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風潇雨晦,成片的陰雲當天而墜。
三人穿過顫抖的棧道,又橫過山梯,徑入西面密林。石階邊緣苔痕斑駁,周子仁小心翼翼蹲下身,正欲挪腳跳下去,便見許雙明的胳膊伸到眼前。小兒抓住那條精瘦臂膀,輕輕躍上階外的泥地,發現少年郎穩穩當當站在身旁,不覺松開手問道:“大哥是想習武麼?”
“算是罷。”許雙明含混道。
他有意放輕了喉音,等在五步之外的李明念卻聽得清楚。
“從前不是說跑得快便足夠了?”她的反問聲穿透雨幕。
周子仁忙小跑上前,手裡的琉璃繡球燈搖擺起來。
“……從前是那樣。”許雙明慢騰騰跟住那晃動的燈光,“隻是印府那一晚,我老想着若我會些功夫,也不至拖累你。如果再厲害些……或者還可以護着張嬸。”
李明念似乎朝他看了一眼,重又發足領路。“既是要正經習武,必得挑一樣兵器。”她道,“可想好要使什麼兵器了?”
“公奴哪來的兵器?我還不曾想這個。”許雙明踢開一顆石子,“對了,你們十八閣也是依兵器劃分的嗎?”
“算是罷。”李明念學着他方才的語氣,“說是兵器,對應的也隻刀、劍、暗器毒藥、弓、弩、槍、戟、錘、斧、棍、鞭、鈎、叉、镋,此外還有拳、掌、步、音四閣,與兵器無甚幹系,分别隻在主修的功法類型。”
“音?什麼音?”
“便是音樂。”
“那東西也算武功?”學堂也教禮樂書數,他卻從來不在樂舞榜上。
“若借聲波發散内力,便與劍氣相似,确也可殺人。”李明念道,“不過要學那個須通些樂理,内力根基也得深厚。所以音閣弟子極少,往常不是在閉門内修,便是随長老外出‘識音’。那音閣長老酆之衍也鮮少露面,從前我四處偷師,瞧見他的次數也屈指可數。”
“音閣長老可是那位胡須上系着綢帶的伯伯?”走在中間的周子仁擡起頭來,“我記得曾在年宴上見過。”
“是了,那老頭每年花燈節必不會錯過晚宴,給的壓祟錢卻少。”李明念思之不快,“大約是看門下弟子寥寥,出多入少,心中不平罷。摳搜得要緊。”
許雙明聳耳:“那哪位長老給的最多?”
“暗閣。”答話聲清晰入耳,“醫毒不分家,單是私販秘毒或替人醫病,他們便可掙得盆滿缽溢。所以十八閣裡也隻暗閣闊綽。”李明念冷哼一下,“一會兒你瞧見那十八個老頭,穿得最富貴的便是巫采瓊她爹。”
“比東歲人還富貴麼?”
