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仁蹲跪泉畔,手捧白及伸入水中,洗淨塊莖上的泥土,又揀出兩塊潔淨的麥飯石。他搗爛藥草,再爬起身時已雙腿麻木,險些腳下一滑,一頭栽進泉水裡。好容易站穩身子,他回過頭,正對上一束端量的目光。泉流邊山石嶙峋,班焱背靠一塊青苔斑斑的巨岩,右手緊抓一柄無鞘長劍,眯作兩條細縫的眼睛默然望過來。他一直眯着眼,不知是不适應地牢外的光線,還是習慣透過面具的眼縫觀望。
抱着麥飯石趨近前,周子仁跽坐下來,小心揭開傷處幹硬的衣物。那大約是一身裋褐,隻因積年悶在地牢裡,早已灰不溜秋、破破爛爛,硬殼似的巴着皮肉,幾乎一碰就碎。他索性摳下沾血的布塊,露出底下五寸長的刀痕。
“你那影衛是個好手……卻不甚稱職。”班焱啟口,“若非他急着護另一個小子,這一刀早要了我性命。”
周子仁将草末敷上傷口。
“雙明大哥離得近些,吳伯伯先救他也是尋常。”
“于影衛而言,便是不尋常。”
“吳伯伯先是人,然後才是影衛。”周子仁道,“同班伯伯你一樣。”
班焱默下來。
微雨綿綿,衣物已近濕透。周子仁隻得翻出裡衣的袖口,撕下長長一片,替他紮上傷處。“好了,繼續走罷。”周子仁站起身,“待到有人煙的村鎮,須得再尋些傷藥敷上。伯伯也需要休息。”
倚在山石前的男子沒有動彈。
“……你有甚麼目的?”他問。
“子仁是醫者,救人原是本職。”
“助我逃走……你有何目的?”班焱卻道,“你原可在此拖延時間,等你那影衛和追兵趕來。”
看一眼他手中長劍,周子仁扯開緊粘膝蓋的褲管。“我力弱,雖盼着地牢裡的伯伯們能活下來,卻無計可施。”他回答,“隻要班伯伯不殺我,我也願助班伯伯脫身。”
“殺不殺,由不得你。”
周子仁彎下腰,攙上男子左臂。
“是。”他道,“但多思不如多行,與其搖擺不定,不若拿定了主意,便賭一把。”
“你從前賭過什麼?”班焱任他扶起一條胳膊。
周子仁身形略頓。
“這是頭一回賭。”
他聽見班焱一笑,推開他的手,按住腹側傷處。“頭一回便敢拿命來賭,也算膽大。”班焱的吐息平穩下來,“我原還奇怪,李顯裕怎會許你這樣的小兒留在閣中。沒想看着脆得很,竟也是塊硬骨頭。”
他搖晃着起身,沾血的大手重又抓上周子仁肩膀。
“……走罷。看你能不能赢一回。”
雨霧浸潤滿山綠意,林地裡也漸滲出濕亮的水光。他二人一路北行,踩着軟塌塌的濕地,布履仿佛冰冷的石頭裹住雙足。經偏僻山林繞至西坡,天色已全然暗下來。周子仁走得磕磕絆絆,隻覺夜間山風透骨,肩頭的手也好似身上衣物,愈來愈冷、愈來愈沉。
跨過一株橫倒的斷木,身後人腳步一滞,栽倒下來。
周子仁驚醒了神,回身要将人支住,卻力有不逮,反教壓倒在地。他掙出身子,見班焱漆黑的身影還趴倒地間,忙用力幫他翻過身,細聽他微弱的吐息。
“班伯伯……”周子仁嗓音微抖,“可……可還能站起來?”
班焱仰躺原處,左手緊扣他手臂,動也不動。
“拉安尼容……”他低語。
山風響在林梢,那低語近乎幻覺。周子仁一愣。
“什麼?”
