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念打個噴嚏。
屋外飄雨絲絲,輕煙般的霧氣溺住鎮北喧嚣,南面荒涼的長街隻聞蟲鳴喧天,這一聲嚏響便格外震耳。院中頭戴草笠的人扭過臉來,眼神滑過廊下,未曾尋見人影,卻不肯撤開視線。李明念原匿在檐底,見狀隻得搓一搓微癢的鼻尖,翻下房梁,落定通往後院的竹梯前。
“我經過,瞧見亮着燈。”她道。
李雲珠還站在院裡,臉上無甚驚訝,冷淡的目光轉向她左袖。李明念擡起那胳膊,見袖管上沾着幾片花瓣,便随手撚去,扔到腳邊。傍晚雨勢漸收,她拾了些花瓣撒在鎮南屍坑前,雖撣淨了作兜的衣擺,身上卻難免有漏網之魚。
院中人不發一言,提着木桶回身,将水潑向墓碑,而後蹲下來,擦洗碑上泥污。庖房窗子裡透出幾線燭光,李明念背光而立,看李雲珠脅下的襻膊挽着袖管,露出左肘間那塊深紅疤痕。
先前照看李三姐時,她也是這副打扮。倒與往常那坐在廊下繡花的模樣格外不同。
“若是灑掃,大可白日裡過來。”李明念注視她道,“雖已關了山門,還有不少亡命之徒未及入山,在附近林子裡遊蕩。鎮南夜間未必太平。”
“我比你清楚。”那蹲在墓碑前的背影啟聲。
拒婚之事已過去近兩年,她二人極少照面,偶爾幾句交談自更比從前疏遠。李明念讓那冷冰冰的答話塞住聲,轉而盯住李海珠的墓碑,搓幹花瓣留在指尖的濕氣。
“你說姨母出生時正逢災年,那是哪一年?”
“天狩二十四年。”
李明念挑高眉梢,隻覺這年份有些熟悉。
“你們是同年出生?”她想起來。
餘下半桶水也嘩啦潑出來,李雲珠彎着腰沖淨那石碑,沒有回答。
“那年鎮上死了多少人?”李明念于是又問,“可比得上這回疫災?”
“纭規鎮十二萬鄉民,隻餘四成。”李雲珠終于開腔。
“屍骨都埋在山裡麼?”
“那是有家室的平民。”李雲珠拎着木桶折回來,“賤民和鳏寡孤獨者,盡埋在山麓的屍坑。無名無碑,無人祭奠。”
竹梯咯吱咯吱響起來。李明念猶立廊下,目視那默坐夜幕裡的墓碑。“十二萬鄉民,剩下四成。”她道,“大貞平民人戶,有年逾二十而未成婚者,須得加稅一成;賤戶無所出的,更是要加兩成。縱是如此,如今鎮裡鄉民也不足六萬。”
她輕哼一聲。
“可見誰人都曉得,與其讓子孫步自己的後塵,倒不若他們從未降生。”
那吵鬧的搖響倏止,李雲珠的步聲停在竹梯頂端。
感覺到來自身旁的目光,李明念側過臉,遇上母親那雙直望過來的眼睛。母女間僅一步之距,借着窗裡微弱的罅光,李明念能瞧清左頰褪色的刺字,還有臉龐邊一層微末的絨毛。李明念略覺不自在。
“瞧我做甚?”
