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質把手濕滑一片,不知是血是汗。伏在後背的傷患滑下來,許雙明隻得反握藤牌,才将他頂住便覺袖管一緊,身旁一聲疾呼:“大哥!”
許雙明将頭一低,頸後登時一涼,什麼東西滾下背脊,有溫熱的液體潑灑足邊。腦内嗡地一響,許雙明扭過頭,肩後一團血肉模糊的頸肉刺入眼中,驚得他打個哆嗦,脫下那失去頭顱的身軀,抓着周子仁倒退兩步。
“這邊!”
一道沙啞的呼喊傳入耳裡,許雙明懵然轉頭,見吳克元在石壁邊緣殺出一條血路,腦仁卻好似還跳在頸側,溺在遍身鮮血裡。
周子仁将他一拽:“大哥,走!”
許雙明醒過神,顧不上去擦滿脖子的血,拉上他便跑。
湧出山林的人影稀疏起來,潮水般将門人和應試人沖向石壁。他兩個緊跟在吳克元身後,穿過石壁與人牆的夾縫,但覺側旁刀光劍影、刃風穿梭,卻瞧不清任何一個動作。一柄長劍飛過頭頂,許雙明埋頭避開,回首一看,虞亦鴻正跨在三步之外,手裡僅一把劍鞘斜抵山人的彎刀,下一瞬又讓那刀尖挑脫出去,眼觀刀鋒側掃而來,隻好徒手一抓,痛叫着連倒數步,足跟撞上石壁,退無可退。
許雙明咬牙,一把将周子仁推向吳克元,抓起那長劍飛奔回頭。
“許雙明!”
背後粗啞的男聲急呼,許雙明已舉藤牌一揮,照那山人的麻穴用力砸去。對方沒有防備,握刀的右手一震,又教虞亦鴻乘隙一蹬,跌退出去。
虞亦鴻看清來人。
“你——”
“你的劍!”許雙明打斷他,剛将那長劍抛出手,虎口間的把柄便猛地一抖,藤牌旋即飛脫出手。
他未及反應,讓人揪住後領一拉,躲過迎面而來的刀鋒,背脊重重磕上石壁。許雙明隔肩瞧見那山人面孔,發覺虞亦鴻正舉劍在前,勉力遮住近在咫尺的刀鋒,緊握劍柄的右手卻已鮮血淋漓、劇顫不止。
餘光捉住一抹灰影,許雙明大喊:“李明念,救命!”
虞亦鴻一驚,還未明白他喊的什麼,便見刀光閃晃,一線鮮血濺上臉龐。
山人的臉現出一豎血色,肉軀瞬間裂作兩半,壓住劍鋒的力勁随即松開。虞亦鴻呆在原地,聽得彎刀锵啷落地,雙目直瞪那屍首後方的人影,看她一揚鏽刀,甩去刃間殘留的血迹。
“李……李……”虞亦鴻張開嘴,那名字卻堵在喉眼裡,不上也不下。
對方渾不在意,隻目光一轉,望向山腰:越過劍閣所在的林地,便是那靠近溪澗的竹林。
“虞亦鴻,”李明念開口,“帶子仁和許明明去最近的密道。”
虞亦鴻這才瞥見吳克元已落身近旁,放下懷中小兒。
“你領來的人,怎的要推給我!”虞亦鴻趕忙抗議,那人卻置若罔聞,屈膝一跳便越過人叢,直縱向山腰。
一聲“喂”還不及沖口而出,虞亦鴻兩眼一瞪,幹看她背影化作黑點遠去。
旁邊的吳克元執刀挨近,将周子仁和許雙明護擋身後。
“你開路,我斷後。”面具下的聲音說道。
虞亦鴻回了神,看那一大一小還灰頭土臉地呼哧喘氣,不由恨恨跌腳:“煩死了!”他換個手握劍,惡狠狠揮動胳膊,“跟過來!”
許雙明忙扯過周子仁的手臂,不由分說将他背起來,又拾過方才飛脫的藤牌,才要拔腿跟上,卻險些撞上虞亦鴻後背。
“你撿那個作甚?”虞亦鴻回看他一眼,一劍劈開擋路的山人,“撿一樣兵器護身!”
