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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因緣合(二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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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雨連月,午後的陽陵城悶若蒸籠。

丹墀前雨點四濺,霧一般托起武英殿陰慘的巨影。趙世辰栖身宮人傘下,辿步踏過這一片沉沉水氣,袍幅和袖擺均已沾濕大片。行經正殿檐下,遙遙可見門内帷幔飄蕩,零星幾點燈影忽明忽滅。他瞥過一眼,随宮人走向偏殿,甫一跨入門檻便覺涼意撲面,凍得喉管一陣裂痛。

縱是陰雨天,偏殿在白日裡也隻亮起小半燈燭,偌大殿宇如同幽深的墓穴,黑暗從四面八方鑽出來,不時無聲撲動,搖晃玻璃罩子裡熒微的火光。趙世辰斂步羅漢床邊,見搖扇咯吱旋轉,銅盆内冰塊半化,屏風後方幾道人影攢動,當中一個身形高大、雙臂平展,任由簇擁兩旁的影子忙忙碌碌,為他披上蝠翼似的外衫。

一絲冷氣掠過頸前,趙世辰掩口低嗽兩聲。夏日炎炎,他身上卻一陣陣發冷,不免袖起手來,經過那窖子裡起出的冰塊,慢慢趨近屏風,伛身行禮:“參見陛下。”

那高大的身影轉出來,現出趙世方的臉。近年他時常往返皇陵,終日流連不見天日的墓穴,血肉底下竟也透出些死人顔色,隻那雙眼睛光彩如常,仿佛貓眼閃爍在屏風昏暗的投影間。他抖一抖袍袖,落座羅漢床上,慢條斯理地盤起腿道:“免了,坐。”

趙世辰這才直起身子,扶着宮人挪步,與兄長隔桌而坐。見他面色慘白、舉步維艱,趙世方從桌幾上探出手,抓一把趙世辰冰涼的手背,挑高眉毛:“唷,怎的這樣冷?不是說病已養好了麼?”說着便招呼宮人,“快拿件披肩來。”

窸窣的移步聲響在左右,趙世辰又嗽了幾下,聽憑宮人圍上披肩,濕涼的衣衫益發貼近身軀。“讓皇兄挂心了。”他攏緊那披肩道,“開春後原已見好,誰知這兩日入夏,臣弟一時貪涼,竟又染了風寒。”

“回頭再讓禦醫給你瞧瞧。”趙世方卻收了手,示意宮人擺起棋坪,“早朝上的事兒,可已聽說了?”

趙世辰正袖掩着口,聞言微微擡臉,一雙桃花眼裡溢出笑意。“臣弟巴巴兒趕來,還當皇兄是要下棋解悶,卻原來是為東汶譴使團來京之事。”他輕歎,“這便是皇兄的不是了。聽聞這回太子要代皇兄迎接使團,既已安排妥當,皇兄便該放手讓小輩曆練才是,怎的還勞這許多心神。”

“那盡是小事。英兒性子頑劣,也早該尋個正經差事磋磨。”對面的趙世方道,“你可知東汶使團為何而來?”

棋盒已安置手旁,趙世辰不忙回答,長指探入盒中,摩挲那觸手生溫的玉子,着意沉思起來。

“依稀聽大臣們議論,此次來京的東汶使團中有一位王女。”他說,“莫不是為着和親?”

趙世方抓一把黑子在手,鼻裡哼笑。

“你也是心眼小啦,淨琢磨些内闱之事,盼着吃酒哪?”

“臣弟這身子想也再難長久了,如今當個富貴閑人,無非盼些熱鬧湊趣兒。”趙世辰笑答。

趙世方但笑不言,隻将那攥着棋子的拳頭往前一送。

“雙。”趙世辰道。

那拳頭于是展開,幾顆棋子躺在掌心,卻是單數。趙世方搖搖腦袋:“九弟這氣運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自是比不得皇兄的。”趙世辰含笑伸手,作勢請弈。

“東汶來使倒也是為一樁熱鬧,卻不好湊趣兒。”趙世方便落子開局,“已探聽清楚了,為着運河争端,東汶正預備與東渝開戰,要來陽陵借兵。”

“哦?”趙世辰面上微訝,也自落下一子,“确是想不到的熱鬧。前有礦山,後有運河……一向隻聽聞東歲族和氣生财,如今竟好似窮兵黩武起來,也是怪事。”

“物反常為妖。”趙世方托起下巴,審視面前的棋盤,“朕記得前兩年你去過東汶,還尋那金雄斌打了一柄劍?”