李雲珠面無表情。
“當真想死,便趁早了斷。”
丢下這話,她便推開庖房柴門,徑自入内。
李明念嘴角一撇,随她走進門内。“阿爹身邊那個影衛,叫夏竹音的,可是也在保護你?”她合上背後門闆,看李雲珠蓋起水缸,将木桶擱置竈台旁,“我在你居處遇上過她。”
竈台前忙碌的人影一語不發。
“我有事尋她。”李明念又說。
李雲珠拿過牆邊掃帚,高高舉過頭頂,勾去垂下房梁的蛛絲。
“何事。”她開口。
難不成還得說給她聽。李明念扶上腰側刀柄。
“她教過我刀法,近來我得了新刀,想給她看看。”
“已瞧見了。”李雲珠端起燭台,踱向黑暗的堂屋。
果真在附近?李明念轉眄四顧,卻尋不見第三道人息。
院中蟲喧鑽過門縫,嗡嗡不歇。她回轉過臉,隻見那團燭光越過門檻,悶熱的庖房又陷入黑暗。
綿長的蟲噪遇雨方休。
席韌取鬥笠走出卧房,正遇廊風卷着雨點打在額角。他望出檐外,劍閣學廬雙層的回字樓圈出一方陰雲,蒙蒙雨絲已彙作豆大的雨點,噼裡啪啦踏過外間茂密的枝葉,襯得樓頂夜空寂寂一片。
因着值夜,樓中人息寥寥,黑黢黢的窗洞環繞天井,隻拐角處一張房門大敞,朝院坪裡投出一扇淡弱的燈光。席韌踱至那房門前,見四方桌上點着半指長的蠟燭,一柄巨劍橫置在旁,主人卻蹲在牆角衣箱前,背對着房門,埋頭翻箱倒櫃,扯出兩件厚實的襖子扔到榻上。
“在打點行裝麼?”席韌在門前出聲。
屠勇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扭轉腰身站起來。
“師兄。”他抱拳胸前,“過會兒便要換班了,我想趁着休息先收拾一下。”
席韌颔首,往前一步,隻立在門旁瞧一圈屋内。各閣學廬房舍充足,門人大多各人一間卧房,雖長居多年,卻無甚私人物什,除去榻上被褥和箱裡衣物,一應桌椅箱櫃皆與初來時一樣,竟已無一絲住客的痕迹。
“正逢門人選拔,待你離閣,這屋裡又要住進新人了。”他道。
屠勇垮下肩膀。“是啊,這一走也不知還能不能回來。”他短歎,“便是僥幸回來,大家恐怕也都已各自立契,早不在閣中了。”
席韌垂下眼簾。
“你根基紮實,行事也穩妥,出去搏一搏總勝過虛耗閣中。”
屠勇将頭一點,嘟囔一句“我明白”,又抓了抓耳朵,似欲再說些什麼,卻生生止在口邊。師兄弟二人對立窄小的卧房裡,一時竟覺外間雨聲如雷,桌上微燭也劇烈搖晃起來。席韌側轉身子。
“再歇會兒罷,我先去附近看看可有異常。”
屠勇應一聲,眼看他提腳欲走,忽又叫住道:“那個,師兄——”
門邊的青年駐足回首。
“除了景峰師兄……我們劍閣的師兄弟裡,功力最強的便是你了。”屠勇道,“等師父消了氣,定也會很快安排你立契的。”
席韌恍惚一瞬,勉力回他一笑。
“借你吉言。”
隻不知這“很快”究竟是五年、十年,還是二十年?
席韌不敢想,獨身回到廊中,仰頭見那四方的烏雲似要擠入天井,壓得院坪逼仄,難以喘息。他舒一口氣,扣上笠帽,縱身飛入夜幕。
斜雨穿過重重樹影,冰粒般擊打帽檐。席韌踏過一條條搖晃的枝桠,經竹林邊靜谧的小院東去,不足兩息,便從樹冠間尋見一隙灰白石階。他落身階上,仰頭任雨腳踐上臉龐,怔眺暗閣漆黑的高樓。
身上衣物潮冷,濕沉沉縛緊軀幹。席韌定立原處,靜聽雨嘩間悶雷滾滾,好一會兒才從中分辨出一陣隆隆異響,似雷鳴,又似旁的動靜。他腦弦一緊,凝神細辨,确信那聲音源自暗閣高層,忙拔步而去。
風浪迷眼,閣底緊閉的鐵門依稀浮現在雨幕中。席韌疾穿出樹林,甫一抹去臉上雨水,便見一道黑影掠過門側窗洞。
他猛地住腳,停在高樓前的草坪邊。
“誰!”
喝問聲穿過曠坪,四圍裡風雨呼嘯,别無回音。
右手還緊按劍柄,席韌小心躍進底層檐廊,自那鐵鑄的門扇挪至窗洞旁。除卻頂樓的藏書房,十八灰閣各層俱無窗扇,穿堂風尖嘯着灌入窗格,仿佛教漆黑的巨口吞卷入腹。他側過眼往裡窺看,堂内阒黑一片,難察人息。
逃了?席韌視線一掠,觸得窗沿一處暗色的痕迹。他身形略頓,拿食指一抹,送近鼻底。
“師兄!”林中遙遙響起一道呼喚,“出什麼事了?”
席韌認出那聲音。
“阿鴻?”席韌扭過頭,“怎的這時候出來?”
林邊樹影猛烈搖晃一下,一條人影縱出樹冠,越過草坪落至他跟前。“快到換班時辰了,我在學廬沒瞧見你,便出來尋。”虞亦鴻左右看看,一隻手也按住腰側劍柄,未及摘下滴水的草笠,“适才聽見師兄的聲音,怎麼回事?”
