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地下方人聲嘈嘈,兩道人息自南向靠近。
坡頂二人交換一個目光,晁馳伯身形一閃,縱至糧倉廢墟旁,撿出那埋在碎石間的帷帽,重新戴上。李顯裕回身向後,見巫重陽和車羽寒躍過南坡,先後落上曠地。他二人身染血迹,卻不曾負傷,似朝那頭戴帷帽的身影掠過一眼,便越過曠地,來到李顯裕跟前。
“閣主。”
“還留在牆内的山人俱已擒獲。”
李顯裕置若罔聞,隻側轉身軀,看向北坡亂石。
“巫長老,”他道,“過來看看,可有什麼蹊跷?”
巫重陽步向他身畔,舉目細觀那些狀似無序的山石。
“依稀有布陣的痕迹。”他回答,“隻是亂石迷眼,難以辨認。”
李顯裕飛身坡上,四圍裡默看一番,西行數步,停在一片積水的凹地邊。那似是山石砸出的坑洞,深約兩尺,經曆方才激鬥,内裡僅剩一層渾濁的泥水。他蹲下身,左掌朝向那凹地,泥水底裡便隐隐透出一陣金光。
一滴透亮的水珠掙出水面,撞入掌心。
李顯裕攥緊那水滴:“是水靈氣。”
笃笃拄仗聲回到坡頭,晁馳伯那滴水的帷帽已幹燥如初。
“那布陣之人便不是紀英靈。”他道。
近旁的巫重陽微微退開。恰覺出後方人息移動,他轉頭一看,一條人影爬上曠地,是鄭百戶獨自拄槍而來,一身鐵甲泥點斑斑。他打量着裂作四片的平地,一面迎上從北坡登頂的李顯裕,止步他跟前。“李閣主。”鄭百戶略一俯首,“敢問方才是發生何事?這地方……”
“是閣中私事。”李顯裕道,“修繕的花費,過後玄盾閣會賠償。”
他答得含糊,面上又不露情緒,顯是無意解釋方才驚天動地的争鬥。鄭百戶咽下口邊的問題,回望南山。十八火柱灰煙飄蕩,分明山風不小,大火持續半個時辰,竟好似尚未累及山林。
“山上大火未滅,可需官兵幫忙?”他問。
“我們已尋了幫手過來。”答他的卻是晁馳伯,“滅火之事,無需官府插手。”
鄭百戶微詫,端量一番這身份不明的男子,目光又尋向餘下三人,卻見在場的仿佛俱無異議。他隻得猶疑道:“也好。”他目光定在李顯裕臉前,“職責所在,火滅之前我會領部下守在鎮南。李閣主若需要人手,随時可前往尋我。”
對方颔首。
“事後衙門若有疑義,也可遣人傳問。我會候在閣中。”
“多謝。”鄭百戶抱拳,又朝餘衆點頭示意,方才原路折返。
下方雜亂的人語終于遠去。李顯裕步至曠地南邊,目送那一隊武卒回向鄉居。山谷裡又落起濛濛細雨,坊間卻填滿人影,各個伸長脖子向東張望,要瞧清适間的山響源自何處。更多武卒從鎮北湧來,揮舞着長槍驅散鄉民。
“閣中山人情形如何?”李顯裕開口。
巫、車二人目光一碰。
“還有數十個活口,皆已押在山腳。”車羽寒道。
“盡是戈氏族人?”
車羽寒搖頭。
“戈氏大多死戰,餘下的是邊境一些小部族。方才他們自己招供,說是收了錢财前來增援。”
“罪客呢?”
“除去與山人一道逃走的,大半都已戰死,活下的不到十人。”
李顯裕的背影默立在前,好一會兒才再度啟聲。
“各閣傷亡如何?”
“刀閣傷亡最是慘重,門人無一存活。”答話的成了巫重陽,“其餘各閣門人死傷大半,長老們也多有損傷。”
“長老也多有損傷?”
“攻擊各閣的山人都帶着醉夢香。”巫重陽低下臉,“認出毒物之後,我将解藥送與各長老,途中曾前去心試場查看,那裡的醉夢香已然失竊。”
“沒有解藥,山人也應當會中毒。”
“是。”巫重陽道,“火起後我立即回暗閣探查,發現解藥被盜走了一半。”
“何時被盜的?”
