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妃失儀,帶下去禁足宮中,罰俸半年。”趙明英好整以暇地開口。
側妃猛醒過神,慌忙膝轉向高座。
“殿、殿下……”
宮人已奉命上前,弓身擋在她跟前。
“太子妃,請罷。”
幾個侍女擁近,将手足無措的側妃攙扶起來,悄沒聲兒挪下台矶。
尹甯霓從台上撕開視線,目送那幾道身影消失在偏殿門内,便見趙明英重新端出笑臉。“女眷們常在内闱,難免蠍蠍螫螫,使臣們見笑了。”他向東側那一衆遠客笑道,“不過汶國王女曾征戰沙場,想必不會教這些小把戲吓着。”
台上掌刀的男子擦淨盤緣血迹,令宮人一人捧一盤片生肉下台,隻餘一個宮人還侍立案旁。
見那一行人朝東側繞來,雲曦毫無表情的臉上浮出一絲笑影。
“沙場馬革裹屍,卻也不曾見過這樣趣味的場面。”她道,“到底還是大貞新鮮。”
幾盤生肉送至各個汶國使者案頭,有人騰地立起來,有人仰身後退,仿佛一窩蜂巢跌落案間,非得遠遠躲開不可。“早聽聞東歲人最喜嘗鮮,看來也并非人人如此。”趙明英見狀促狹道,“不過王女的膽識必然與旁人不同,這道菜可定要試試才好。”
他笑着伸展右臂,作出“請”的手勢。
高台上的青瓷圓盤中尚自顫抖,那抖動聲卻愈漸虛弱。雲曦看向面前生肉,眼底全無笑意。
有汶國使者急忙跪下,沖上首拱手道:“殿下——”
“坐下。”雲曦冷聲打斷,“殿下盛情,怎可辜負。”
那使者咽下聲音,與其餘同伴交換眼色,遲疑着坐回案前。
隔着寬闊高台,尹甯霓目不轉睛注視那汶國王女。她看不清雲曦的神情,隻見她拾起象牙箸,挾一片濕淋淋的生肉撇去血水,送入口中。
一陣惡心湧上喉頭,尹甯霓别開眼,仿佛聽見咀嚼的巨響攪動窒悶的空氣。她強壓下那倒胃之感,再看去對面,那王女正放下玻璃盞,盞中如血的酒液已少了大半。
雲曦擡起頭來,朝高座上回與一個笑臉。
“味道确是奇特,”她道,“隻可惜有些吃不慣。”
高居殿首的趙明英輕笑出聲,不緊不慢道:“東歲族飲□□細,比不得蠻人茹毛飲血,吃不慣也是尋常。”他将手一招,台上最後一名宮人便端着肉步下階梯。庖廚模樣的男子打個躬,抖開那匹水紋絲綢,遮住圓盤上輕微抽搐的血團。
“換作平常,這菜式确也難登這樣的席面,但今日這席上卻有人非吃不可。”趙明英語聲含笑,“我說的可有理啊,堂弟?”
尹甯霓心頭一跳,果見那宮人碎步經過眼前,捧那盛有肉片的玉盤輕置趙明宇跟前。近旁賓客忙斜着身子避讓,東側的汶國使者也盡挺直腰杆,将目光投轉過來。
趙明宇正坐案前,手中猶握筷箸,木然垂視玉盤裡漾開的血水。
“王女頭一回來陽陵作客,大約還不識得我這堂弟。”上首的趙明英話音愉悅,“他生母是南熒人,自幼吃穿也與南熒人一般,最好這一口。今日這道菜雖是為款待遠客而備,卻也最是照顧他的口味。”
他嘴角微挑,略揚起下巴,看向那一動不動的少年郎。
“堂弟,請罷。”
四面鴉雀無聲。相隔一臂之距,尹甯霓看清那盤中之物,片片薄細均勻,半浸在一層淺粉的血水裡。又一陣惡心沒過胸前,這一回她卻強捺住身軀,沒有移開目光。
她看到趙明宇擡起筷尖,才要伸向那肉片,便被葉宗昱一把抓住手腕。
“怎麼,葉家公子也想嘗一嘗?”高處響起太子關懷的語聲。
尹甯霓隻能瞧見葉宗昱的腦勺。片刻之後,他收回手,任那雙象牙箸銜起生肉。
周圍一片壓抑的倒氣聲,賓客們大多掩住口,轉開臉去。尹甯霓僵坐在旁,眼看趙明宇面無表情地鼓動腮幫,感覺小奚的手抓在臂彎裡,越收越緊。
喉結微微一動,趙明宇又夾起第二張肉片。
哐啷。東側案幾間豎起一道人影,打翻了案頭酒盞,又搖搖晃晃轉向太子的高座,長揖到地。“還請殿下撤去這東西,将那台上的孩子送去救治,莫再驚吓女眷了!”那人伸直腰道,“從前隻知大貞乃禮儀之邦,與南北蠻人大不相同。可宮宴上如此殘暴地對待孩童,還當着女眷生食人肉,實是駭人聽聞!”