“我也是看快要換班,便出來瞧一瞧。”席韌道,“暗閣裡有些奇怪的響動,我趕來時仿佛見有人出來,又在窗上發現這個。”
他将那沾着污漬的食指伸過去。虞亦鴻稍稍湊近些,便覺一絲淡淡的腥氣鑽入鼻腔。“血?”他碰一碰那黑污,果真是液體,“莫不是有人溜進了暗閣?他們夜裡無人值守麼?”
“暗閣的安排我也不甚清楚。”席韌蹙緊眉頭,“隻是巫長老不同于師父,夜裡大多歇在自家院中,哪怕有弟子守閣也難保無虞。”
虞亦看向側旁窗洞,聽得那陰恻恻的風響,不由有些不寒而栗。“聽說暗閣機關重重,便是外人偷溜進去,大約也是個死。師兄莫想了。”他忙勸席韌,“暗閣學廬便在附近,還不定是他們自己人在外頭遊蕩呢。那些家夥慣常搗騰秘毒,一向鬼鬼祟祟的,夜裡出來也是尋常。”
席韌不搭腔,隻朝演武場的方向望去。安置應試人的廬舍也在那附近。
“今年的應試人較往常更多,我總有些不放心。”他輕聲道。
虞亦鴻卻不甚過心,隻瞄着那黑洞洞的窗戶道:“戈氏鬧過一場,南邊好些村鎮都已亂了套,這兩年又天災頻繁,聽聞四處都是逃荒的災民,人多也是尋常。”他拉一把沉思的師兄,“我們一半同門在應試人那兒看着呢,夜裡還有師父坐鎮,定不會讓人偷溜出來,師兄安心罷。”
席韌斂回目光,轉視檐下淋漓的水簾,眉心不展。雷雨交加的深夜,無論聲音還是氣氣味都難以追蹤,若真是外人潛入,必定别有用心。
“先去換班罷。”他拿定主意,“正好将此事禀報師父,聽師父吩咐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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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漸明,檐緣依舊垂雨如注。
李明念注視那源源不斷的水柱,耳内滿是雨點悶重的碎響,仿佛仍蹲在遍地竹筍間。
“阿姐?”
一聲輕喚飄過來,李明念醒了神,轉目便撞見周子仁的眼睛。他在背簍外披着厚大的蓑衣,頭頂戴的草笠也較尋常更寬,此刻仰起臉瞧她,還得從蓑衣裡伸出手,費勁将帽檐扶高,露出那張愈發顯得瘦小的臉。李明念低頭看過去,隻覺他好似要被成堆的蓑草埋起來。
“什麼?”李明念問。
“阿姐可是有什麼煩心事?”那小兒卻隻關切地望她,雨水順着手背灌入袖裡也毫無知覺。
“無礙。”李明念替他擡起帽檐,“你方才問什麼?”
周子仁這才騰出手來,展臂指向下方。“方才在說那個。”他道,“那便是為門人選拔備的居舍麼?附近好似還有幾位劍閣的哥哥。”
順着那方位眺去,李明念又目向方才盯住的檐角。姐弟二人正立在大片崖壁間,這是南山西面一處棧道,盡頭連通伸向峰閣的最後一截石階,底下山林廣布,二裡之外便有一幢回字樓探出叢叢樹冠。那樓約莫五層高,自棧道望去瞧不見天井,隻見得幾道挎劍的身影守立樓頂,近處還藏着十數道人息,或隐于林中,或圍在樓底。目光滑過頂層屋檐,李明念正欲回答,卻見一條人影跳到那檐角,面色不善地朝她瞪過來。
隔着大雨,她也認得出虞亦鴻那張難脫稚氣的臉。李明念輕哼。
“每逢門人選拔,十八閣弟子都要輪流前來看守。”她道,“今年該劍閣了。”
“為何還需要看守?”周子仁不解。
“玄盾閣一放出門人選拔的消息,這些應試人便會陸續上山。其後山門關閉,寓信樓主持名試,到他們核查完身份,中間總有半月閑期。一些居心不良之徒便抓住這空檔,乘機混進來作亂。”李明念回答,“譬如我入閣那年,便有宅子裡跑了家奴的纨绔上門讨人。那是個老砍頭,在山門下叫罵不成,又收買幾個練家子扮作南熒人,溜進這山裡捉人。那年是刀閣看守,才一鬧起來便将他幾個捆了,誰知人家吃醉了酒,仗着自己是平民,竟拿那髒嘴打起仗來。邊士巍便也吃兩壇酒,把他幾個打成了豬頭扔下山。”
她說着便舉起雙手,甩一甩道:“我還趁亂擂了幾拳,險些将兩隻手打腫。”
那蹲在檐角的少年郎動了動,終于按捺不住,一個縱身躍近前,落足狹小的棧道上。
“你兩個在這裡做甚?”他盯住李明念道。
周子仁趕忙欠身行禮。
“虞哥哥,我們是……”
“這南山幾時還有我們站不得的地方了?”李明念打斷他,垂下舉在胸前的手。
“我是問你們在說甚麼!”虞亦鴻惱恨地睖着她,“瞧你那得意的樣子,定不是說甚麼好話。”
“嘴長我身上,你倒是管得寬。”李明念手扶刀柄轉過身,“子仁,走。”
話音未落,她人已徑向着山梯而去。見虞亦鴻臉色鐵青,周子仁隻得匆匆向他行過一禮,便小跑着追上前方背影。
山風吹卷雨簾,峰閣高聳的側影矗立當中,長明燈的光暈若隐若現。李明念,聽小兒噔噔的步響追至身旁。
“阿姐,”他微喘着氣道,“虞哥哥今日好似格外不快。”
“心虛罷。”李明念揭過去,嗅出山壁石縫間透出苔藓的氣味,“這些日子你不去地牢了?”