“金家嫡支乃汶王外戚,臣弟到訪東汶時見那金雄斌恰也在金家,便請他鑄了一柄好劍。”趙世辰複又撚起一顆棋子,“可惜了,臣弟這身子,名劍在手也是拿得起卻揮不動,索性便賞了小子,敦促他好生習劍。”

趙世方聽畢一笑。“也是可惜你斷了根基。”他懶洋洋道,“想當年十一個皇子裡,當屬你天資第一,見父皇演練過一回三式,竟立時便學會了。若非這劍法隻傳儲君,你在兄弟幾個裡定是拔尖的。”

棋盤一側的趙世辰彎着唇角,眉眼低垂。

“皇兄這是取笑臣弟呀。若臣弟當真有那天資,又如何會生出這樣愚鈍的兒子?那葉展鴻也是西北數一數二的劍客,教臣弟那小兒習武多年,卻也實難扶上牆。前兩年這庶子竟還輸給臣弟府上一個守門人,大庭廣衆之下鬧得人盡皆知,真是教臣弟丢盡臉面,不能卷了鋪蓋上西北嶽丈那兒躲一躲才好。”他搖搖頭,“這光景還提臣弟當年天資,怕是要人人笑話了。”

趙世方卻不以為意:“你是大貞唯一的親王,朕的親弟弟,誰人敢笑話你呀?何況你那下關王府不同于尋常府邸,守門人各個武功高絕,你那兒子還年輕,輸了也是尋常。”他兩指挾子,輕輕敲一敲棋盤,“好了,說正事。你去過東汶,可曾留意那地界的人物風貌?”

“汶國物阜民豐,全民皆商,百姓大多都有正經營生,倒是十分安逸。”

“那是平民。”趙世方道,“王室呢?”

撥動棋子的指尖略住,趙世辰擡起眼睫。

“皇兄是疑心……東汶有不臣之心?”

敲在棋盤的黑子終于落向棋坪,趙世方面上不露情緒。“東南十三附屬國,獨汶國地緣廣闊,又背靠太淵河,與大貞僅一水之隔。”他道,“如今汶王已吞并涞國,若再行擴張,恐成氣候。”

趙世辰撚着棋子思索。

“礦山之事臣弟不甚明了,但若說運河之争,倒是由來已久。”他道,“東南水系頗豐,卻多為太淵河支流,呈東西走勢。是以當年為方便商船往來,十國特立契合挖運河,以内海‘湧泉’溝通南北。然而太淵河連年水患,兩岸堤防高築,緻使泥沙淤積、河面高懸,東南岸各支流盡不能排入,于是每逢汛期便多有澇災侵害民田。汶渝兩國地處東南北部,背靠太淵河,又正夾着運河,水患之下原首當其沖,自是主張十國合力治水,奈何那南部八國不情不願,兩方便為此推诿扯皮、頻起争端,天狩四十六年時甚或打過一仗。可惜寡不敵衆,這樁十國事務便成了兩國事務,南北争端亦成了汶渝兩國的争端,往後二十餘年仍舊纏夾不清。”

說畢,他落子星位。

“如此說來,還是為着錢财二字。”趙世方隻盯着棋盤,“那運河既是十國共修、十國共享,引發水患也自當十國共擔。到底是商人哪,分厘不讓,這點小事也值得大動幹戈,非鬧上一場不可。”

“大抵也是民怨頗深之故。”趙世辰接言,“前些年在東汶,臣弟曾親見運河兩岸漁民沖突,官兵們各個使刀弄槍,喊破了嗓子竟也攔不住,由着他們亂哄哄打作一團,受傷的受傷,落水的落水,青天白日鬧嚷嚷一片。臣弟便是見此情狀,心中罕異,才打聽得這許多緣故來。”

趙世方不語。“東汶少有武備,拿得出手的大将更是屈指可數。”他思忖,“那年十國大戰,領兵的便是當今汶後罷?”

“皇兄好記性。”

“那王後出自金家嫡系,原也是名門貴女,卻還掄得長槍,上得前線。去歲東汶征讨涞國,主将竟又是她女兒,名叫雲曦——此次東汶遣使來京,這位王女也使臣的名單裡。”趙世方冷笑,“這汶國倒有意思,男人坐着王位,還專靠女人打仗。”

衣衫的濕氣透入胸口,趙世辰又咳嗽起來。“雲曦乃汶王次子,也是嫡長女,去歲領兵作戰時年方十六。”他平順氣息,“确是英雄出少年,巾帼不讓須眉呀。”

“再如何不讓須眉,也終究是女人。”趙世方不甚過意,“你見過汶王那幾個小兒,以為如何?”