“我不會使兵器!”許雙明大叫。
“那你還修什麼内功!”虞亦鴻踢開那山人屍體,“方才還沖出來擋刀——不要命了!”
許雙明跟緊他腳步,高聲頂回去:“救你一命,你還淨羅唣!”
轟一聲巨響截斷他話音,許雙明搖晃一下,急忙扶住石壁,腳下一陣地動山搖,雜着塵土的碎石滑下岩壁,撲簌簌落向頭頂。
“什麼動靜?”他驚詫。
那巨大的轟響回蕩山中,震動直傳向山道東側燃燒的灰閣。
巫重陽踏枝杈一躍,登上最高的樹頂,目光越過暗閣,見得山頂一團濃煙徐徐膨脹。是兵器庫的方向。他發足趕向暗閣高樓,藏身垂搭屋檐的枝葉間,放出一線神識細細探查。
回字樓内隻有零星人息,天井煙霧彌漫,偶爾現出幾方火光閃爍的窗洞。巫重陽手觸屋頂,覺出瓦片略微發燙,底下隐隐傳來梁木燃燒的聲音。
積雨方休,火勢增長應當不會如此迅速。巫重陽思索。這不是尋常的火。
他猶疑片刻,跳上對面屋頂,翻入檐下。幾道移動的人息盡聚在底層,伴着接連幾聲門闆的撞響,似乎正挨門逐戶地搜查卧房。巫重陽循着那聲音潛近,從灰煙裡尋見三個山人的身影。他們闖入一扇房門,将兩名昏迷在地的門人踩在腳下,舉刀要砍。
三枚暗器“嗖”地劃破灰煙,那舉刀的山人一滞,俱各癱倒下地。
巫重陽候在暗處,确信周圍再無援兵,方才跳入房中,兩手各把一名弟子的寸關脈。
這脈象……
他看向山人屍體,近前挨個兒搜檢,果見其中一人腰裡别着一支竹管,揭開紮滿孔眼的頂蓋,内裡是一把燃盡半截的暗紅線香。巫重陽眯起雙眼,掐滅線香頂端的火星,又掏出袖裡一粒藥丸送入口中,扛起弟子離開火場。
暗閣底層鐵門緊閉,四面窗框俱已燒毀,泥石築的牆胚裸露出來,烈火中燒得滾燙。巫重陽扛弟子登上樹頂,一舉翻進暗閣高層的窗洞,落地便覺熱浪撲面、滿眼火光,通往頂層藏書閣的一路狼藉遍地,四處盡是機關留下的痕迹,山人屍首大多四分五裂,全無活口。
閣中書冊化作一片火海,火舌蠶食木質的房梁和地闆,再瞧不見外敵屍身。巫重陽打開牆面一處暗格,當中木匣敞着鎖蓋,藥丸已少了大半。他緊鎖眉頭,袖起木匣。
直通密道的暗門便藏在底層一道夾牆之間。
巫重陽開啟那門牆,數道風響霎時越過門框,直刺面門。他側轉身軀,右臂一攬,将那尖銳的暗器收入袖中。
“是我。”他道。
密道裡昏黑一片,依稀有人影晃動,從壁根下走出一步,露出一身染血的藍衣。
“師父!”他認出來。
“是師父——”
“師父來了!”