“……嗯。”身側草笠點動一下,“上回探望……伯伯們讓我莫再去了。”
雨聲模糊小兒的語氣,李明念朝他瞥看一眼,隻瞧見那濕漉漉的帽頂。“不去也罷。”她道,“正好連月大雨,鄉民下不了地,許雙明隔日便要過來溫書,你也忙。”
周子仁點頭,拉緊肩上背帶。原是為采藥冒雨出門,忙活了半日,竟隻有幾捧蔫蔫的鴨跖草躺在竹簍底裡。
“往年還未見過這樣久的大雨,不僅是田地,山中許多藥草也泡壞了。鎮南鄉人若是生病,想必更比平常難熬。”他說着似又想起什麼,“阿姐,你見過寓信樓的人麼?一向隻聽聞寓信樓為玄盾閣作保,卻好似從未見他們來往閣中。”
“隻在押送罪客時現過身。”李明念道,“據傳寓信樓各個是罕見的高手,從前無論押幾個罪客回閣都隻需一人執行。也不怕有甚麼變數。”
“罪客都是由寓信樓押送回來麼?”周子仁努力從笠緣底下望出去。
峰閣側影漸近,二樓抱廈的檐蔭間現出一抹白色。那是一道當風而立的人影,手握一根人高的長杖,寬大的袍袖翻飛不住,帷帽及肩的皂紗掠過脖頸。李明念遠遠看着,微眯起眼。“但凡契主死亡,都是寓信樓譴一名‘信人’前去确認死因。若契主死于護衛不力,活着的影衛便是罪客,逃也好,求饒也罷,皆由那查驗死因的信人押回西南。”她道,“聽聞還曾有罪客在契主死後逃去妖界,竟照樣讓信人捉了回來。”
“從前隻以為寓信樓既可為玄盾閣作保,必定财力雄厚、高手如雲,與金姐姐家一樣廣為人知。可來西南這幾年,竟從未聽說寓信樓在何處。”她聽見身旁小兒自語,“上一回我同雙明大哥提起,他甚至不知寓信樓是什麼,張嬸卻聽說過一些,隻是也不甚清楚。”
雨幕飛掀,那白衣人的身影清晰起來。“原就是中間作保的,自然不如玄盾閣打眼。”李明念看清那人腰間的玄鐵符信,“……不過你也未必見不着人。”
山頂烈風挾雨,呼嘯着穿過峰閣二層的檐廊。白衣男子負手立于抱廈中,眼看西側棧道上那兩條人影愈來愈近,終于回轉過身,符信上描金的“信”字搖晃腰側。
“還不曾探得那女人蹤迹嗎?”他向堂内啟口。
堂中明亮的燭火紋絲不動,李顯裕跽坐席間,膝前一提銅壺坐着風爐,頂蓋輕輕跳動。
“不容谷一役之後,便再未露過行蹤。”他熄去炭火。
白衣男子拄杖踱入門内,腳下踏出一溜濕深的水痕。他不以為意,一手在胸前掐出幾個指法,口中低念一串字音,那滴水的衣裳即褪去一層深色,袖管重又飄擺起來。
“她既讓你帶話,便是尚不知寓信樓所在,必得從你玄盾閣下手。”他落座對席,将那漆黑的長杖橫置身畔,“這回的門人選拔還須格外當心。初試名單雖已細細查過,卻難保無人偷梁換柱。紀英靈活了上千年,早已富可敵國,眼線遍布五族,不定在朝中有甚麼勢力,籍簿上做些手腳也是有的,何況這裡頭還有許多不在籍的私奴。”
李顯裕斟出兩碗熱茶。
“真若混進閣中,也逃不出地陣。”
“樓裡擔心的不是這個。”白衣男子端起茶碗。
淺褐的茶水映出左側闆壁,他執碗輕晃,那雙蛇銜尾的紋路便蕩散碗中。
“……你敢肯定那是邪劍?”他問。
