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人順勢退開。執劍的青年将那長劍反握身後,略一低頭。
“失禮了。”他道。
白衣老翁嗤笑,長杖笃地拄在腳邊。
“到底是閣主繼人,你倒不像你那不中用的生父。”
李景峰不答腔,感到那老翁的視線滑過身後,又轉向神龛。
“怎的玄盾閣還有這種不通武的廢物?”
周子仁愣了下,隻覺吳克元一手将自己撥向身後,下一刻便聽李明念開腔:“他是醫士,救命不取命,輪不着旁人品頭論足。”
“阿念。”李景峰向她側過臉。
“哦,醫士?”白衣老翁的目光卻越過他肩膀,打量那墨灰裋褐的少年人,發覺她還緊握着那柄可笑的鏽刀。
老翁低聲哼笑。“是了,愈是廢物,便愈想學些旁門左道,以證自己并非無能。”他悠悠道,“殊不知便是醫士,若不通武學内力,也不過是懂些花草雜學的凡人。對上天下病患,多的是無能之時。”
“那也比那隻會打嘴仗的強過百倍。”李明念冷冰冰回視道。
皂紗下老眼微眯,另一道聲音卻橫進來:“那孩子暫居閣中,不是門人。”
五人循聲望去樓道,李顯裕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時已伫立階上。
李景峰戢刃欠身,神龛前的周子仁也躬身作禮。
“父親。”
“李伯伯。”
李顯裕斂步那白衣老翁身旁,神色端肅如常。
“他遵先父遺願,隻行醫,不習武。”
帷帽裡的目光似又朝李明念掃去。“你身邊倒少不了這種無用的東西。”那老翁譏嘲,“既是自家人,自個兒管束罷。”他提起鐵杖,身形一閃,消失無蹤。
李顯裕瞥向神龛,待吳克元默然退下,才看定近旁的李景峰。
“為何徘徊此地?”
“原是要去應試人的居舍看看,不想瞧見阿念和子仁在附近玩耍,父親似又正在會客,我便打算領他們離開。”青年回答。
李明念瞄一眼青年略低的腦勺,沒有做聲。
“莫再近前。”她聽見父親交代。
“是。”
父親那雙玄靴重新邁開,回向梯下。李明念悄看過去,前方的李景峰卻回轉過身。
“走罷,送你們回子仁的住處。”
語畢,也不等二人應下,他便率先跨出門檻,拾起落在廊下的青箬笠,撣一撣,扣上頭頂。
濕滑的山梯白蒙蒙一片。
李明念與周子仁并肩而行,眼觀兩步之外領路的青年,一路隻聽暴雨轟鳴,各自沉默不語。
踏上山腰東面的棧道,山頂聳立的高樓便隐沒林間。周子仁回望一眼,終于目向前方背影。“方才多謝景峰哥哥解圍。”崖壁間雨呼風嘯,他盡力揚高聲音,“哥哥的手有些異樣,可是受了傷?”
“無礙。”在前的背影道,“那位前輩内功深厚,方才遮擋時有些震傷,修養半日即可。”
“那老頭是寓信樓的人?”李明念也開口,“他這時候來玄盾閣作甚?”
“将核查過的應試人名單送回來。”答話聲乘風滑過耳邊,“聽父親稱呼,應當是叫晁馳伯。”
“不是閣裡遣人去寓信樓取麼?”
“寓信樓所在本是機密,自不會為一份名單洩露分毫。”
“故弄玄虛。”李明念嘟囔,眼睛一轉,又捏起帽檐抱怨:“好歹是在玄盾閣的地盤,他也敢指手畫腳,好像阿爹這個閣主還忌憚他似的。”
李景峰不上套,隻頭也不回道:“原是你不該去偷聽,還帶着子仁一道。”
“是我不好,”在旁的小兒忙說,“适才恰與阿姐談起寓信樓,便瞧見那位眼生的伯伯站在檐廊裡。一時好奇,才想去看看。”
“他倒是撇得幹淨。”李明念卻盯着前方背影,“說什麼經過時瞧見我們,那裡這樣湊巧?”她原隻是去瞧個熱鬧,若非聽見那老頭說起夏竹音,也想不到聽牆角。
“無論如何,我不曾被抓包,也替你圓了場。”李景峰道,“下回莫再帶着子仁犯險。”
李明念在帽檐下撇嘴,感覺腳下木鋪的窄道顫抖風中。
“才前聽他們說甚麼單靈根,你可知那又是何物?”她又問。
崖風吹卷濕透的袍袖,那霜衣青年偏過臉來,看一眼跟在背後的小兒。
“聽聞子仁借走了父親書房裡那本《五行經》,”他道,“你可知何謂靈根?”