“屬下也無從推斷。”巫重陽仍舊低垂眼簾,“心試要用的解藥已提前取出,都是我貼身收着。餘下解藥盡存在暗閣密處,為保萬全,屬下月餘方查看一次,上一回是在四月中旬。”
“應當是武試前夜被盜。”一旁的車羽寒開腔,“昨日寅時換班,席韌和虞亦鴻曾向我禀報,說是聽見暗閣有異響。我須得看護應試人廬舍,料想暗閣機關重重,應當不會有什麼閃失,隻欲等今日武試結束再告知巫長老,不想竟出了事。”
李顯裕回過身,目光落向巫重陽。
“昨日可曾察覺暗閣異樣?”
“臨近武試,屬下昨日忙于檢看地陣,不曾回過暗閣。”
“最後查看陣眼是什麼時辰?”
“昨夜辰時查看過,并無異樣。”
“那麼陣眼毀損,便應是辰時到武試之間的事。”晁馳伯走上前道。
巫重陽沉思片刻。“許是在戈拓放出号箭之後。”他開口,“武試之時,小姐發現應試人中藏着戈氏族人,當場揭穿,才讓他們敗露行迹。所以山人今日起事,當屬偶然。”
“李明念察覺确是偶然,可武試場上兵器充足,要在十八長老眼皮底下隐藏身手也是難事。”車羽寒卻緊接着道,“不定他們原就是安排今日起事。”
李顯裕不置一詞,目向南去,恰見一行白衣人落身山門前,各個帷帽遮面,與晁馳伯的打扮一般無二。
“阿峰在哪?”他又問。
“聽留在演武場的弟子說,他去過那裡,随後又獨自前往劍閣查看情形。”車羽寒回答,“可方才衆人集聚山腳,卻不見他人影。”
“閣主,可要派人去尋?”巫重陽試探的話音傳入耳中。
那一行白衣人似乎也朝高地望過來。李顯裕注視那些皂紗遮擋的頭臉。
“不必。他是閣主繼人,可獨力行事。”他道,“先回閣。”
-
峰閣底層的大火已漫過樓尖。
李明念手提兩桶井水,一股腦潑向祠堂門洞。舞動的火爪瑟縮一下,有一瞬似乎退回門内,卻又很快伸将出來,兇橫地朝外間抓撓。她後退一步,面上已教烈焰熏出熱汗。“井水好像有效,”她奇怪,“為何土掩不行?也不見燒着樹林。”
“不是尋常的火。”後方傳來夏竹音的聲音。她長立山梯頂端,兩手環于胸前,背向峰閣高樓,仿佛瞧不見身後那熊熊大火。
還有不尋常的火?李明念挑高眉梢,仰頭已瞧不見火海裡的攢尖。
思及樓内價值千金的家什,她咬咬牙道:“再去提些井水來。”
瞥見石階前的人影一動不動,李明念又腳步一住。
“你不管麼?”她問,“若是全燒沒了,重建得花多少銀子?”
“與我無幹。”
“那是我家銀子。”
“不在你手,便是他人之物。”面具下沙啞的女聲道,“操什麼閑心?”
李明念原已心煩意亂,索性将水桶一撇。
“那你留我在這裡做甚?”
“等。”夏竹音頭也不回。
“地陣已經複原,還等什麼?”
那背影不再答話。李明念捺住焦躁,大步踱至她身旁,循着那面具的朝向東瞰,高地間兩道巨大裂痕隐約可見。
“方才那劍影,是紀英靈?”
“是你阿爹。”
李明念一愣:“阿爹?”他竟有那種能耐?
她目尋山腳,依稀見得鄉居間蟻動的人影。最後一聲巨響已平息近一炷香,如今站在山頂,除去那兩道劍痕,竟什麼也瞧不清。
“他打得過紀英靈麼?”她不由問。
“打不過。”
李明念急旋過身。
“那還等什麼?現下便過去!”
“你打得過?”
冷淡的反問刺入耳裡,李明念喉間一塞,轉而蹲下來,望向面前長不見底的石階。十八高樓大火未滅,四處灰煙浮動,幾乎同雨後的薄霧連作一片。“……你是阿爹的影衛。”她道,“他若出事,你也會死。”
身旁人不為所動。
“紀英靈若當真要殺他,我去也是死。”
除非方才便答應與她聯手。李明念動了動嘴唇,将這話咽回肚裡。
視野裡闖入一道白影,無聲無息落上山梯,與階頂不過一裡之距。李明念霍地站起來,按住刀柄。
“什麼人?”