李明念眼珠一翻:“他是南熒人。”
她跳上一個濕滑的淺坡,回過身,正要拉一把身後小兒,卻見他已被許雙明扶上來。
“說起來,我記得你阿爹和李景峰都使劍,為何你卻使刀?”許雙明再次開口。
待周子仁提着燈跟過來,李明念才又舉步向西,扶上腰邊漆黑刀柄。
“我原也不曾想過習武,是有一回讓閣裡幾個小兒搶走風筝,滿心要報複,才吵着要學。”她道,“那年我不過六歲,爹娘當我貪玩,并不理會。我又不願去找李景峰,便每日鑽去阿娘院外的竹林裡,胡亂練些拳腳。那會兒什麼也不懂,隻當我拳頭砸在石頭上多痛,石頭便有多痛。于是每回練到疼得受不住了,我便去向那幾個小兒尋仇,結果自然屢戰屢敗,弄得渾身是傷。”
“你爹娘竟也不管管?”身後的許雙明口氣詫怪,“你可是閣主的女兒。”
“讓爹娘出頭有什麼意思?親手将他們揍趴下才痛快。”
“……确也是你的作風。”
走在一旁的周子仁似也點了點頭。
李明念不甚在意,隻細聽帽檐上啪啪嗒嗒的雨鳴。“我想不明白,也不知變通,還是每日對着石頭拳打腳踢。直到有一日,我乘着阿娘午睡溜去竹林,竟瞧見有人在那裡耍刀。那是個女刀客,戴着影衛的面具,穿一身竹青色裋褐,使一柄不長的橫刀。她身法極快,我看不清楚,隻知一眨眼便斷了一圈竹子,好些竹葉飄下來,盡沿着主脈劈作了兩瓣。”她繼續道,“那刀客見到我,也不說話,收了刀,扔給我一支細竹竿。我學着她才前的模樣向她揮竿,卻撲個空,栽了一跤。然後我爬起來,見她還一聲不吭等在一旁,便又去撿那竹竿,沖她亂揮亂打。瞎撲了半日,沒有一次能打中她。
“太陽落山時她不見了蹤影,第二日我再去,她卻又出現在那裡。于是我便這樣與她練了一整月,等她連着數日不再現身,才記起要去尋仇。倒也有趣,那一月我除去沖她揮竹竿,不曾練半點拳腳,可再對上那幾個小兒,竟覺手腳靈便、身輕如燕,将他們打得落花流水,狠狠出了一口惡氣。”
李明念摩挲刀柄底端的竹紋。“那以後許多年,我再未見過那女刀客,卻早拿定主意要入刀閣、學刀法,當她那樣厲害的刀客。”
“戴着影衛的面具……那便是影衛?”她聽見許雙明的自言自語,“玄盾閣裡不是隻有門人麼?”
“入閣以後我多方打聽,才曉得她是我阿爹的影衛,夏竹音。”李明念沒有回頭,“邊士巍是刀閣長老,卻也說夏竹音身手極佳,實力遠在他之上。隻可惜當了我爹的影衛。”
“閣主不是最強的嗎?怎的你爹還需要影衛?”許雙明疑惑。
“誰知道。”李明念道,“大約玄盾閣樹敵太多,總需要有人擋刀罷。”
“也是。門人和影衛是走投無路了,才拿命去拼一條活路。雖說護的都是中鎮族權貴,卻也情有可原。不像曆任閣主都是南熒人,卻拿同族的命去向中鎮人賣好,掙得金山銀山。”許雙明深以為然,“你爹這身份必定樹敵不少,自己又身強力壯,要想英年病逝怕是也難。給他當影衛,大約不是戰死,便是一輩子脫不了籍。”
說着他又小跑幾步追上周子仁,沖他附耳低問:“當閣主是不是也同巫采瓊她爹一樣,穿戴都富貴得很?”
“李伯父平日裡穿戴樸素,與我們無甚不同。”小兒輕聲回答。
“那閣主夫人呢?”
“也一樣。”周子仁止頓一下,“細想起來……好似除了花燈節晚宴,我也從未見李伯母戴過首飾。”
“她隻有一支竹節玉簪。”前方傳來李明念的話音,“節宴上穿的衣服,也一向是那一兩套。”
夫婦兩個都這樣樸素?許雙明望向前方淋濕大片衣裳的背影。
“莫不是你爹摳搜,也不給你娘花銀子?”
“我阿娘刺繡的手藝堪稱一絕,一樣繡品便抵得一年月例,無須我阿爹養活。”
聽清李明念冷淡的回答,許雙明愈發迷惑。
“那便怪了,既不是為着銀子,做甚要幹這樣缺德的買賣?”
“不是誰都為着銀子而活。”
“那你爹是為的什麼?”