“住口。”王女下首的使者低聲呵止。
那大嚷的漢子一副醺醺醉态,這會兒竟難辨聲起何處,眯縫起眼四處尋看。
衆人齊望過去,那滴血的肉片停在趙明宇嘴邊。
雲曦立起身,向上首俯身賠罪。“殿下恕罪。”她拱手道,“這位是我的貼身護衛,本是常在沙場的粗人,吃了酒胡唚嚼毛,并非有意冒犯,望太子殿下莫要見怪。”
殿内一派竊竊私語,趙明宇撇開肉片,那不離手的筷箸也靠置碟邊。尹甯霓偷眼一瞥,正見他低下頭,将口中之物吐在帕子裡,納入衣襟。
“既為王女護衛,在東汶定也是數一數二的武功高手,難怪血氣方剛。”高座上的趙明英一無所覺,隻饒有興味地端看那醉漢,“不過大人方才說了什麼?殘暴?難不成……東歲人竟還分外同情這些南熒野物?”
“與南熒人無幹!”那護衛答得粗聲大氣,“既是禮儀之邦,萬事自當重仁重義,講求一個以和為貴。若大宴上也以宰殺外族為樂,這禮儀之邦與蠻邦又有何異?小人便是鬧不明白了!”
未及王女請罪,太子便已開了腔:“大人瞧不明白,隻是因為不識一個道理: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他迤迤然從席間站起,手執玻璃酒盞,環顧階下賓客。
“當年我大貞太祖征戰西南,若非熟知那南熒蠻族的習性,又如何拿得下西南千萬大山,争得大貞這禮儀之邦的國祚萬年?”他不疾不徐反問,又向頭頂高深的殿頂舉高杯盞,“而今雖在太平盛世,我等子孫後代卻不敢忘本,非得惦着這些蠻子是如何在邊境茹毛飲血,方知敵族不死,不可不防。”
西側的大貞臣工忙不疊起身,黑壓壓俯下大片,齊聲附和:
“太子殿下所言甚是。”
“居安思危固然在理,可既是太平盛世,又何必将些上不了台面的粗野風俗待客,一味驚吓了女眷!”那汶國護衛卻在回響的人聲裡高嚷,“小人雖是粗人,但也知武可統天下,不可治天下。如今大貞已統治西南三百餘年,宮宴上卻還得殺個南熒孩童助興——依小人看,倒顯不出大貞海納百川的器量!”
太子放低酒盞,繞到案前的高階之上,遙遙将他量看一番。“大人是武将,今日為在這殿上争個口舌,竟不惜長他人之志滅自己威風,一口一個仁德,當真令本宮開了眼界。”他不怒反笑,“莫非東汶武将……竟都是用舌頭上戰場的?”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那護衛聲調一揚,竟打斷王女的話,撲通跪下道:“小人酒後胡言,若得罪了殿下,殿下治小人之罪便是!可我汶國雖不黩武,朝中武将卻個個兒都是萬裡挑一的好手,萬不可為人輕侮!還請太子殿下收回方才的話!”
“葛若東,還不住口!”雲曦厲聲喝斷,随即走出案幾,步至階下請罪:“請殿下饒恕他醉後昏聩,口出狂言。”
階頂的趙明英笑容依舊。“看來王女治下不嚴哪。一個小小護衛,竟也敢當衆打斷主子。”他慢悠悠道,“若汶國軍中也這樣沒規矩,去歲戰勝東涞,想必也是全仰仗白虎神眷顧了。”
西側席上響起低低的笑聲,那葛若東頓時面紅耳赤,周圍的汶國使者各個神色僵硬,窘迫非常。尹甯霓隻留意那階下的王女,卻見她低着臉,未露出半點情緒。
“殿下!”葛若東隻身走出來,與王女并肩階下,高聲向上道:“殿下若不信小人之言,大可令大貞勇士與小人比試一番,便知真章!”