一條臂膀攔到胸前,是夏竹音略側了身,将她撥後一步。
“信人,來收火。”夏竹音道。
李明念猶自攥着刀柄,見那來人白衣帷帽,腰間一枚玄鐵符信,确是信人打扮。對方一聲不吭,手端一座三尺高的青銅雙耳壺,徑直與她二人擦肩而過,斂步峰閣樓前的青石地間。他彎下腰,小心将那青銅壺放置身前,面朝那燃燒的高樓而立,雙手撚訣額上。
從後方瞧不見他手勢,李明念隻歪過頭,打量那怪模怪樣的青銅壺。壺身兩側的耳朵形似飛鳥,長長的尾羽流動般散開,狀如火焰。細一看,壺身中部也有相近的對稱紋樣,瞧着呆頭呆腦,不知是什麼禽類。
“他拿的那是什麼?”李明念微微别臉。
“法器。”身旁人回答,“或融入法陣,或由罕見原料鑄造。”
“那種東西還能融入法陣?”
“問鑄師。”
李明念還欲再問,卻見那信人變換的手勢忽而一住,壺頂的青銅蓋竟自覺翻開,周身紋樣驟亮,一團微弱紅光冒出壺口。樓尖高漲的焰光搖動起來,扭作一股臂粗的火繩,仿佛教什麼力量吸引,一個回身便鑽入那三寸寬的壺口,撞得底座嘎吱作響。
什麼妖術?李明念驚退半步,看火焰源源不斷沖入壺中,層層熱浪掀起那信人的衣擺,他卻手結胸前,一動不動。
“不止一個。”側旁女聲平靜。
李明念回首,隻見夏竹音仍面向石階,下方十八座高樓的烈焰也一陣異動,各自如浪卷起,成束流向樓底。
難道這便是大祭司用過的術法?
“這樣的信人,寓信樓究竟有幾個?”李明念問身旁人。
“不知。”夏竹音道。
西側幾道人息移近,李明念轉目而望,張得許雙明和虞亦鴻跑過棧道的身影。他兩個各背一人,俱是渾身焦污、蔫頭耷腦,前後卻不見周子仁與吳克元的蹤影。
奔上山梯,那卧蠶眉的少年郎便瞧見頂上人影。
“李明念!”他遠遠呼喊,“子仁回來了嗎——”
“子仁?”李明念蹙眉,“他不是跟你們一道麼?”
許雙明已跑到她跟前,這會兒才驚覺峰閣大火的異狀,腳下一跌,險些倒栽下去。李明念抓住他胳膊,一把扯回來道:“怎麼回事?”
“他……他在密道裡被人劫走了!”許雙明急咽着喘息。
“是個罪客,景峰師兄和那個影衛都去追了。”虞亦鴻在旁搶聲,眼睛不住瞟向那靜立不動的白衣人,“那是寓信樓的人?他在做甚?”
“哪個方向?”李明念隻盯住許雙明。
“隻知是奔山下去了,”許雙明竭力調息,“要不要去追?子仁沒有武功,我怕——”
“不知方向,追什麼?”夏竹音沙啞的語聲橫進來,“李景峰在,不會有事。”
李明念不答腔,足尖一點便要縱出身去,卻教夏竹音一手鉗在肩頭,生生按回來。那手勁太大,李明念一個趔趄,扭頭對上那張瞧不出神色的面具,不由着惱道:“得去追!”