李明念一時未答,依稀從雨聲中聽見演武場的嘈雜人語。每逢武試,那些應試人便吆喝聲不止,仿佛比的不是武功,而是嗓門。也不知那十八個老頭如何聽得下去。
“權罷。”她道,“身為南熒人卻不同于南熒人,甚或淩駕于南熒人之上的權。”
許雙明糾緊眉頭。“不明白。”他說,“便是喜歡權,那也是中鎮皇帝給的,有甚麼意思?”
“不明白才好。”李明念道。
覺出她話中意味,許雙明不由噤聲。
“我記得印府審訊那夜,有一位女影衛來傳話,帶阿姐回閣。她便是那位夏前輩麼?”走在一旁的周子仁出聲道,“還有阿姐從前提過的師父,難道也是她?”
挂在茂密枝葉間的雨水傾瀉下來,沉甸甸撞上帽檐。李明念頓了頓。
“是她。”她道。
“你不是說你沒有師父麼?”許雙明忙抓住這話頭。
“她不讓我叫她師父。”李明念的聲音冷下來,“從上回阿娘說要給我安排親事起,也再未教過我。”
少年郎不禁又閉了口,與身側小兒目光一碰,正欲再尋些散話打岔,卻見前方樹影漸疏,大片光秃秃的石地跳出林叢縫隙,頭頂随即豁然開朗,一面高不見頂的岩壁闖入視野。許雙明擡高帽檐,隻看林邊緊挨着兩三畝空地,其間人頭攢攢,外圍是一圈挎劍的門人,内側人叢無蓑無笠,光着手腳站在雨裡,盡面向前方陡峭的石壁。那壁面平若刀削,正中掘出十八個淺窟,内裡各據着一道人影,或坐或卧,相貌衣着皆不相同。
許雙明緊跟在李明念身後,細細打量窟中之人,果真一眼即認出衣料最好的一個。
“那上面的便是十八長老罷?”許雙明壓低聲音問周子仁,“那個頭最小的是巫采瓊她爹?”
周子仁點點頭,聽見前方的李明念冷淡一哼。
“除了年宴,也就門人選拔能齊聚了。”她道。
守在外圍的幾個劍閣門人看過來,見她領着兩人一徑往前,隻得互換一個眼神,讓出路來。三人越過人牆,繞至那一群落湯雞側旁,這才瞧見岩壁下方還有一塊十丈見方的石台,一高一矮兩條人影正對峙台中,左旁空地置幾排漆黑木架,十八般兵器懸挂其上,各個白刃锃亮,昏蒙的陰雨天裡也尤其打眼。
“怎的還有這許多兵器?”許雙明挪不開眼睛,“比應試人還多。”
周子仁也是頭一回觀看武試,隻好奇地站在兩人中間,探出頭往台上張看。“原是庫裡下品的兵器,脆得很。”李明念在旁道,“武試對陣激烈,一場下來廢掉幾樣也是尋常事。所以得多備一些。”
帽檐上的轟響稀輕起來,濕漉漉的石台上映出天光,教錯亂的腳步踏得閃晃不住。許雙明朝着那光亮處看去,恰見高個子的應試人疾沖向對手,左手鐵錘一掄,直砸向那人面門。小個子應試人旋身避開,不料對方右手一劃,另一隻鐵錘便從側旁襲來。那小個子忙壓下腰背,任錘風掠過頭頂,人卻倏地穿過對手脅下,手中鋼鞭一帶,絆住對手腳跟,将其掀翻在地,一隻鐵錘摔脫出手。
“好快!”許雙明贊歎。比試的兩人體格懸殊,若非那小個頭身法敏捷,恐怕方才已被捶作肉泥。
“快嗎?”李明念挑眉。
“不是同你比。”許雙明咕哝,“我可比他慢多了。”
台上的小個子揚起鋼鞭,正欲抽開餘下那隻鐵錘,卻教高個子揪住鞭身,猛地拖拽下地。兩人滾倒台上,濺起大片水花,胡亂肉搏起來。
“你如今已内修兩年,隻要同我練上十日,必定比他更快。”許雙明耳旁忽地傳來一道聲音。
他馬上轉臉:“當真?”
