蹲下身,咬着牙亂抓鬓發,好似薅秃了腦袋才痛快。
襟裡的紙包還熱着,暴雨在地裡撻出轟鳴。許雙明靠上近處一根底欄,仰頭上看,四圍裡昏暗無光,兩溜栅居有如漆黑的高牆夾在道旁。
腔裡冒出一聲歎息,他擡起左手,用力搓一把淋濕的額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