密道深處的人影紛紛站起身,攏向牆門外透來的光亮。
巫重陽踏入密道,待牆門轉合便放下肩頭昏迷的弟子。有人吹亮火折子,點燃石牆上火把。周圍亮堂起來,巫重陽環顧密道,見弟子們各個形容狼狽、氣促不勻,大多還身負血傷,顯是剛剛苦戰一場。他落目牆邊,那裡還蜷着幾團人影,捆得結結實實,依稀能辨出熟悉的臉孔。
“怎麼回事?”巫重陽目詢那為首的藍衣弟子。
“我們聽見信号,正要趕去演武場,卻遇山人闖進來,見人便殺,還放火燒學廬。”藍衣弟子回答,“他們人不多,但似乎帶着什麼毒物,師兄弟們大多沒了力氣,好些還生出幻覺,竟攻擊起自己人來。我們見勢不好,隻得先将他幾個捆住,撤進密道躲避。”
巫重陽略一颔首。
“是醉夢香。”他語氣肯定,從袖袋裡摸出一隻口袋,交與那藍衣弟子道:“給你師兄弟幾個服下解藥。”
藍衣弟子愣了下。“是。”他接過口袋,“師父,究竟發生何事?為何戈氏能闖進山門,還……”
他沒有說下去,巫重陽也狀若未聞,隻一一探過那幾個弟子的腕脈道:“十八灰閣相繼起火,想必是地陣有異,他們從牆外翻進來,未曾經過山門。”
“地陣出了岔子?”藍衣弟子與同門交換眼色,“那……那我們可要出去幫忙?”
放下弟子虛軟的手臂,巫重陽站起身來。“外間正亂,你們受了傷,暫且待在此處。”他交代,“地道入口經過改造,縱是走水,也不會燒到此地。不要輕舉妄動。”
“那師父您……”
巫重陽摸上石牆間的旋鈕,門牆隆隆轉開,一縷灰煙飄入火把顫動的光輝。
“為師去給其他長老送信。”他道。
灰煙彙聚升騰,雜着飄揚的火星翻滾,不住湧出刀閣學廬。
邊士巍轟地落入院坪,鞋底在石地間踏出兩眼深坑,飛揚的碎石蕩散一圈煙霧。
“小的們!”他高喚,招風耳一動,捕得烈火中一線虛弱的呻吟,立刻飛身一縱,砰一聲撞開搖搖欲墜的門扇,闖入房中。屋内火光閃耀,燃燒的四方桌翻倒在地,正壓在一個火人背上。那火人全身冒着火花,一條胳膊卻還伸向門前,顫巍巍擡起手。
邊士巍一腳踢開四方桌,扯下外衫,使勁撲打那人身上的火焰,眼見徒勞無功,隻好扔開外衫,徒手将人扛背院中,拽出水井辘轳上的麻繩,提滿一桶水潑過去。
地上火人彈動一下,蠶食肉軀的火舌總算熄滅,現出一副燒得焦黃的少年輪廓。邊士巍撲跪一旁,大掌捧起對方腦勺,左右晃一晃。
“小子!小子!”
那張面目全非的臉似乎張了張口,頭顱在他掌心一歪,沒了氣息。邊士巍咒罵一句,轉看四周灰黑的煙霧和火光,已教熱湧熏出一臉汗珠。
頂層火勢似乎最小。他抹去汗水,抛下弟子屍首,拔刀一躍而上。
檐廊下的門扇大多半敞開來,除去房屋灼燒的噼啪聲,竟别無動靜。邊士巍挨門闖進去,内裡狼藉一片,不是空無一人,便是屍體橫陳。他腳步愈來愈快,推門的勁力也愈來愈重,時而一聲重響帶動一串煙塵四起的轟塌,好幾處房頂相繼垮陷。
砰。又一扇房門碰上牆面,邊士巍撐住門框喘氣,眼裡浸着汗水,片晌才視野明晰。屋中櫃倒桌翻,靠近窗扇的床榻已教烈火吞噬,一個少年匍匐在地,腳後拖出一溜鮮紅血迹,口裡依稀發出聲音:
“師……師……”
“澤小子!”邊士巍認出那身形,沖上前翻過人來,瞧清他脅下冒血的豁口。
忙封住他幾個保命的穴位,邊士巍撕下半幅裡衣,給那傷處纏上幾圈。
“存住氣,師父帶你出去!”