“一試便知。”李明念朝他攤開手,“五兩銀子。”
“……沒錢。”許雙明扭回頭去。
“大哥如今已很快了。”周子仁仰起頭安慰道,“上山一趟隻需一炷香左右,還省出了許多溫書的時辰。”
許雙明擠高眉頭:那他甯可多爬幾趟。
不待開口,他卻聽身畔小兒一聲輕呼。許雙明忙向石台望去,那高個子正壓在小個頭背上,揪着他的發髻砸向石闆地,砰砰直響。那小個子滿面鮮血,刺目的紅色燒得台下人聲沸騰,有人高聲叫好,有人忿忿吵嚷。
一條黛色人影躍上石台,一把拉開那高個子,又招呼兩人上去,擡走傷患。許雙明認出來,那黛衫的是劍閣門人席韌。
周子仁輕拉一下李明念的袖管:“阿姐,我去看看。”
“去罷。”李明念道。
周子仁于是扶正笠帽,繞過那一群喧鬧的應試人,趕向被擡下石台的傷患。
許雙明伸長脖子追看他背影。
“周圍盡是外人,他獨個兒去不危險麼?”
“吳克元跟着,無妨。”
許雙明四下看看,全然找不着那影衛的蹤影。他望回台上,那高個子臉膛通紅,胸脯還在劇烈起伏,教席韌推搡着挪步,不情不願走下石階。
“不是說心試才殺人嗎?做甚要打這樣狠?”許雙明小聲問身旁人。
“原隻是兩人一組比劃拳腳,讓長老們看看各人筋骨。”李明念向着石台道,“隻是有些應試人殺心重,場上鬥紅了眼,便非要置對手于死地不可。遇上這種應試人,便會有門人或長老幹預。”
“為何會殺心重?”又不是戈氏那樣的山人。
“殺紅了眼便是如此。”李明念不以為意,“無論私奴還是公奴,從籍地逃來這南山,一路要躲開各縣官兵,必定危險重重。有時不殺幾個人,也到不了此處。”
記起上回在糧倉前遇上的人,許雙明點一點頭,偷偷打量台下那些應試人。頭頂陰雲漸散,微亮的天光照出一張張陌生臉孔,大多神情焦郁,面黃肌瘦。
“這裡頭大多是私奴罷?”許雙明摘下草笠。
李明念轉目,視線掃過焦躁不安的人群,落向聚在外圍的幾道身影。周子仁半跪在那裡,正替那小個子應試人包紮頭傷。
“這幾年四處天災,不定公奴還多些。不過名單由寓信樓核定,究竟哪個更多也隻我阿爹清楚。”她回答。
那高個子終于磨磨蹭蹭走回人群,獨留席韌立于台上,展開一卷竹簡,朝下方高喊:
“褚良!焦山!”
人叢裡一個男子應聲而出,慢慢踱上石台。他生得瘦削,肩膀卻極寬,四肢格外修長,遠遠看着竟形似猿猴。許雙明定眼瞧住,莫名生出一種古怪感覺,卻抓不住頭緒。他看着那人從兵器架上取下一柄彎刀,站到席韌身後,遲遲不見對手出現。
“你叫什麼?”席韌轉向那男子。
許雙明豎起耳朵,聽那男子答道:“焦山。”
喉音沙啞,與影衛面具下的聲音倒很是相似。
台上的席韌似乎不覺有異,隻再沖底下喊道:
“褚良——”
衆人左右顧盼,嘈嘈雜雜。李明念也收回目光,望人叢裡尋看。
“褚良在哪裡?”席韌揚聲。
“這裡——這裡!”