那冰涼的身軀顫抖起來,難辨是笑是嗽。“……衆生塔。我竟是活了幾十年,才知道它真正的名字。”班焱語聲含笑,“聽你說過那個故事,我便夢到了它。好像我就是那燕行……站在宮殿廊下,看它注定荒廢的樣子。”
他咽下一口短促的氣息。
“可笑……那宮殿卻是陽陵的宮殿。因為我一世都不曾去過西北。”
周子仁扶上臂膀間的手腕,欲探對方腕脈,又頓在半空,落回膝頭。
“隻要今日能逃走……伯伯就有機會親睹那高塔。”他道。
地上男子再度嗽笑起來。“逃不了了……當年便逃不了,更何況今日。”他道,“你一早便察覺了罷?我的内力已近枯竭……加上你那影衛的一刀,縱使沒有追兵……也撐不過今夜。”
濕冷的衣物縛緊身軀,周子仁竭力按捺戰栗。“起先為甩脫吳伯伯,班伯伯跑得太快,消耗太過。”他說,“或許……或許好好休息,便能緩過來。可若是停下……”
“也是一個死。”班焱接口,話音裡竟還帶着笑喘,“我說過,這是天命……人力不可違。”
周子仁抓緊袖口,指尖隔着濕透的布料掐上掌心疤痕。
“……或者還有旁的法子。”
雨夜昏暗無光,他卻瞧得清班焱咧出的笑臉。“這些年關在地牢,我想過無數回……若當年李顯裕一到,我便給自己一個痛快,又何須受這等折磨。正如今日……若信了那人的話……”他停下來,漆黑的眼珠深陷眼窩裡,注視頭頂晃動的樹影,“我以為隻要看一眼外頭的天,便能死得甘心。現下想來……還是心太貪。”
周子仁啟開冰涼的嘴唇,想要再說些什麼,卻覺寒意攥住腦仁,一個字也難擠出來。從風雨中分辨出一道人息,他身形微僵。
“看來你要賭輸了。”地上人忽地開口。
那話音方才入耳,周子仁便覺臂間一緊,是班焱猛地騰躍起身,将他扯拽身前。
冰涼的劍刃緊抵喉前,他聽見頭頂的聲音向着前方低叱:
“出來!”
四下枝葉飒響,除去漆黑夜色,隻更深的樹影搖動風中。
“再不出來,我便讓這小兒身首分家。”
一條黑影無聲落地,深色勁裝幾乎融入夜色,右手一柄長刀向地,玄底面具覆于臉前,隐隐現出描金的紋路。
“你想如何?”低啞的男聲透出面具。
雨簾撲面,汩汩冷流灌入衣領。周子仁聽見班焱借風聲一喘,挾他僵冷的身軀後退數步,與對方拉開距離。
“兵器,扔開。”他道。
吳克元沒有動彈。
“扔開。”
頸間的劍刃已略微嵌入肉裡,周子仁忍着痛,尋向來人身影。
“吳伯伯,”他出聲道,“這位伯伯……隻是想逃出去。”
吳克元猶自不動。
“玄盾閣的追兵很快便會趕來。”他隻對班焱道,“放了他,我可助你甩脫他們。”
眼睫裡的雨水模糊視線,周子仁捺住冷戰,頸前冷刃未曾撤開分毫。“在密道我便想,你這影衛倒是奇怪。”班焱在他身後開腔,“那樣的境地,不護着你這個契主,倒去拉一個不知哪裡來的小子……隻怕我劍再快一些,地牢裡又要多出一個罪客。”
他喘着氣,似乎低聲一笑。
“方才我卻突然想明白了。那不是甚麼來路不明的小子……他同你有淵源。是你兄弟?還是你的孩子?”
七丈外的人影仍舊未動。
“追兵随時會到。”他道,“馬上放了他,你還有一線生機。”
班焱哼笑。“放了他,我那一線生機便握在你手裡。”他說,“不放,便是你的生機在我手中。你以為我會怎麼選?”