他一把扛起弟子,回身一看,大火竟已封住去路。
直背刀唰地回鞘,邊士巍單手自腹前運氣而托,淩空一推,掌風便在火海間沖出一條路來。他扶穩弟子躍入廊下,忽覺面前的欄杆現出重影,甩一甩頭,隻當是煙塵熏眼,足蹬圍欄一跳,飛向院中。
雙足落地,膝蓋竟沒來由地一軟。邊士巍耳内一陣嗡鳴,終于覺出異樣。
前方濃煙裡隐約浮出一道人影。那人虎背蜂腰,手握一柄大彎刀,高大的身軀分明在挪步近前,卻沒有半點聲響。他一身破爛皮衣,脖頸間一圈鮮紅刀痕,上方頭顱左耳缺半,短發淩亂結绺,底下赫然是戈南沾血的臉。他凹陷的雙眼直勾勾望過來,嚅動幹裂的嘴唇道:“邊士巍……”
邊士巍将頭一甩,悍然大叫:“老賊!”
他挺刀向前,刀鋒落下的瞬間,那張老臉卻變作一張稚童面孔。邊士巍一抖,未及回轉白刃,刀口下的身體已消散成煙。
直背刀撲個空,锵地落上石地,激散大片煙塵。邊士巍趔趄一下,又聽後方有人呼喚:
“阿兄。”
他悚然回首,稚童的臉複而出現在兩丈之外,仿佛轉瞬從地裡長出來。那是個模樣不足十歲的男孩,面頰凹陷的臉上空着一個眼洞,鮮血不住滴落,磨損破裂的襟口染紅大片。
“阿兄,我好痛……”男孩空渺的話音帶着哭腔,“那官爺為何要打我……”
邊士巍倒退一步,視野在熱浪中模糊不清,隻得使勁眨一眨眼。
“阿兄。”左旁傳來一模一樣的低喚。
他轉過頭,那男孩竟又站在側旁,空洞洞的眼孔淌着血,直望向他。
“阿兄……”
“好痛……”
“阿兄……”
呼喚聲從四面響起,接二連三,此起彼伏。
邊士巍打個踉跄,眼看無數個男孩環繞身周,又教烈火蒸出無限重影。鹹澀的汗水滑入眼角,邊士巍咬緊牙關,咧出個不像笑的笑來。
“真是活見鬼了……”他低喃,想要提刀闖出這鬼牆,雙足卻灌鉛般難以邁開。
四圍裡焰光高漲,那數不清的鬼影倏爾一動,竟各個伸出手來,緩緩向他攏近。
“阿兄。”
“阿兄——”
“我好痛……”
汗珠顫巍巍挂在下颏,邊士巍閉上眼,感到灼熱的氣息寸寸逼近,重重疊疊的話音仿佛響自腦裡。他忽地大叫,一掌按緊肩頭弟子,抑住那天旋地轉的暈眩,腳一劃便急轉起來,深嵌地裡的刀尖拖動在手,硌喇喇劃出一圈碎石。
塵埃激揚,石塊四濺。那摧近的熱浪層層潰散,四面的呼喚登時凄厲非常。
“阿兄!”
“好痛——”
“阿兄——”
邊士巍怒号不止,緊閉着雙眼疾轉身軀,聽一聲聲“阿兄”纏繞耳旁,旋轉中近乎化作刺耳的嘯叫,愈來愈急、愈來愈尖銳,好似永無止境,隻有震動胸腔的嚎叫才能掩蓋。
刀尖震顫狂亂,腳下石地也漸碎裂。邊士巍高聲喝喊,雙耳近聾,直到周圍尖利的呼喚蓦地一近,聲色劇變:
“邊兄,醒醒!”
焦急的男聲利刃般插入耳中,邊士巍手中長刀倏滞,一線刺痛随即擦過膝側。他右腿重重跪下,感到什麼細小之物飛入口中,在喉頭一撞,落進肚裡。邊士巍急睜牛眼,一掌掐住脖頸,正要運氣吐出那異物,卻讓一隻手抓在腕間:“莫吐!是解藥!”
颠倒旋轉的視野恍惚而止,邊士巍定住目光,一張醜陋的申字臉近在眼前。
“巫兄?”他騰地站起來,卻右膝驟痛,倒一口冷氣,“嘶……怎的是你?”
“那些山人都帶着醉夢香,邊兄方才是中了毒,将巫某認作了旁人。”巫重陽道,“一時情急,傷了邊兄一道,還請邊兄見諒。”
邊士巍将手一揮,從模糊的重影間辨看,覺出自己竟身在學廬外的林地,周圍樹木東倒西歪,斷了一環。“醉夢香?”他抹去臉上汗水,“那是你暗閣才有的玩意,怎會落到他們手裡?”