雲曦正欲張口,卻教太子搶聲在前。“好,本宮也正想見識見識汶國武将的風采。”他笑看階底,“難得有此良機,便令兩國勇士在台上切磋一番助興,想來王女不會介意罷?”
垂首思量一瞬,雲曦一笑。
“太子殿下既有興緻,令他們切磋湊趣自也無妨。”
“很好。”趙明英複又落座,向左旁伸出一隻手,“葛大人是王女護衛,為顯公正,本宮也使個護衛與你單挑便是。朱雄——你來。”
一道巨大的黑影一動,從侍立在旁的人叢中站出來,走下高階。那是個小山似的大塊頭,身量更勝西太人,甲胄裡隻露出一張闊腮的方臉,每一寸筋肉都如岩石般堅硬,鐵靴踏出的腳步卻悄然無聲。尹甯霓正細細觀察,卻聽那呼喚甫落,身旁便有人險些摔了酒壺。
尹甯霓轉過臉去。小奚已手忙腳亂地扶穩玻璃壺,白着一張臉,不住偷瞄那登上台的護衛。
“你識得那朱雄?”尹甯霓問。
小奚點點頭。
“他是太子身邊功夫最高強的護衛。”
“那也不必吓成這樣。”
膽怯地望那台上看一眼,小奚俯近尹甯霓的耳朵。“世子妃不知道,那朱雄功夫高強,平日裡還很得太子喜愛。隻因為……因為……”她再湊近些,嗓音壓得極低,“因為……臭味相投,極是殘暴。”
而後小奚又微微退開。“所以從前入宮,但凡有太子在,王妃都不叫我們胡亂走動。隻怕無意沖撞了,連個全屍也沒有。”
前後一片窸窣衣響,西側不少賓客竟離開席位,不時向高台窺探幾眼,退向偏殿。難道也是懼怕那朱雄?尹甯霓疑惑不定。“世子妃,咱們也去更衣罷。”她聽見小奚耳語。
階下的王女回坐席位,葉宗昱從桌旁悄悄退開。那盤紮眼的肉片還擺在案頭,趙明宇面不改色默坐席間,一雙深陷的眼睛向着殿中高台,姿态端正如初。尹甯霓瞥過一眼,輕聲道:“我再看看。”
台上兩張案幾已盡撤下,宮人擡出兩架兵器,葛若東挑出一柄長劍,那朱雄卻看也不看,按住腰側那把拖地的長刀候立台上。二人相對,分别行禮。那東汶護衛原生得高大,站在朱雄跟前竟仿佛是個半身人,借着酒勁将人仰看一番,毫不露怯。
“請招!”葛若東拔出劍,手中劍鞘一擲,擺開陣勢。
朱雄屹立不動,雙目從那張岩石臉的裂隙裡看出來,冷冷瞧住對手,渾無出招之意。那葛若東醉眼饧澀,見狀便率先挪動雙足,與他拉開三臂之距,歪歪趔趔地圍他繞起圈來。
台下賓客屏息而觀,隻看那葛若東醉醺醺打着跌,身子東倒西歪,一步三搖,晃得渾身金飾閃閃爍爍,全然不成章法。他手裡長劍拖曳在地,發出一串硌喇喇的刮響。那聲音追着腳步繞了一圈,又繞一圈……忽而摻進一道複調,硌喇喇地刮出雙重異響。賓客們悚然一驚,定睛一看,台上竟赫然多出兩個葛若東來,一樣手拖長劍、一樣搖搖晃晃,将那山高的朱雄夾在中間,風車般打轉。
席間湧起一浪低悶的驚呼,小奚原捂着眼,這時也不由張開指縫,從尹甯霓肩後觑看。
“咦,怎的會有三個人?”小奚訝異。
“那是東南的醉翁九步。”葉宗昱貓在她背後道,“傳聞是以步法為陣,幻化出九重影像,形貌、氣息皆盡相同,以此亂敵心智。這護衛倒還真有些本事……不怪方才言行狂妄。”
尹甯霓不言,細察那葛若東的步法,果然是九步一頓,亂中有序。
三個醉漢一溜歪斜地兜圈,亮閃閃的金飾不住晃動,幾乎連作一環。她不過眨眼一瞬,那三道人影又成了六道。朱雄默立當中,目光随那一圈金影轉動,臉上筋肉卻紋絲不動。少頃,他閉上眼。
六影化九,粗重的人息在四面八方浮動,叮叮鈴鈴的金屬撞響環繞周圍,如密網飛旋,将龐大的獵物織纏其中。
突然,那嗡嗡的叮鈴聲略住,九個葛若東俱提起長劍,拔步一縱,齊挺向中央!