趙世辰斟酌片時,冰涼的手再度伸進棋盒。“汶王膝下四子四女,王長子聰慧穩重且城府頗深,隻可惜生來病弱又不知保養,瞧那模樣,怕是壽數還不及臣弟。”他撚起一枚白子,“三王子倒英武,眼界也不差。但他年輕氣盛,性情難免驕躁些,加之生母是側室,縱是要繼承王位,大約也還有一番内鬥。餘下兩個平庸,尚不如幾位王女,卻是不堪一提。”

撣一撣袍角,趙世方接過宮人送近前的茶盞。“都說王室子孫繁茂乃社稷之福,卻不知恰是在這樣的人家,兄弟阋牆最是手段酷烈。”他笑道,“還是你有福啊,隻那一個兒子,也不必操這些心。”

“皇兄取笑了。”趙世辰噙笑着棋。

趙世方一意細嗅茶香,餘光見他也将晾溫的茶盞捧入手心,才不緊不慢啟聲:“才剛說起你那小兒愚鈍,如今正有一個曆練的機會,你可願放他一試啊?”

那雙桃花眼從茶水氤氲的熱氣間擡起來。

“皇兄的意思是……借兵與東汶,卻讓宇兒領兵?”

對面的趙世方掀動盞蓋,眼皮也不動。

“怎麼,九弟不情願?”

趙世辰擱開茶盞,扶着桌幾勉力撐起身子,挪下腳踏,跪地叩首。

“臣弟幼年失勢,無緣沙場建功,此後數十年更于國事無補,一味仰賴皇兄與母後照拂,實是假借素飧,愧對祖宗。然而成婚十數載,臣弟膝下僅這一個兒子,雖不成器,一向也下不得狠心磋磨,隻盼他續個香火便了。”

他強撐起病體,拱手俯臉,言語懇切:“那小兒畢竟是皇室子孫,合該為國效力,若皇兄要用,摔打摔打他也自是應當。隻是他一介無知豎子,戰場上喪命事小,失我大貞顔面卻事大。但乞皇兄垂憐,看在犬子不堪重任的份上,莫令他擔上陣前指揮的要務,隻挂個虛職便罷了。”

窗紙外雨聲如震,搖扇在羅漢床旁輕輕響動。趙世方呷着茶,撿出顆棋子把玩在手,仿佛已忘記那跪在一旁的弟弟,半晌才從棋盤上移開目光。

“朕會擇一位皇子坐陣,再挑個老将前去領兵。但朕這幾個兒子你也知道,除了太子,怕是比你那小兒還不如,便總歸要個幫手在側。”

将那溫熱的棋子扔回棋盒,他轉個身放下雙腿,臉上重又現出笑影:“放心罷,朕是要他去充臉,不是去送死的。前兩日朕已去信玄盾閣,到時挑兩個得力的影衛與你兒子,必保他全須全尾回來,如何?”

腳踏前的趙世辰低眉而笑。

“有皇兄這句話,臣弟一萬個心也放下了。”

他重振寬袖,俯身叩謝:

“陛下隆恩,臣定當銘記于心。”

趙世方不慌不忙彎下腰,扶他起身。

“哎呀,怎的衣裳濕了也不吱聲?”仿佛這會兒才驚覺過來,趙世方又沖宮人揮開手:“上碗姜湯來,服侍王爺更衣。”

殿内宮人忙動起來,趙世辰掩住輕咳,口裡隻說:“不過路上淋濕了一角,不打緊。”

趙世方将他拉上羅漢床,遞上透着些微餘溫的茶盞:“朕也知道你後嗣單薄,必定舍不得。”他拍一拍那冰冷的手背,“先莫焦心,也未必就定下了。橫豎那使團要在陽陵待上一段時日,且讓太子先會一會那女娃娃,看他們東汶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

骨頭裡滲出的寒意已沒及皮膚,趙世辰捧那茶盞入懷,垂目淺笑。

“是,都聽皇兄的。”他道。

大雨洇濕晝夜,無盡的昏暗遮天蓋地,朝夕難辨。

太平殿宮燈長明,宴樂聲在高闊的藻井下回蕩,蓋過殿外狹窄天地間轟然的雨響。尹甯霓坐在正殿西側,身前席案擺滿珍馐,包銀的象牙箸卻幹幹淨淨倚在碟邊,未沾半點油水。她手握半盞葡萄酒,已細細呷飲半天,目光不時飄向身側,見趙明宇端坐那裡,面上全無表情,待台上舞樂更是不聞不問,隻低着眼慢慢吃菜,開宴以來便不曾放下過筷子。