“暗閣遭竊,巫某也是剛剛發覺。”巫重陽伸出手,扯過邊士巍腰側的荷包,打開一看,裡邊空無一物。巫重陽頓了頓,取出袖中木匣,将一半藥丸分與他道:“你我分頭行動,先将解藥送與同僚。”
“慢着!”邊士巍摸索空蕩蕩的肩膀,“我才前搶出個小崽子來,還留着一口氣——人呢?”
身旁人似乎猶豫一瞬,看向另一個方向:“在那邊。”
邊士巍尋看過去,歪倒的樹幹間露出一具肉軀,靜悄悄趴在那裡。他一躍上前,将人翻個身一看,自己半幅裡衣還纏在少年脅下,那張年輕的臉卻血色褪盡,生息不再。
“我見到邊兄的時候,他已經斷氣。”巫重陽的語聲來到左側,“許是邊兄中了醉夢香,才以為他還活着。”
邊士巍看了會兒那張毫無生氣的臉,又仰起頭,望向燒成一座火山的學廬。
也便是說……他刀閣弟子沒有一個活口。
肩膀隐隐抖動,邊士巍縱聲大笑,長刀猝然深插入地。
“好哇……好哇!”他極力高呼,“我殺他老子,他殺我弟子——有來有往,這才叫痛快!”
遠處林叢有禽影撲飛四散,邊士巍跳起身,抓過那裝滿解藥的荷包,一把拔出刀來。
“走!”他恨道,“教他們血債血償!”
-
飛鳥倉皇掠過山腰,振得高高的竹叢擺晃不住。
越過劍閣騰騰竄起的灰煙,李明念跳入竹林之間,踏一杆青竿上攀,蹲定緩慢彎倒的竹頂。母親常居的小院晃入視野,四面靜谧如常,既無人影,也無火光。她細看那移門閉合的檐廊,待腳底竹竿咯吱一響,回彈之力将身子抛向空中,才借力一跳,蹬上另一條竹竿。
溪澗卷來一陣山風,濃煙自劍閣飄入竹林,數道人息裹挾其間,無聲欺近。李明念弓身竹竿頂端,兩手各握一柄長刀,聽任青竹彎下腰身,閉起眼,墜入湍急的煙河。
長風流過身周,細葉簌簌掙紮,竹節嘎吱作響。她聽音辨向,足踐長竹而躍,軀體如魚翻轉,追及每一處細微的移動聲,手臂一提、一回,兩柄橫刀便揮裁風浪之間。葉脈破裂,血液迸濺,筋肉的韌勁撥動刀鋒,重物在風煙奔湧中悶聲沉底。待那湧動的煙塵靜下來,李明念也輕輕落地,睜開眼,四周紛揚的葉片俱已削作兩瓣,地上屍首卻七零八落,參差不一地浸在血泊裡。
李明念嘴一撇,提步要趕往林邊小院,卻仿佛腳下一空,撲栽向前。
長刀嚓地拄入地間,她穩住身,眼前世界旋轉起來,渾身關節竟也隐隐發麻。
毒煙?李明念後知後覺想到。
周遭竹影搖動,朦胧的縫隙間竄出火光,跳動着越竄越高,轉瞬連作一片。烈焰滔天,李明念被圍困垓心,瞥得高矮不一的人影走出四面火牆,斂足五步之外。她強捺眩暈,舉目而看,人叢裡竟大多是同一個女孩,髫發蓬亂,驚恐的臉上淚光閃閃。另一張面目模糊的臉摻雜當中,是個骨瘦如柴的女子,幾乎衣不蔽體,胸前插一柄匕首,漆黑的血迹凝結在襟前。
她們靜悄悄豎在那裡,似是幻影,又似有真實的吐息。
不對,不是煙。李明念勉力盯住面前人影。
“你們哪來的醉夢香?”