雜亂的人聲中響起一道回應,一個半大男孩撥開人群,急急忙忙跑上演武場,兩手各抓一隻包子往嘴裡塞。他兩腮鼓鼓囊囊,撐得一張瘦臉扭曲變形,李明念卻一眼辨出來,這人正是先前在山腳見過的男孩,年紀與周子仁相仿,身形比他才來西南那會兒更單薄,顯是常年食不果腹。
思及初見這男孩的清晨,李明念腦中又閃過一雙狼似的眼睛。她轉頭尋向那群應試人,卻瞥得身旁的少年郎直勾勾看着台上,神情古怪。
“怎的這副表情?”
“……說不上來。”許雙明歪近她耳旁,眼睛還盯在石台間,“李明念,你覺不覺得那人有些眼熟?”
“哪個?”難道他也見過那小子?
許雙明小心指了一指,嗓音壓得更低:“那個叫焦山的。”
李明念望回高台,褚良已在木架邊轉了兩圈,挑出一柄臂長的短刀抱在懷裡,一溜小跑向席韌。那焦山便站在席韌另一側,看也不看那奔近前的矮小男孩,一張麥色的馬臉筋肉麻木,動也不動。
“不認識。”李明念得出結論,再望去人群裡,要找尋在山道上見過的狼眼男子。
“模樣确是眼生。”許雙明嘟囔,“但怪得很,我覺得有些熟悉……而且好像你也見過。”
李明念又目向台上:“我見過?”
席韌已退下高台,那瘦長的男子仍幹立原地,隻轉了個方向,看男孩後退幾步,拉開兩人的距離。
男孩弓起了身子,兩手緊握短刀,上下端量對手,喉嚨裡吞咽不止。對面的焦山卻面不改色,見男孩再無動作,便拖着那柄彎刀朝前走去。他起先走得極慢,刀尖在石地間拖出锵锵響動,直到與男孩僅五步之距,才陡然拔步,舉刀狠劈過去。
男孩閃身躲過,踉跄着搶到男子身後,提起刀鋒掃向他下盤,卻“铮”一聲讓彎刀架住——那焦山竟翻轉了手腕,肘間一提便勾脫男孩的短刀,險些劃破他腦袋。男孩仰身一避,撲通摔趴在地,骨碌碌滾出幾丈遠,才又爬将起來,沖向那幾排木架,重新扯下一把長刀,氣喘籲籲與焦山對峙。
兩人力量懸殊,速度卻不相上下。台下的李明念微微蹙眉,尋思那焦山打得頗有章法,不應如此遲鈍。
“他這身法确有些眼熟。”她思索道。
許雙明也若有所思地颔首:“可惜想不起來……”
餘光忽捕得一絲異狀,李明念轉過臉,恰撞上人群裡一束目光:那狼眼男子赫然立在搖晃的人影間,眼神越過重重肩頭,直向她刺來。
對視的刹那,李明念記起一張旋轉嘶吼的臉。她頓住身,眼看那男子移開視線,擠入人叢深處。
李明念拍上許雙明肩頭。
“帶子仁去峰閣,馬上。”她盯住那背影道。
一陣疾呼淹沒她話音,那些觀戰的應試人叫嚷起來。她看去台上,隻見男孩摔跌在地,那柄高舉的彎刀朝他揮砍下去,刃光一閃,堪堪擦過他腦側。
赤血飛濺,男孩痛叫一聲,捂住耳朵使勁一翻,滾躲開來。
“你說什麼?”李明念耳邊響起一句喊問。
她不答,看回先前的方向,展眼已不見那狼眼男子的蹤影。
“先帶子仁去主道!”
丢下這話,李明念足尖一點,縱向石台。
“欸,李明念——”
背後呼喊聲遠去,李明念落腳男孩身畔,看寒光疾掠眼前,她隻側轉腰身,提肘一撞,正中焦山握刀的手腕。
面前人影一滞,随那巨大的沖力歪向一側,彎刀飛甩出手,落向台下。
人叢裡爆發一圈驚喊,擠聚石台邊的應試人漣漪般退開,隻聽得铛啷啷一串脆響,那彎刀已跌落在地。守在外圍的虞亦鴻一驚,急忙攔住後退的人群,沖台上怒喊:“李明念,你作甚!”