瞧着還真像個隻知悶頭吃喝的夯貨。尹甯霓心底冷嘲,視線越過幾位皇子,轉向台矶上方——太子趙明英高坐主位,興味索然地支着腦袋,兩眼微饧,仿佛正賞看台上飄飛的水袖,目光卻從眼角透出來,冷冷滲向舞台東側。

尹甯霓躲在酒盞後方,也朝那方向望去。

東汶使團的席位俱設東面,上首是一名十六七歲的姑娘,正同前去敬酒的太子側妃說笑。那姑娘生得體格小巧,鵝蛋臉白皙透亮,鼻梁間駝峰略隆,唇弓微翹,黛色的水波眉長近入鬓,雙目盈着笑意彎起來,便似狐狸的眼睛隐隐閃爍。東歲族女子似乎不穿長裙,她上身一領靛藍的斜襟窄袖衫,褲外系一條同色襜裙,腳踏虎斑暗紋尖頭玄靴,兩條低梳的烏黑粗辮垂搭肩前,滿頭銀飾繁複,雙耳各别一串晶瑩剔透的黃玉銀杏葉,胸前海藍寶珠墜着青金石,腕間一對累絲水族镯熠熠爍爍。

東歲人男戴金、女戴銀,這一身裝扮雖不似在旁的使臣金光閃閃,卻也着實富貴逼人。尹甯霓飲盡杯中酒,覺出前後女眷盡偷偷朝那姑娘打量,交頭接耳,議論不停。

一雙手伸出來,替尹甯霓斟滿一杯。原來是小奚膝行近前,放下玻璃酒壺,又捧起一盤點心悄聲道:“世子妃,您嘗嘗,這桂花糖蒸栗粉糕平日裡也極少見的。”

西北的葡萄酒,東南的桂花糕,這宮宴菜式倒别出心裁。尹甯霓看一眼,隻挾一塊冷落碟中,便擱下象箸。成婚近一年,她已如趙明宇一般少言寡語,胃口更一日不如一日,竟也漸形銷骨立起來。小奚見了焦心,又盛出一碗暖胃的湯水,瞥眼見尹甯霓依舊瞧着别處,才循她目光望向那靛藍衣裳的東歲姑娘。

“都說那位王女親自領兵,帶着一支娘子軍打了勝仗。傳得神乎其神的,還以為是甚麼牛高馬大的人物,沒想個子竟也不高。”小奚于是輕聲說,“方才侍女們還在議論,說她不如王妃和世子妃生得好看。”

“好看有甚麼用處。”尹甯霓淡道,“若無自保之力,也不過是任人擺弄的命數。”

這話聽着灰心,小奚暗悔失言,隻好又端相那群東歲人,絞盡腦汁要轉開話鋒。“從前隻聽說東歲人喜好穿金戴銀,親眼見着才曉得什麼叫豪奢呢。”她不覺被那些亮閃閃的首飾引去注意,“可怎的他們男子束發,女子卻不盤發,隻同西太人一般梳辮子呢?”

對側交談的二人欠了欠身,太子側妃便在侍女簇擁下離開。尹甯霓還盯着那汶國王女,隻見她才要坐下,高座上的太子又舉起杯盞,揚聲與她攀談起來。

“西太人是梳細辮,也不盡一樣。”尹甯霓道。

“他們個頭不如西太人,膚色卻也是一般白。”小奚的聲音還貼在耳旁,“真有意思,都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水裡養出來的竟和草原黃沙裡養出來的相似。”

尹甯霓卻不再答話,隻留神側耳,從絲竹聲中分辨人語。這時太子已飲過杯中酒,端着笑量看汶國王女那雙尖頭靴。

“……一向隻知東歲人推崇外族風尚,本宮還當你們女子也與中鎮貴族一般,皆以小腳為美。”

“太子殿下見笑了。”王女雲曦的笑語傳入耳中,“東南多水鄉,城中前巷後河,舟船骈阗猶勝車馬。為着在颠簸的船上站穩腳跟,東歲族女子從不纏足。”

“原來如此,倒是本宮孤陋寡聞了。”趙明英笑道,“不過本宮聽聞,蓮鞋如今也盛行東南,極受東歲族女子喜愛。隻不知這樣的腳……如何穿得進三寸的蓮鞋?”