“那夜交手,她的劍吞下了我全部劍氣。”對面響起李顯裕的聲音,“惟傳聞中的邪劍有此能耐。”
白衣男子凝看碗中重聚的蛇影。“哪怕算上寓信樓,論劍,你也确是第一人。”他思索道,“可邪劍乃至陽之物,那女人是火靈根,修為又早及元嬰,論理當與那邪劍相斥。除非她馴服了邪劍……或者已為邪劍所噬。”
“她神志清明,全無喪失心智的迹象。”李顯裕卻道,“興許邪劍噬主也不過是訛傳。”
帷帽裡一聲冷笑。“你是未親眼見過,才隻當是訛傳。那邪劍狡猾,愈是内力深厚、根基穩固者,愈易教它引誘。多少劍客自以為可駕馭這寶劍,終究也不過将神魂拱手奉上,充作它口中之肉。恐怕也隻你這等不使劍的劍客才不會為它所惑。”
白衣男子瞧向對席。
“我記得你繼任閣主以前也有劍,怎的如今卻不用了?”
李顯裕手捧茶碗,斂起眼睑。
“兵器乃外物,終究不可信。”他回道。
白衣男子并不深究,隻拾杖起身門,面向闆壁中央的蛇環,在皂紗下喃語:“那紀英靈原非尋常人物,若當真已馴服邪劍,便是如虎添翼,決計要成禍患。”
而後他轉個身,繞樓中的扶欄踱起步來,俯瞰底層祠堂。
“你那女影衛呢?今日也不曾跟在你身邊?”
“她有旁的差事。”李顯裕道。
長杖底端輕點在腳邊,白衣男子喉裡一哼,覺出樓外那兩道人息悄悄挨近祠堂大門。“她身份特殊,卻也不可太過縱容。”他有意壓低聲線,“她同那紀英靈一樣,知道的太多,心又太野。倘或成不了自己人……便勢必要除。”
“她不會。”闆壁後方傳出李顯裕的話音。
帷帽裡的眼睛瞥一眼那闆壁,耳察一連輕微的腳步越過樓底門檻。
“你心中有數便了。”白衣男子道。
潇潇雨響萦繞四壁。祠堂門扇大敞,周子仁進退兩難地候在門外,兩手抓着李明念摘下的草笠,看她跨進門檻,勉力側耳,要從風雨的嘯叫中分辨出樓上人語。
“那人讓我帶話與你:當年那樣湊巧的理由,可不會有第二回。”頭頂模糊的聲音緩慢移動,“你心裡也清楚,若非看在她是那人的血脈,又是你的影衛,本沒有留下的規矩。所幸她是單靈根,天資實力也屬上乘,不算丢人。換作旁人,耳朵裡裝進這樣多的機密……”
那語聲愈來愈低,近乎消沒在長杖笃笃的輕響裡。李明念收緊眉頭,正欲再近一步,卻聽那人聲冷不防現在耳後:
“——一早便小命不保了。”
輕微的吐息蛇信般掃過後頸,李明念雙目遽睜,急一将身擰向那聲源,左手一伸,扯住門外小兒甩向背後。鏽刀唰啦出鞘,白刃揮出的殘影掠過身前,卻不及那杖尖迅猛。李明念側身躲開要害,眼見那黑影落向左肩,但聽“铮”一聲撞響,一柄輕劍已斜擋在前,生生架住漆黑的長杖。
周子仁趔趄兩步,教吳克元扶住身軀,撈至神龛跟前。長明燈火花晃動,周子仁定睛而看,見白衣人跨立門前,手中一杆玄鐵長杖抵在劍刃間,帷帽皂紗飛揚,現出一張溝壑縱橫的側臉。杖下長劍略微傾斜,顯是擋得急,握劍的手一震,腕子稍稍一折,又翻轉過來,将那鐵杖輕輕一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