嚓。
血花濺射向天,沒入藻井投下的漆黑陰影。
尹甯霓怔坐案前,目視台上那靜止般的畫面,腦内空白一片。金晃晃的幻影消失殆盡,剩下最後一條人影定在半空,下颌支着半截雪亮的長刀,刀尖自頭頂斜貫而出。他還握着那柄長劍,肩臂維持一副擊刺向前的姿态,劍鋒頂端卻渾無一物。一線鮮血淌出颌底,滑過雪白的刀刃。葛若東睜着驚駭的雙眼,兩瓣嘴唇張合一下,翻出一泡鮮紅的熱血。
朱雄手舉長刀,将人挑在半空半晌,終于睜開眼,單臂一掄。
那僵止的身軀掠過空中,砰地摔上高台,在石砌的台闆間砸出一窩裂痕。朱雄提高右膝,一腳踩上敗将胸口。
“你的劍,太短。”他道。
下一刻,朱雄舉起刀,唰一聲便将腳下肉軀劈作兩半。
一片喧天的嘩噪。
有人高聲叫好,有人愕然急避,一道道疾呼雜着錯亂的人語響徹殿内。雲曦默在東側上首,雙目直望向前,看那台上狼藉遍地,血湧腸流。
高座上的趙明英拍案而起。
“好你個朱雄!本宮說的是令你二人比試,又不在戰場,何必下這等死手?傷了友邦情誼,實是該罰!”
那山高的人影一字不辯,隻跪下雙膝,在血泊間拄刀俯首。趙明英于是稍斂怒容,轉向汶國不發一言的王女,佯裝出一臉歉疚。
“我大貞曆來以武安邦,武将們難免粗莽,今日有失分寸,讓王女受驚了。”
使者們倉皇的視線聚向上首。雲曦目不斜視,凝視那殘破的屍首,翹了翹唇角。
“殿下頑笑了。比武本是既決高下亦決生死,葛若東自願邀戰,丢了性命也怪不到大貞勇士頭上。”她道。
“王女當真是器量寬宏,很識大體啊。”趙明英由衷一歎,這才重整笑顔,乜向台上。
“既然王女認下了,便姑且饒你一回。退下罷。”
朱雄埋下腦袋,從一地流腸裡站起身,戢刃而退。
濃烈的腥氣卷過眼前,尹甯霓打個冷戰,見一行宮人與那朱雄擦肩而過,身攜掃帚抹布,魚貫上台。殿内嘈雜漸息,太子的話聲又飄入耳中。
“實不相瞞,這朱雄是東宮最得力的護衛,若真要處罰,本宮還有些不舍。得虧王女寬厚,倒免了我一場為難。”他笑臉盈盈,“隻是如此一來,也讓王女身邊缺個護衛,少不得要向王女賠罪。來人——”
呼喚傳入偏殿,即刻便有兩名宮人伛着背現身,肩扛一彎紫黑的巨弓,小心繞經台邊,斂步雲曦案前。
“此弓名為射日弓,相傳原為始帝燕行南征時所用,搓千條虎筋為弦,伐萬年紫檀木為臂,堅韌異常,威力無比。當年太祖攻下神封城,在元皇城地下密室中發現了它,可惜三百餘年以來,整個大貞也隻一名弓手拉得動。”趙明英道,“王女箭術如神,早已聲名遠揚,本宮也曾有耳聞。今日便将這射日弓贈與王女,算作本宮的賠禮。”
兩名宮人應聲豎起弓臂,高高的弓梢指向殿頂,襯得近旁王女格外矮小。
西側低笑複起,雲曦卻仿若未覺。她起身近前,握住那碗口粗的弓臂,又撫過緊繃的弓弦。淺淡的笑意溢出那雙狐狸眼。
“果然是好弓。”她道。
她轉望殿前玉階,略低下頭,兩手合抱胸前。
“臣使……深謝太子恩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