那些模糊旋轉的人影不答,默然立于烈火之間。
李明念握緊刀,挺身揮斬向前,朝上風處疾奔而去。刃鋒劃開烈焰,刀口下的臉龐扭曲消散,呻吟和哭叫灌入耳中。
“莫殺我……”
“姐姐……”
“求求你……”
李明念甩開那嘈亂的呼喊,穿過重重火海,于上風處回過身來。火舌舔上袖管、啃食肩頭,頸側皮膚灼痛近裂,一陣焦肉的氣味鑽入鼻腔,真假難辨。她喘着氣,低頭看向自己燃燒的右臂,尋不見手背上猙獰的傷疤,才覺火光漸弱,那股焦香随之淡去。
火焰中的幻影擁過來,伴着層見疊出的哀叫撲近前。李明念倒跌兩步,麻木的雙足再難撐起一跳,隻得側身一躲,右手反提長刀,劃上當先沖來的肉軀,卻撲了個空。一扇刃風刮過左耳,她回刀格擋,不料手勁虛軟,險些讓刀鋒滑過脖頸。
視線越過交疊的白刃,李明念對上持刀女孩的眼睛。那女孩尖叫起來,稚音刺痛腦仁,依稀雜着嚎叫的男聲,近要撕裂耳鼓。
李明念微微一顫,當胸挨上一腳,身子飛将出去。
後腰驟緊,一道反力将她翻推向前,面朝泥地攬入脅下。李明念一怔,未及反抗便臉前一痛,有什麼細小之物被拍入口中。她連忙舉雙刀一拄,眼前黑靴卻輕巧躲過,那勒在腹間的手順勢松開,一把抓住她腰側漆黑的刀柄,唰地拔刀出鞘。
李明念屈膝落地,腳邊黑靴點地躍起,一抹竹青色的身影便掠過身側。
腦中暈眩漸褪,她認出那背影,也看清前方迫近的人叢:數十個山人綽刀持牌,攜重影穿透黯淡的火光,怒喊着奔殺而來。
青衣女子徑迎上前,手拖兩柄三尺二寸的橫刀,縱身一躍,落向那洶湧人流,一腳踏上當中的頭顱。頭下脖頸喀嚓折斷,周遭人潮倏滞,兩側立時有刀鋒呼嘯而至。她挺髋後仰,手舉雙刀一劃,雪亮的刀尖沒入兩旁頸中,又見一條人影遮向身前,白刃疾劈面門。腰身旋即側擰,女子力提左臂,刀挑屍身一掀,砸開舉刀劈來的山人,同時将膝一曲,蹬向急攻腳後的敵手。那山人倒飛出去,口噴鮮血,撞翻一串同夥。
李明念半跪下地,覺出視野漸清,不由拄刀細觀。幸存的山人圍殺向前,那青衣女子卻穿行迸射的血肉之間,沒有半個多餘的動作,腳不沾地,亦守亦攻,須臾即将敵人殺倒大半。
最後一個山人從後方逼近,彎身躲過飛摔而來的屍體,側刀挂向女子腰背。青衣女子背刀一攔,頃刻旋過身來,直刃纏彎刀一轉,挺臂疾送,那刀便打着旋飛過李明念耳旁。她回頭,恰見彎刀噗地貫穿一顆腦袋——一道人影仰頭倒下,背後竟又有十數山人從劍閣殺來。
前方的夏竹音一刀抹過敵人頸項,甩去刃上殘血,微側過臉。
“會了?”