“先下山。”夏竹音卻說,“去問那些山人。”
“對,那些山人一殺進來,罪客便跑了——他們一定是有勾結。”虞亦鴻附和。
李明念望去前方,梯下煙霧交纏,山門前隻隐隐現出攢動的人影。她沉默少頃,終于掙開那隻手,徑縱向梯下。
“我也去!”許雙明拔腿追上去。
“欸,先放下我師弟啊!”虞亦鴻急喊,誰知那少年郎充耳不聞,再一轉臉,身旁的女刀客也不見了蹤影。虞亦鴻回過頭,看一眼那紋絲不動的白衣人,隻好兜緊背上同門,也飛縱下山。
梯底空地濟濟哄哄,弓、音兩閣長老守在高牆頂端,一坐一立,各自挽弓抱琴,俯察下方情形。
應試人已教殺去大半,十餘個幸存者随劍閣門人來到山腳,盡聚在山梯西側的林邊。褚良紮在人叢間,兩條細瘦胳膊環抱胸前,不時四下裡看看,又目向對側馬廄。門人們圍聚在那裡,将那數十個山人并罪客押跪成排,各個反剪雙手,拿臂粗的鎖鍊緊緊縛住。假焦山默跪當中,肩背幾處箭傷還淌着血,胸前一條鐵鍊留下的撻痕,僵硬的臉上雙目緊閉。
李明念落上馬廄房頂,目光掃過那假焦山的臉,轉向後方寥寥幾個罪客。剛剛苦戰一場,他們盡吐息濁重、遍體鱗傷,耷拉着腦袋跪作一排,绺绺髒發遮擋臉龐。她認出其中一張老臉,眼睑浮腫如袋。他的牢室便在那啞巴男子左旁,周子仁替他把過脈。
山梯兩旁的林中一陣異響,是幾個長老先後縱出林叢,落上山門前的平地。李明念留心一看,巫重陽和車羽寒不在其中。
牆頭兩個長老跳下來,與衆人集聚一處。
“如何?”
“沒了。”
“東面也沒有。”
餘下長老皆盡搖頭,衆人交換目光,看向馬廄前的俘虜。
“那便盡在這裡了。”弓閣長老道。
邊士巍眯縫起牛眼,見得那些山人耷拉着腦袋,隻一人腰杆挺直,。
“好哇,還有個喘氣兒的。”
他将直背刀一扛,闊步走上前,大掌一伸,唰地撕下那假焦山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張高顴狹鼻的瘦臉。邊士巍一把掐住他脖子,輕易提舉起來,咧嘴笑道:“将我刀閣那些小子趕盡殺絕,是你們戈氏的主意罷?”
懸空的赤足掙紮一下,假焦山漲紅了臉,吐出一口痰,濺上面前的闊臉。邊士巍将人一摔,狠狠踏上他胸口,抹去頰上濃痰,瞅準那青筋凸起的脖頸,舉刀要砍,卻覺曲起的胳膊僵硬難動。他側眼看去,竟是一條蛇狀的流水纏絞臂間,拽得前臂動彈不得。
“什麼玩意?”邊士巍眉頭一皺,奮力甩動臂膀,那流水卻愈絞愈緊,糾纏不放。
“要留活口。”山門前響起一個聲音,“事情經過還未查問清楚。”
衆人循聲望去,四道人影越過山門而來,車、巫兩位長老斷後,為首的正是閣主李顯裕。晁馳伯走在他身後,左手一招,纏住邊士巍的水流便松開,順着他高大的身軀滑入地間,消失不見。邊士巍低罵一句,将那假焦山踹翻個身,扛起刀退向一旁。
恰逢許雙明跨過滿階屍首,氣喘籲籲趕到梯底。乍一瞧見閣主一行迎面走來,他驚得一跌,伸下山梯的腳又縮回去,卻見對方目不斜視,領着餘人轉向馬廄,自始不曾朝山梯看上一眼。許雙明僵立階上,待那四人經過前方空地,方才左右尋看,找到李明念貓在馬廄頂上的身影。
他張口要喊,不料肩頭一沉,險些跌摔下去。
“安靜。”沙啞的女聲響在側旁。
許雙明站穩身子,瞧清身側竹青色衣裳的影衛。情急時不曾留心,他此刻才後知後覺,眼前人或許便是李明念那神秘的“師父”。
“……哦。”許雙明含糊應道。
可既是影衛,怎的不跟在那閣主身邊,反倒同李明念一道?他正自苦思,肩頭又讓人一撞,扭頭便對上虞亦鴻氣呼呼的臉。
“你做甚?”
“我還要問你呢!”虞亦鴻惱恨道,“背着我師弟就跑,叫也叫不住!”
“收聲。”那女影衛冷冰冰的聲音橫進來。
兩個少年郎不約而同噤聲,互相瞪看一眼,才齊望向馬廄。
劍、暗兩閣長老已退回同僚之中,獨晁馳伯一路跟着李顯裕,卻不理會跪了一地的山人,隻停在幾個罪客跟前。
“班焱在哪?”李顯裕開口。
有人擡起腦袋,望山梯方向啐一口血痰。
“下山的一路便死了大半……誰知他是死是活?”