小兒腳下一滑,被李明念一把提住。等站穩了雙足,他才輕舒一口氣,接着小心前行。“《五行經》中寫過,陰陽兩氣兼具金、木、水、火、土五種形态,稱之為五行。而靈根……則是各個生靈天性與此五行相應的根系。”他口裡回答,“譬如火靈根,内功修行所吸納的便多為火行之氣,再将其煉化為本源陽氣,淬陰體,滋陽神。”
“火行之氣?”李明念接口,“便是火麼?”
周子仁搖頭。“火行之氣乃陽氣的形态,并非指‘火’本身。”他解釋道,“不過火确為火屬,除此之外,許多紅色或發熱之物也屬火。”
李明念思忖。
“那便是說,若是單靈根,想要修行更快,還須傍着同屬之物煉氣?”
“依書中所言,倒也不必。”周子仁道,“五行相生相克,所以凡氣之所在,五行必然相伴而存。”
“如此一來,應當靈根越多,内修便越順暢才是。”可聽那老頭的話,單靈根才是稀罕物什。
“你見識過威壓,應當明白内功修行不止于‘吸納’,更在‘外放’。威壓如此,以内氣治愈傷處亦是如此。”風雨刮來李景峰的話音,“适才說過,五行原為陰陽二氣的運轉形态。是以‘收’有五行,‘放’亦有五行,若為單靈根,煉化和釋放僅需一種轉化,雙靈根甚或多靈根則須兼顧數種,反較前者更為困難。因此靈根愈純粹,往往内修阻礙便愈少。”
他停頓少頃。
“可惜人界五族大多已互通婚姻,如今人族大多為雙靈根和多靈根,天生單靈根者已在少數。這便是内功高手大多出在西南和北境之故。”
不與外族通婚,便可保靈根純粹?李明念挑高眉梢。
“這樣說來,我應當也是單靈根。”難怪這樣厲害。
“大約是罷。”那霜衣青年道。
“什麼叫大約?”李明念不快,“阿爹阿娘都是南熒人,也從未聽說祖上還有外族人。”
走在前方的人似乎輕聲一笑。
“也未必。”他說。
李明念翻動眼珠,轉臉瞧向身旁小兒。
“那《五行經》難道也是大祭司淨池寫的?”
周子仁颔首。
“《五行經》當中有兩篇醫理詳論,将五行之說用于人身五髒。所以學醫也須得研讀。”
李明念低哼:“怪道一些醫士也将那淨池挂在嘴邊。”她還當是指着那大祭司顯靈施法。
而後她又看去前方:“南熒人原是什麼靈根?”
“水。”那背影回答。
周子仁安靜聽着,奇怪李景峰并未回頭,竟知道她問的是誰。
“那個叫紀英靈的倒不像南熒人。”身旁又傳來李明念的低語。
“阿姐也曾見過她麼?”周子仁好奇。
“若是說那回在不容谷遇上的女子,我便見過。不過隻遠遠瞧了一陣,未曾看清長相。”她舉高左手比劃一下,“長得倒極高,比阿爹還長出一截。恐怕是西太人。”
在笠帽底下瞧不見那手勢,周子仁隻訝異:“比李伯父還高?”
南熒人大多四肢修長,卻鮮有李顯裕那般的身長。周子仁想了想,自思道:“西太人雖生得高大,卻也少有那樣高的。倒是……”
“倒是什麼?”李明念側過耳朵。
那小兒不急于回答,倒是扶高帽檐,仰起頭瞧她:“西太族女子大多會梳許多細辮,那女子也是如此嗎?”
李明念回憶一番。
“隻一條馬尾,也不盤發。”
崖間竹屋近在眼前,周子仁卻渾然不覺,隻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北辰人的身形大多極為高大,更甚于西太人。”他道,“聽阿姐描述,那位紀英靈也像是北辰人。”
“北辰人?”李明念狐疑,“還有北辰人會跑來南境?”
“北辰人也并非一概自守不出,始帝燕行便是一例。”前方的聲音插言。
“元朝覆滅上千年,北境也隻出了一個燕行。”李明念道。
“那是史載的結果。”對方登上屋側的竹梯,“有史以前呢?”
既是無史,哪個曉得?李明念卻待回嘴,便聽身旁小兒道:
“據聞人族最早留下的圖形記錄,是東南出土的東歲族冬祭碑。從碑記的狩獵方式和太淵河情狀推測,那應當是元朝修築大壩以前的記錄,距今至少五千餘年。不過……北境也有許多北辰族先人留在洞穴的壁畫,觀其磨損和褪色似也年代久遠,不知比之冬祭碑又如何。”
他跟着青年踩上竹梯,“或者哪一日……五族不再頻起紛争,各族平民皆能覽盡人界風光,便可知曉人族究竟存在了多長時間。”
梯頂的青年旋回身來。
“子仁以為會有那一日麼?”