李明念全然不理,顧自拔出鏽刀,指向那倒跌幾步的焦山。對方默然瞪住她,臉上筋肉紋絲未動。
席韌也跳上石台:“李明念,這是武試!”
“看好應試人,一個都不許離開!”李明念卻厲聲一喝,刀尖仍指着“焦山”,“這家夥是戈氏的人。”
席韌一愣。
“戈氏?”
聽得身旁男孩掙爬起身,李明念目尋台下,依舊不見那狼眼男子的蹤影。
“那個戈拓也在。”她道。
“戈拓?”
頭頂傳來粗聲粗氣的反問,邊士巍躍下石窟,扛着刀步至李明念身旁。
“丫頭,你沒認錯?”
“易了容,但我認得。”那一夜她接連十數刀也沒能捅穿他腦袋,絕不會認錯。
石台下方的人群躁動起來,應試人聞得他幾個交談,不由面面相觑。
“戈氏?什麼戈氏?”
“是橫骨嶺的山人?”
“他們來做甚?”
攢動的人頭漸漸拉開間距,泉湧般漫向林邊,逼得外圍的劍閣門人連連後退。車羽寒見狀也落上石台,面朝弟子沉聲開口。
“看好應試人。”他渾厚的話音穿過石地,“若是戈氏潛入,應當不止兩人。”
年輕門人回過神來,各個挺劍向前,将應試人驅攏回去。底下吵嚷聲更勝,席韌忙跳到台前喝令:
“都靜一靜!站在原地不許動!”
李明念凝神掃視推推搡搡的人群。臉可僞裝,身形難易,她看上幾圈卻也未曾尋得戈拓身影,目光不覺移向石地後方的林叢:許雙明已趕至周子仁身旁,兩人似乎交談了幾句,将那傷患扶上許雙明後背,一塊步向主道。
又一道身影跳下石壁。李明念轉目一看,一個耄耋老者撫須在側,穿一身素色長袍,背一把暗紅古琴,青綢系起的花白長須飄飛胸前。
“車兄,今年是你劍閣主持武試,你看該如何處置?”他啟聲道。
車羽寒看向“焦山”。那人自始未敢動彈,僅繃緊四肢,雙目警惕地審視幾個長老,不發一言。“巫長老,你與閣主相熟,先同李明念一道将此人押去峰閣,看閣主如何處置。”車羽寒道,“餘人都留下,看住應試人,省得再出亂子。”
巫重陽輕飄飄落下來,鐵傘輕拄腳邊。
“小姐也同去?”他問。
“那戈拓大約已乘亂逃走。”車羽寒瞥一眼側旁的少年人,“她先認出的人,理應由她解釋。”
巫重陽沉吟片刻。
“也好。”他道,“那便勞煩小姐……”
一語未盡,卻教一聲嘯響截斷。
衆長老神色俱變,仰頭隻看一線黑影沖出山林,挾着尖銳的呼哨聲刺向上空。
“是号箭!”
“他們還有後手?”
李明念眯縫起眼,估測出那号箭出處,忽地向林邊高喊:“趴下!”
許雙明正背着傷患前行,乍一聽李明念呼喊,想也不想便按下身旁小兒,飛快撲向冰冷的水窪。什麼東西貼着發頂呼嘯而過,許雙明一頭栽進泥水裡,耳聞金屬碰撞聲響在頭頂,有物件撲通落地,咕咚咚滾過前方。他急一扭頭,隻看一具無頭屍身倒在近旁,頸上鮮血噴湧,溫熱的血泊沒過指尖。
吳克元雙足紮在許雙明臉邊,手中橫刀抵住一柄長劍,膝蓋一提,撞向執劍人脅下。許雙明忙拽着周子仁爬起身,隻及瞧清一雙狼眼,便見那執劍人疾步退開,從颌下撕去一張人皮似的面具,大吼道:
“殺!”