“他沒死。”李顯裕卻道,“在哪?”
答話那人不再吱聲,一旁眼袋腫大的老翁頭顱微動。
“沒人知道……”他垂着臉道,“炸毀兵器庫之後,他便不見了蹤迹……”
李顯裕面色不改。
“誰安排的逃獄?”
無人回答。一陣如山的威壓傾軋上來,幾個罪客盡猛地摔趴在地,隻那老翁勉力以肘支撐,不過一息便也撲栽下去,咯出一口鮮血。前排幾個山人聽得動靜,忙膝行着避開,牽得束手的鐵鍊撞響不止。
“說。”
冰冷的話音壓在頭頂,背上重壓減輕大半。罪客們喘起粗氣,掙紮着撐起上身。
“一個……男人……”數内一個年輕人出聲道,“他隻來過地牢兩回……是去尋……尋那個班焱……”
“什麼模樣的男人?”
“地牢天昏地暗……那裡瞧得見?
“他是哪一日去的地牢?”
那咯血的老翁低笑起來。
“關在那種地界……我們還曉得日子麼?”
又一陣威震頂,他重重摔撲下地,連帶着兩旁罪客也撞跌下身,口中咳出大片血迹。
“那個……那個小子……叫周子仁的——”年輕的那人嘶啞道,“第二次……那男人才走不久,周子仁便來了……那是他最後一回來地牢……問他便知……”
一道黑影縱上前,是李明念跳下馬廄,一把揪起那年輕罪客的腦袋。
“子仁被一個罪客劫走了。”她道,“那男人叫你們往哪逃?”
年輕人眼鼻淌血,張合一下嘴唇,似要回答,卻隻噴出一口鮮紅的熱血。
李明念攥緊他發髻,使勁一搖:“答話!”
趴在地間的老翁微微轉臉,一雙渾濁的眼睛極力上看。
“我見過那小娃娃……”他道,“他同影衛和門人一道……怎會被劫走?”
見他還能說話,李明念撒開那年輕人,朝老翁背上一抓,将他從血泊裡提坐起來。
“少廢話。”她難掩焦躁,“你們原要往哪裡逃?”
對方按住胸口,竭力穩住氣息。
“說是随山人一道……往東山腳下的高地走……”
“我們去過東高地,那小兒不曾出現。”李顯裕的話音再度響起。
“那便是往别處逃了……”老翁答得時斷時續,“那男人身份不明……不信他,也是尋常……”
山梯上的許雙明伸長脖子,正豎着耳朵細聽,忽見側旁的夏竹音轉過身來。
“你說周子仁是在密道教人劫走,”她道,“哪條密道?”
“劍閣的密道。”許雙明忙答。
“山頂出口在哪?”
一旁的虞亦鴻醒過神來:“這是我們劍閣機密,你一個外人——”
“就在那個燒起來的兵器庫旁邊,再走一裡地便上了棧道。”許雙明打斷他。
“喂!”虞亦鴻一嚷,那竹青色衣裳的影衛卻已縱出去,落到李顯裕身畔。
“是班焱。”她道,“他劫持周子仁出山,李景峰在追。”
蹲在老翁跟前的李明念聞聲回頭。
“究竟誰是班焱?”她問,“關在最底層那人麼?”
夏竹音不答,李顯裕更是置若罔聞,隻自轉向候在一旁的十八長老。“巫長老随我去追。”他道,“車長老留下,安置應試人。其餘長老各自回閣,照看受傷的門人。”
“那這些賊人要如何處置?”邊士巍在人叢裡高聲道。
“寓信樓會接手審問,玄盾閣不必幹預。”沉默已久的晁馳伯冷不丁開口。
“什麼意思?”山梯西側響起一聲嚷問,一個應試人大步跨出林邊濕泥,站定牆内的空地間,露出僅剩一條胳膊的身軀,撕破的衣袖纏紮肩頭,早已教血色浸透。“死了這麼多人,便這樣算了?”他怒氣沖沖,大掌狠狠拍上殘缺的肩膀,“那我這胳膊豈不白折了!”