蓦地對上那雙含笑的眼睛,周子仁腳下一頓。
“我亦不知。”他認真道,“但我盼着那一日。”
一雙手伸進他脅下,輕而易舉将他端上梯頂。
“便是真有那一天,我們有生之年也見不着。”李明念松開小兒,兩袖已盡濕透。
廊下響起一聲輕笑。這回她聽得清楚,不由睨向那霜衣青年,倍感不快:“笑什麼?”
“從前仿佛鮮少聽你說‘我們’,有些新鮮。”李景峰繞過支起窗扇,“明日便要開始武試,演武場那邊大約不會安甯,子仁還是少出去走動為好。”
他拉開移門,人卻讓到一旁,顯然無意進屋。
“你們那朋友若還要上山,也切忌亂跑。”
朋友?李明念踱進屋内,與摘下鬥笠的小兒交換一個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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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得吊着嗎?”
許雙明雙手撐地,木着一張臉問道。
一條臂粗的草繩拴在他腳踝,繞過頂上房梁,硬生生将他倒吊起來,伸直了雙臂才堪堪着地。檐外山雨滂沱依舊,飛落的水滴不住濺上臉龐,他搖晃着身子,卻騰不出手來擦拭。
三步之外,李明念盤腿坐在廊下,左手揪住那草繩一端,右手還掂着新摘的棗子。
“你不是愛作耍子麼?”她反問。
“這不叫作耍子,是你拿我做耍子。”許雙明冷眼道。
“那便是作耍子。”李明念沖他扔一顆棗子,“說。”
硬邦邦的脆棗打在腹前,許雙明痛得縮晃一下,極力平穩心緒。
“你先放我下去。”他說。
李明念全然不理,再撿一顆扔過去。
“說。”
“我要下去說。”
一顆棗子撞上他胸膛。
“說。”
瞧出對方油鹽不進,許雙明翻個白眼,眼神尋向門内。
“……子仁。”
周子仁從門扇裡探出頭來,他正守在避風處,拿着小扇傍爐煎藥。“大哥安心,我瞧着時辰的。”他告訴那倒吊廊下的少年郎,“倒立可帶動血氣流通,正有助于大哥的腦傷。”
傷?什麼傷?上回那兩巴掌早治好了!許雙明奮力一掙,咬牙切齒:
“你這是助纣為虐!”
一語未盡,他又鼻梁一痛,聽那棗子咕咚咚滾過手邊。
“說。”李明念催促。
“……便是你們給我治病那一日,我在鎮上遇見他,說了幾句話。沒旁的了。”許雙明捺住痛道,“放我下去。”
李明念卻不撒手,隻掂一掂手裡的青棗。
“說什麼了?”她問。
“不就是些閑話?我同他又不熟!”那少年郎掙挫起來,“他問我是不是同你交好,我怕帶累你,還隻說是跟子仁要好!”
聽着倒不似假話。李明念抓住抛出的鮮棗,松開左手,任那草繩滑出掌心。踝間驟然一松,許雙明不及止住掙紮,身子一歪便摔向一旁,險些滾下檐外的懸崖。他急忙翻爬起身,臉色煞白地縮回壁根下,聽始作俑者平靜道:
“以後少同他說話。”
許雙明兩眼圓睜,緊貼牆壁抗議:“脖子會摔斷!”
“斷了麼?”李明念咬下半顆青棗。
少年郎噎住聲,扯去腳上的繩結扔開,從她碗裡搶出一顆青棗,也自盤坐起來。
“雖說異父異母,你們好歹也是表兄妹,怎的這樣防着他?”
“不知。”她将棗核投進骨碟,“便是直覺他居心不良。”
又是感覺。許雙明咀嚼甘甜的棗肉,忽聽風裡一陣雷滾般的鼓樂聲,不覺豎起耳朵,望上方看去。
“哪裡吵吵鬧鬧的?”
“名試已過,今起便是武試。”李明念随口一答,“演武場正比劃着。”
“你們還有演武場嗎?”許雙明納罕。
“不然每年上哪兒大比?祠堂麼?”
少年郎連忙咽下棗肉,雙眼發亮地傾身向前,扯一扯她袖管。
“你得不得空?領我去看看。”
李明念拍開他的手:“一群還未入閣的野路子,有甚麼好看?”
“那也比我強罷?我也想瞧瞧,不定還能學個一招半式的。”許雙明揀一個脆棗遞進門内,“子仁去不去?”
周子仁才将藥罐端下風爐,聞言卻看向李明念,面有遲疑。
“可現下還未溫書。”他接過那棗子,“且昨日景峰哥哥說……”
那名字一鑽入耳朵,李明念便撈過牆邊的草笠豎起身,往頭頂一扣。
“走。”她大步朝竹梯而去。
許雙明一骨碌爬将起來,又回看周子仁。那小兒見狀忙道:“我同阿姐和大哥一道。”然後也撐起身,奔入内室尋取蓑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