人群中有人應聲而動,數十雙手扶上最近的頭顱,喀拉一扭,轉瞬将人放倒。外圍幾個年輕門人大叫起來,一時不防便教人奪走兵器,唰啦斬殺在地。
“放肆!”車羽寒袍袖一翻,數道劍氣沖出身側,自那幾個奪劍人頸後一掠,霎時鮮血四濺,身首分離。
李明念躲開那淩厲的劍氣,隻聽邊士巍的大笑充塞耳裡。
“好哇,才送走老子,兒子便上門了!”
話音未落,他已飛縱向戈拓,刀劍锵地一撞,纏鬥林邊。
側旁一串哐啷啷的巨響,李明念轉目急看,竟是假焦山乘亂掀翻幾排木架,大半兵器流水般瀉下石台,被蜂擁而至的人群搶去。
假焦山跑動起來,一面拾撿散落石台上的兵器,正欲扔與同夥,卻肩頭倏痛,身子猛地仄歪,半跪下地。一支竹箭深入膝前石地,他捂住肉綻骨碎的傷處,順那箭羽所指的方向仰頭,隻看弓閣長老側立石窟當中,手裡弓如滿月,三枚箭矢直指他臉膛,下一刻即數箭齊發,攜風呼嘯而至。
台下山人嘶吼着殺上來。假焦山将身一翻,躲開那銳不可當的飛箭,一徑滾入人潮,沒了蹤影。
十數枚暗器射出鐵傘,貫穿當先沖上石台的頭顱。巫重陽從傘底露出臉來:“車兄——放信号,召集門人!”
車羽寒已落身混亂厮殺的人群間。他聞言不應,從刀口下扯開一名劍閣弟子,便拽出腰側一支銅管,勾底部暗扣一拉,一星嘯叫的黑影破管而出,砰一聲在陰暗的天際炸出璀璨火花。
火光照亮濕淋淋的石壁,數團人影飛掠而下,是餘下長老跳出石窟,抵擋湧上石台的敵手。
腦側有刃響橫掃過來,李明念彎腰從刀鋒下一拐,反将那逼近前的敵手斬作兩段。背後響起一聲驚叫,是那男孩被踩踏在地,眼看要命喪槍下。她立馬足尖一勾,挑起腳邊一柄直刀,抓刀柄猛力擲出,呼地将那踩住男孩的山人釘上石壁,而後縱躍近前,往男孩襟口一揪,扔進上方空出的淺窟。
石台下打殺聲愈演愈烈,驚惶的應試人或逃竄、或反抗,慘叫喧嚷,亂作一團。先前那高個子也奪得一柄大刀,嚎叫着胡亂揮砍,下一刻卻教橫出的利刃劃過脖頸,頭顱灑着血飛遠,身子還奔殺在遍地橫屍間。
李明念拔出那山人胸口的直刀,狠踢近旁一杆長槍,銀亮的閃光旋即刮地而去,硌喇喇絆倒一片人影,箭一般沖向石階。她蹬地而躍,踩上那銀槍滑過階梯,兩柄長刀自胸前一劃,一氣斬下兩列人頭。
一道琴音蓦地響徹林間。李明念才堪落地,隻覺一股無形之力随那琴音洶湧而來,震得腦仁顫痛、髒腑近裂,周圍大半人影都跌跪下地。
林叢旁的邊士巍一把捂住耳朵,蹬開面前趔趄的山人,轉頭沖石壁下嚷:
“酆之衍!你吵吵甚麼!”
酆之衍正盤坐于石壁下方,赤紅的古琴橫置膝間。他撫定琴弦,擡首高叫:
“看北面!”