尹甯霓略蹙起眉頭,卻見雲曦臉上笑意不減,那雙彎彎的狐狸眼熠亮如初。

“正因蓮鞋樣式新奇,又無合适尺寸,東歲商人便尋鞋匠改制,做起了因地制宜的買賣。是以東南有人大發其财,有人無需削足适履,亦可穿上那美麗的蓮鞋。”她雙手捧着酒盞道,“‘人棄我取,人取我與’。這便是東歲族的生意之道。”

趙明英咧開嘴,卻微微眯起眼。

“好,很好。不愧是世代商邦,腦子便是活泛。”

手中酒盞往前一送,雲曦揚脖飲下,面不改色落座。

鼓樂稍歇,舞女退下殿中高台,趙明英恰在此時擱下那玻璃酒盞,揚起聲道:“說到外族風尚,本宮特備下了一道南熒族好菜,正預備請諸位遠客嘗個新鮮。”他在耳旁拍拍手,“擺上罷。”

偏殿裡立時有宮人應聲,一行人擡着一大一小兩張案幾走出來,領頭是一個庖廚模樣的男子,卻并不着禦廚服飾,隻裹着頭巾、卷着袖管,率先登上台去,向高座上行個大禮,便指揮餘衆跟上,将兩張案幾擺置中央。

東西兩側的人聲安靜下來,汶國使臣各個伸長了脖子,好奇地朝台上張看。隻見小案幾擺放在前,當中鋪開一卷皮革囊袋,齊整碼放着一排锃亮的刀具;後一張案幾則固定着一輪巨大圓盤,一匹水紋絲綢覆蓋其上,底下高高隆起的物件正不住蠕動。

尹甯霓凝神看着,忽覺身側多出一道人息,餘光一瞥,竟是葉宗昱悄悄貓到兩張桌案間。

“他說南熒菜式,不定又是甚麼針對你的名堂。”她聽見他悄聲詢問趙明宇,“要不先撤罷?”

趙明宇不答話,照舊挾菜送入口中,略微擡起眼皮,目向台上。

“想必諸位都聽說過,西南原是蠻荒之地,南熒山人便如同野獸,住石穴,啖生肉,翻山越嶺如履平地。這樣的民族,飯食自也别有一番風味。”太子嘹亮的語聲響徹殿中,“今日正逢佳宴,席上兼有各地名吃佳肴,又怎少得了這樣一道好菜。”

說猶未了,兩個擡案幾的宮人便一同上前,扯開波光粼粼的絲綢,露出一具赤條條的肉軀。尹甯霓愣住,片晌才認出那是個五六歲的男童,手腳捆縛一處,待宰的羔羊般蜷在圓盤中。他嘴裡填滿指粗的木簽,口角淌出涎水,高突的顴骨上方睜着一雙黑眼睛,正在濕淋淋的碎發裡驚恐四看。那是張南熒人的面孔。

東側席上有人豎起身來,仿佛頭昏眼花,眯着眼直往台上瞧。庖廚模樣的男子從小案上抽出一柄牛刀。

尹甯霓一悚,未及抓住那閃過腦中的念頭,便見刀光一晃,白刃倏地落下。

咚。

小奚跌坐下地,高座一側響起一聲驚叫。尹甯霓定看台上,在一片杯倒碗翻的響動裡緩站起身,眼見那盤裡的肉軀翻滾起來,發出野獸哽咽般的悶叫。青瓷圓盤在案幾間抖動,噴湧的鮮血眨眼已溢滿盤中,那肉軀掙紮其間,不一時便滾作紅豔豔的一團。

一旁有宮人捧上玉盤,庖廚模樣的男子直起腰杆,提一條血淋淋的手臂轉向小案,換一把刀,剔下片片鮮肉擺放盤中。

周圍一陣愕然的沉寂,尹甯霓還怔立原地,直到旁邊伸出一隻手來,硬将她拽回案前。

“小奚,帶世子妃去更衣。”

她緩過來,認出葉宗昱壓低的聲音。

小奚哆嗦的手扶上來:“世子妃……”

勉力擡起胳膊,尹甯霓拂開那雙手,從腔子裡逼出話音:“不必。”

高坐的趙明英睥睨衆人,将底下驚愕的面孔掃視一圈,才落目側旁。太子側妃仍掩着口坐在那裡,面前杯盞翻倒,酒液淋淋漓漓灑下桌案,卻無知無覺。她慘白的臉藏在袖後,瞪直了眼向着台上,竟吓得轉不開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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