李明念聞聲轉臉,兩眼圓睜。
“才一遍!”她抗議。
“愚蠢。”夏竹音手腕微旋,“仔細,記。”
語畢,她人便縱出去,挺向那乘風湧來的人潮。李明念急忙凝看,但見那竹青色的影子閃動人叢之中,兩柄橫刀疾揮如線,刃鋒側、提、回、送,仿佛那是臂裡長出的一截,每進一步必教人赤濺三尺,卻血不沾身,一徑殺至竹林邊緣。
兩息之間,山人已盡數倒下。夏竹音立定林邊的樹蔭裡,滴血的刀尖斜指向地。她再次側過臉。
“記住了!”李明念立刻啟聲,一跳上前,接住夏竹音抛來的刀。
“師父,我阿娘呢?”李明念拿衣擺擦去刀身血迹,“她不會武功,萬一被抓去——”
“不許叫我師父。”夏竹音戢刃,“你阿娘在安全的地方。”
難怪這樣安靜。李明念支吾一應,看看她一塵不染的衣裳,又揪起自己沾滿血污的衣襟。
“是阿爹讓你來救她的?”她心不在焉地問道。
夏竹音未答,卻陡然将她一拉。
一陣風響掠近,李明念猛醒過來,就勢旋身而看,兩枚脫手镖劃過胸前,堪堪擦破側旁竹青色的袖管。夏竹音沒有停頓,右手一甩,什麼閃亮纖細之物便斜擲出去,刺向飛镖源頭。
咚。樹冠裡掉出一個人影,摔落林地之間。
兩人近前查看,那屍首竟是個皺巴巴的老翁,一身破爛布衣,瘦脫了相的臉上還刺着額字,顯然不是山人。李明念左右看看,卻尋不見他身上緻命的傷處。“這老頭有些眼熟。”她咕哝,“師父,你方才用的什麼暗器?”
“是罪客。”身旁人卻冷不丁道。
“罪客?”李明念挑眉,記起這張臉确曾出現在地牢,“那他怎麼會……”
目光觸及夏竹音劃破的袖管,她話音戛然而止。才前為着拉她,女子裡外兩層左袖盡教劃破,此刻曲臂搭在膝頭,正露出肘間一塊深紅的疤痕。李明念定看那紅疤,腦中空白一片。
一隻骨節粗大的手闖入視野,捂住袖管豁口。李明念擡起眼皮,對上那張玄底面具的眼孔。那眼孔不過兩條細細的窄縫,内中昏暗難辨,隻朦胧現出一雙眼瞳。她卻好似看清了一雙極近的眼睛,還有臉龐邊一層微末的絨毛。
“跟上。”沙啞的女聲傳入耳裡。
李明念神志回籠,看面前竹青色的人影一晃,直奔山巅。
她搖晃着豎起身,走出幾步,又停下來。眼盯腳上那雙泥點斑斑的玄靴,李明念幹立片刻,飛身跟上。
山頂東側濃煙滾滾,挨近兵器庫的峰閣卻死寂一片,底層門扇大敞,内裡火光耀耀。師徒二人縱入門檻,見祠堂底裡滿地狼藉,随牆面裂開的神龛空空如也,長明燈翻倒在地,燈油潑上散落一地的牌位,雀躍的火花踐踏其上,肆意蔓延。
李明念望進神龛後方的暗門,隐約瞧見山壁間黑黢黢的石窟,卻感知不到人息。
“罪客盡教放了。”她道。
夏竹音不吱聲,踢開燃燒的牌位,抓起一盞長明燈,徑入地牢。
沿着那長長的石梯深入底層,山體内的蛋形石窟森冷如常,環壁間卻狹室盡空,封鎖洞口的鐵鍊根根松垂,在陰風的撥弄下輕微擺蕩,嚓嚓作響。她們落足階底,正對階梯的石牢也已空無一人,兩條拴铐手臂的鎖鍊還垂懸窟内。李明念踩着最後一級石階,覺出身旁人走上前,視線卻定在那石窟的角落裡。
那裡掉着一根繡花針。
“……你來過這裡。”李明念道。
夏竹音置若罔聞,單膝跪于地面凹陷的中心,左手端燈,右手在土地間摸索少頃,緊貼上去。
一陣藍光溢出掌底。
光亮倏爾刺進眼裡,李明念當即回神,隻見一團藍光從夏竹音掌下溢散,地面仿佛瞬間裂出幾道刺眼的縫隙。那縫隙迅速張開,似是順着無形的紋路爬上四面石壁,直通遙遠的穹頂,彙作一星極亮的光點,然後閃爍一瞬,熄滅下去。
一切轉瞬即逝,李明念不及看清,低下頭,卻又是一驚:腳下土地竟不知何時變作了平坦的石地。
夏竹音掌底多出一隻木匣。她放下長明燈,打開匣蓋。
“這是什麼?”李明念趨上前,看到那匣裡空無一物,“放什麼的?”