衆人應聲北望,入眼一簇鮮亮的焰光,竟是熊熊大火爬上高聳的樓影,濃煙翻湧着沒入滿天陰雲。
“火?”弓閣長老射倒近處的敵人,“劍閣走水了?”
“不止劍閣!”車羽寒面色冷硬,“學廬的方向也在冒煙!”
巫重陽眉頭一皺,從鐵傘邊緣眺出去,揚高聲調:“邊兄,那可是你刀閣學廬的方位?”
邊士巍格開呼嘯而來的刀鋒,朝東邊看上一眼,不覺瞪大牛眼:
“格老子的!都燒起來了!”
衆長老聞言尋看,果見十八灰閣皆有煙影升騰。
“怎麼回事?”
“方才有人跑出去放火?”
“咱們信号放出許久,為何還無門人到場?”
“不妙,怕是地陣有異。”巫重陽喃喃,“若是外敵攻入,各閣門人皆有危險。”
正當這時,山林深處響起一陣嗡嗡的喊殺聲,大片飛禽驚飛而起,密密麻麻漫向天端。那殺音迅速圍攏過來,蔥郁的薄霧裡浮出數不清的人影,各個斷發皮衣、手綽刀盾,林叢間騰挪跳躍,如履平地。
車羽寒面色一凝,手中長劍急挑,從遍地積水裡掀起一扇水花。飛揚的水滴凝滞他身周,驟然化作無數鋒尖,齊射向殺出山林的山人。
劍落如雨,泥血飛濺,疾奔近前的敵人倒下大片。
“我劍閣鎮守在此,諸位各回各閣,将人趕去主道!”車羽寒高喊。
“好!”
十數道喉音齊聲回應,長老們身形一閃,四散而去。
邊士巍砍下兩旁首級,正欲拔步抽身,卻覺一股疾風摧向後背:
“邊——士——巍——”
淩厲的刃風掠過頸後,邊士巍俯身一繞,右足騰地劃出,沖背後人當胸一踹。怒喝聲戛然而止,戈拓連退數步,甫一擡眼便教合圍的山人遮住身形。
邊士巍立定雙足,看四面八方湧來團團黑影,叫殺聲震天撼地,數不盡的刀光晃過眼前。他急于脫身,一時隻覺那人聲嘈亂不堪,索性疾速旋身,手中直背刀一抛,腕子撥彎柄風輪般旋轉起來,呼喝着左右削砍,頓時教周圍泥飛塵揚、肉綻骨斷。
血花濺入眼眶,斬破肉軀的刀身不住振動手腕,殺近前的黑影卻前赴後繼,仿佛永無斷絕。邊士巍正心焦難耐,忽見潑天的血色間現出一處缺口,一條熟悉的身影落至近旁,撩一串水花刺向身周山人,而後足跟一撤,與邊士巍後背相對。
“先回刀閣!”車羽寒的聲音響在腦後。
刀柄在腕側打個旋,邊士巍穩穩抓住。
“承你人情,下回請你吃酒!”
言畢,他猛地跳起身,踏上殺來的幾隻頭顱,腳底脖頸咔咔折斷,他隻徑往刀閣去。
混亂之中,許雙明扯住周子仁倉皇奔逃,原要鑽入林中躲藏,卻教增援的山人逼回,重陷刀林劍雨之間。石地上殺作一片,四圍裡不時飛出利刃的閃光,又盡數被吳克元擋去。許雙明緊跟其後,手裡牽一個、背上背一個,間或讓橫倒的屍身一絆,又你拉我拽地穩住雙腳,沒頭蒼蠅般四處亂轉。
雜亂的呼喊聲震耳欲聾,鮮血雨點般濺上臉龐,泥水浸濕的衣褲沉甸甸拖住雙腿。許雙明喘着粗氣,覺出石壁與深林的夾道仿佛沒有盡頭。他在一片灰紅交織的視野裡搜尋,找不到李明念身影,隻得折下腰身,從血泊裡抓出一張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