“好歹要當場處置,給我們一個交代!”另一個應試人伸出腦袋,一隻手還緊捂鮮血淋漓的右眼,“否則誰還敢在這山裡當甚麼門人!”
“不錯!”又有人高叫,“我們拼死跑過來,可不是為了讓這些山人趕盡殺絕的!”
接二連三的抗議亂糟糟一片,年紀最小的褚良幹立當中,不知所措地左顧右盼。李明念皺起眉頭,聽身前老翁嗽笑起來。她移過視線。
“笑什麼?”
老翁搖着腦袋,顧自樂得雙肩抖動。
“好笑……好笑……”他喃喃,一面劇烈咳嗽,又咯出幾口鮮紅的熱血。
“我也同意!”東側響起一句洪亮的附和,邊士巍踹開面前山人,一徑走上前道:“燒的是玄盾閣,殺的是玄盾閣門人,幹寓信樓甚麼事!要審要殺,都該由我們玄盾閣處置!”
守立俘虜周圍的門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見長老們默不作聲,便也不敢冒然插言。
“玄盾閣每一張影衛契約皆由寓信樓作保,兩者自是唇亡齒寒,利害相關。因此門人選拔的初試名單都由寓信樓核定,但凡契主身亡,也一向是我寓信樓負責核查死因。”晁馳伯拄仗原地,口吻冷淡,“目下外人擅闖閣中,燒樓屠人駭人聽聞,理應交與寓信樓詳查處置,方能平息物議。諸位還有何異議?”
“甚麼狗屁物議!”邊士巍怒罵,“影衛是影衛,門人是門人!寓信樓作保,那也是保契主的利益,與玄盾閣門人有甚麼幹系?他們壓根就沒有契主,難不成人死了,還要你寓信樓給那些官老爺交代!”
人叢微微搖動,門人裡隐隐浮出竊竊私語。
目光穿過薄透的皂紗,晁馳伯眺向山梯間橫七豎八的屍體。
“如今尚未審問,便已隻剩三成活口。”他道,“真要交給玄盾閣處置,怕是還未問出個究竟,人便死絕了。”
“這是要栽到我們頭上了!”邊士巍聲洪如鐘,“幾百個賊人闖進來,我們不殺,還要伸着脖子等不成!”
“莫争了。”又一道話音響起來,車羽寒來到邊士巍身旁,看定晁馳伯身側。
“事情出在玄盾閣,縱是要交由寓信樓處置,也應當由閣主做主。”車羽寒道。
衆目齊轉,盡望向那玄青色長衫的男子——李顯裕默伫晁馳伯一旁,臉上不現喜怒。
邊士巍近前一步。“閣主,今日在場無論長老還是門人,投靠的都是玄盾閣,不是他寓信樓!要交代,也該是玄盾閣給我們交代,不是他寓信樓給山外的人交代!”他高聲道,“旁人怎麼說我管不着,可我刀閣弟子已教殺盡,若不親自處決這些賊人,這長老我不當也罷!”
說罷,他肩頭直背刀一回,重重撞入刀鞘。
“我與邊長老意見一緻。”車羽寒在他身後開口,“無論如何,此事須得有個交代。”
“老朽也是此意。”酆之衍出聲道。
“我贊同!”弓閣長老站出來。
覺出這争論沒完沒了,李明念豎起身。
“這時候——”
“住嘴。”一聲低斥截斷她話音。李明念噎住聲,瞥向夏竹音不曾回頭的背影。
不等更多長老表态,巫重陽已走出人叢,回身向衆人舉起右手。“諸位稍安勿躁。今日事發突然,眼下還須追捕逃跑的罪客,不若先将賊人押去地牢,待追回了人,再行決定。”他目詢李顯裕,略一欠身,“閣主。”
眼光掠過衆長老的臉,李顯裕目向那歪倒在地的假焦山。
“人交與寓信樓,就在地牢審問。查清之後,交由衆長老處置。”李顯裕示意巫重陽,“走。”
兩人身形微閃,展眼便不見蹤影。
“我也去!”李明念将身一縱。
山梯上的許雙明一驚,轉頭不見身旁的女影衛,忙舉步要追:“欸,那我——”
才跨下石階,他又被虞亦鴻一把拉回來。
“你去做甚?你又不會武功!”
“那也不能幹等着罷!”