“來遲啦。”頭頂響起一道女聲,“東西在這裡。”
兩人俱驚,仰頭一看,一個女子正盤坐在上方的石窟邊,左肘撐在膝頭,右手舉兩卷書冊,俯着身笑望過來。
“你們這陣法确是有趣,我出入這南山不下十回,直到近兩年才探明其中關竅。”女子笑道,“以罪客的靈力供養陣法,自然要斷去所有給養方可破陣。若非今日乘亂放走罪客,我還拿不到這《名冊》。”
她晃一晃手中書冊。
“将人關在這陰暗的地界等死,還要拿地陣榨取他們的靈力……當真是敲骨吸髓,令人發指呀。不過玄盾閣也一貫是如此作風——小小地牢,比之這一整座南山倒算不得什麼,是不是?”
李明念皺緊眉頭,已然認出對方聲音。她悄悄提起長刀,被夏竹音反手按住。
“我還當先來的會是那閣主,沒想竟是你們。”那石窟裡的女子好像絲毫不察,隻顧自翻一翻那《名冊》,借着微弱的燈光尋閱,“方才閑來翻看,我還發現一些有趣的東西。對了,就是這裡——”
她止住翻書的手,轉而搭上腰間形似火焰的劍柄,沖下方那青衣女子一笑。
“現下想來……上回在縣府,你便已瞧出我這柄劍不一般了罷?”
對方一動未動,玄底金紋的面具嚴嚴實實遮住臉,不露半點情緒。
“紀英靈。”她叫出女子名字,“偷《名冊》,有何目的?”
“秘密。”紀英靈笑眯眯道,“你答應為我所用,我便告訴你,如何?”
“你要我背叛玄盾閣?”對方冷聲反問。
手裡《名冊》一合,紀英靈拿它扇扇風道:“老底都捏在我手裡,有何不可?況且我也瞧不出這地方有甚麼效忠的好處。”她看一圈陰森森的地牢,目光又落向那刺猬似的少年人,“若是擔心你旁邊那丫頭,我也可收她為徒,帶她一道走。”
李明念一愣,身旁的夏竹音卻不為所動。
“她有父有母,無須我操心。”她道。
紀英靈長歎一口氣:“好罷,你再考慮考慮。”
她站起來,卻因石牢低矮,隻得弓着身縮在那洞口。于是她撈起腳邊一隻酒甕,跳上斜插入地的石階,将那兩卷《名冊》掖入衣襟。“原想讓第一個趕來的嘗嘗這陣法滋味,今日心情好,不為難你兩個,也算作我的見面禮。”紀英靈拍去身上灰塵,“哪日想通了,去我們初見的地方尋我便是。”
階底全無答話聲。紀英靈也不惱,最後瞧一眼那女子身旁的少年人,笑着将食指豎在唇前。
腦仁頓時抽痛一下,李明念扶住額側,再向梯上一望,對方已眨眼沒了蹤影。
“替我轉告你們那掌廚——三月酒名不虛傳!”
吆喝聲從梯頂傳來,字音回蕩石壁之間,振得抽痛的腦額愈發不适。李明念半跪下身,眉心抵上拄刀的手背,感到那按在右臂的手微微撤開。
“頭暈?”身側人問道。
“不是。”李明念半眯起眼,似要看清湧入腦海的模糊色塊,“……有些奇怪。”難道還是醉夢香之效?
青衣女子卻沉思片晌,忽而開口:“你見過她?”
“不容谷見過一回,隻是沒有瞧清她的臉。”李明念答完一頓,又朝她看上一眼,“那次你也在。”
冷風吹卷發頂,兩人隔着燭火對視,一時誰也沒有出聲。女子潦草紮起的圓髻半散開來,幾縷碎發飄蕩臉旁。她不再追問,隻撕下半幅衣襟,纏上左肘。“方才所見,一個字也不許透出去。”面具底下的話音冰冷如舊,“否則你爹娘也保不了你。”
長明燈閃爍腳邊,映得她面具上的金紋也忽明忽暗,形同幻影。李明念側看許久,挪開目光。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