他兩個正拉扯不下,近旁卻轟一聲巨響,驚得二人駭住聲,齊朝聲源處望去。邊士巍半欠着身,手中直背刀深鑿入地,長刃劈開人寬的裂縫,一端消沒在高牆腳下。假焦山癱卧在旁,雙手仍教鐵欄反剪身後,與那锃亮的刀身不過半寸之距。
邊士巍從地裡拔出刀來。
“既是你寓信樓審問,便自個兒提走罷。”
丢下這話,他便扛起刀,看也不看那帷帽遮面的白衣人,獨自走向山梯。
兩個少年郎忙讓開路,直到目送邊士巍踏着滿階的鮮血走遠,才覺出自己竟屏住了呼吸。
二人互看一眼。
“……現下去也追不上了,”虞亦鴻道,“先放我師弟下來,我送你回鎮南。”
-
深林間細雨如霧。
西山北坡平緩,常年累月積着枯枝敗葉,厚軟的地裡不時冒出一截樹杈,絆住往來足靴。班焱踐過嘎吱作響的碎枝葉,踉跄一下,撞上一株纖細的赤桉。樹上積水抖落,淋淋漓漓灑了滿身。他捺住粗重的吐息,擡頭便見無數纖細的枝幹高聳入雲,微微搖擺。他記起玄盾閣的高牆,也以桉木紮成,卻排布得嚴絲合縫,透不出一絲外間的空氣。
周子仁倚靠他身前,頸間還勒着一條皮包骨的臂膀。從南山一路逃奔至此,他一身天青色直裰滿是泥污血漬,後背緊抵班焱腹側的刀傷,已然濕涼大片。
“班伯伯……你傷得很重。”周子仁輕聲喘氣,“這樣沒法翻過西山。”
“安靜,”頭頂喉音冷硬,“當心我割掉你的舌頭。”
細察背後人息,周子仁安靜一會兒,卻再度開口。
“地牢之中……惟有班伯伯的牢室與衆不同,也隻班伯伯一人被封了啞穴。”他道,“今日戈氏入侵南山,地牢裡的伯伯們又恰巧逃出來,想必是早有人在其中策劃聯絡。然而逃出了南山,您卻未與戈氏族人一同撤退,我想是因您身份特殊,深知玄盾閣和寓信樓不會輕易放過,為免連累旁人,才獨自逃走。”
橫在頸前的手臂突然收緊,幾乎令他雙腳離地。
“……以為誰都是好人,必定死得早。”
窒息感愈來愈強,周子仁巴住那緊勒喉間的胳膊,踮起的腳尖挪顫起來。“無論我推測得可對……我知伯伯無意殺我,劫持我……也隻是為安全逃離。”他盡力吐出字音,“可若……若傷處再不處理……追兵一到,伯伯也無力自保……”
背後人沒有答話,卻在小兒近乎斷氣時松了臂膀。
周子仁撲跪在地,聽見身後一陣窸窣,是班焱倚住樹幹滑坐下來,又一掌捉在他肩頭。從枯葉裡掙爬起身,周子仁回過頭,瞧清替他腹側毫無遮擋的傷處。一路急于奔命,班焱一手拿人、一手綽劍,竟全然不顧這刀傷,任由它血流不止。
顧不上緊抓肩上的大手,周子仁撕下半幅中衣,揉作一團按上那傷處,不一會兒即見布裡透紅,又有血水冒出指縫。
“血止不住……”他自語,還要再翻衣裳幹淨之處,卻教班焱撥開手。
“不必止住……”男人重又支起身子,抓着小兒邁開一步,“隻要翻過這山頭……”
腦内一陣暈眩,他跌跪下來,左手還死死嵌在小兒肩頭。
周子仁忙扶住他,驚覺這身軀輕似一把骨頭,胸口棱棱突突,竟摸得着肋骨形狀。連忙順着肩頭的手摸索,他要把上對方寸關脈,卻教那握劍的手格開。
“安分些……”班焱警告。
周子仁擡起臉,瞧清他慘白的臉孔,終于定下心神,環看四周。“這是陰坡。再往西行便有一處山泉,泉畔長着許多白及,可止血斂瘡。”他道,“伯伯帶我過去,我替你包紮傷處罷。”
抓在肩膀的五指微微掐緊。
北向山谷清泉冷冽,初夏時節竟透出森森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