那模糊的刀刃似乎微閃一下。
“莫動。”班焱冷聲勒令,“你的刀再快,也不及我動一動手腕。”
刃光靜止下來,吳克元沒有吱聲。
肉裡的冷刃又陷進一分,周子仁感覺身後人一晃,抓住他慢慢倒步。
“你看……這便是人。”帶着喘息的低語附在耳旁,“是人……縱使戴上那面具,也藏不住人的模樣。”
一絲血腥氣飄入鼻裡,周子仁艱難挪步,辨不出頸間淌下的是血是雨。
“記住了……”他聽得班焱耳語,“人……是沒法當影衛的。”
輕盈的雨幕随風飄擺,天地濕淋淋一片,滴答落水聲雜着枝葉的簌響環繞身周。周子仁打個哆嗦,從山林的嘈雜中捕捉到一線異樣的寒意。
“班伯伯——”
唰啦。溫熱的液體潑濺臉側。
舌尖嘗到腥甜的氣味,周子仁才明白那是骨肉綻裂的聲響。他愣在那裡,隻覺冰冷的長劍離頸,抓在臂膀間的大手也忽而松開。另一隻手猛然抓上來,将他攔腰一撈,疾速退開。
雙足再次踩上濕軟的枯枝,他聽見什麼東西撲通落地,腰間的手轉而捂上他頸側傷處。“……還好。”吳克元那低啞的嗓音響起來,“莫怕……已經沒事了。”
周子仁怔看前方,感到黏稠的血液滑過額角,卻覺不出疼痛。班焱倒在林地間,身下一灘漆黑血泊,深淵般張開巨口,要将他沉暗的身軀吞沒。他握着長劍的斷臂飛落丈外,被一道緩步近前的人影輕輕踢開。那人停在他身畔,雖置身林影當中,也依稀現出霜衣玉冠,纖薄熒亮的劍刃提握在手,劍鋒垂指向地。
“放了他,你本不必死。”青年的喉音冷似山風。
周子仁認出那聲音,忙要掙上前,卻被吳克元一把拉住。
“來不及了。”他低聲道。
周子仁僵住身,循着血泊間虛弱的人息看過去。班焱癱躺那處,像在發抖,又像在發笑。
“這張臉……當真是像啊……”他對眼前青年道,“那年在璇玑山的死人堆裡……顯群也與你一般高……”
李景峰的背影靜立在側,好似正垂目看他,既無動作,也不答腔。
地上人嗆咳一下,胸腔裡的喘息仿佛水泡破裂。
“我還記得他那時的眼神……”他自語,“好像死的不是旁人,是他自己……”
李景峰略擡起長劍。
“你不像他……這很好……”地上人兀自呢喃。
寒光一掠,周子仁未及合眼,已教吳克元捂住雙目。
細雨飄落的聲響清晰起來。周子仁沉在黑暗中,聽雨絲擠撞半空,踐過葉末和枝梢,又摔跌下來,默在地裡。他嗅到潮濕的氣味。那氣味拂過身腔,牽動鬓間亂發,将周身的血腥氣也輕輕撣去。
一陣窸窣的衣響飄近,止在周子仁面前。攔擋眼前的手遲疑一瞬,終自挪開。周子仁睜開眼,雨水滑進眼角,又在眨眼間溢出眼眶。李景峰站在他跟前,一手提劍,一手拎着滴血的頭顱,襟前濺上大片血迹,仿佛尖利的巨爪揪住霜白衣裾。
定看那面目難辨的首級,周子仁微張口角,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你替他包紮了傷處。”他聽到李景峰的話音。
“……是。”
“那草末是白及,北面山泉附近才有。”李景峰道,“你本可在那裡留下記号,讓我們早些追來。”
周子仁恍惚未答。
“你可知,倘若他害了你性命,遭殃的便是吳克元?”
雨滴爬出鬓發,與滿面雨水融合一處。周子仁低下眼。
“知道。”
“那為何要幫他?”
“我曾與這位伯伯交談過。”他喉音幹澀,“他挾持我……應當是為脫險,而非取我性命。”
“這是你的猜測,還是實情?”
周子仁拭去眼前雨水,對上青年低垂的目光。
“……子仁不知。”他答。
霜衣青年沉默片晌。周子仁從未見過他這樣的神情。
“下回不可再如此冒險。”李景峰無聲戢刃,“回罷。”
那頭顱垂挂的腥氣經過身旁,周子仁膝彎一軟,幾乎跌跪下地。身後人及時攙住他,收斂長刀,将他抱坐臂間。
“對不住,是我失職。”吳克元道,“若非早先在密道……”
冷意和疲倦壓着眼皮,周子仁合目,隻覺肢體僵麻,沉沉的心跳仿佛也極遠。
“不是伯伯的錯。”他輕聲道,“回南山罷。”
吳克元安靜下來,身軀一動,似要縱起身,又突然滞住。
“子仁!”
一聲呼喚闖入耳中,周子仁顫抖一下,這才察覺有人息飛快掠近。他回過頭,正見三團影子落地,當中一人疾步走來。
“阿姐……”周子仁認出那氣息,不等吳克元彎腰,已踉跄着跳下地,奔上前,撲進一個濕漉漉的懷抱。
“受傷了?”李明念的聲音隔着胸腔傳來。顯是嗅到腥氣,她伸出手,端住他腦袋左右檢看。
發覺她未披蓑衣,周子仁抹去臉上水光。“……隻是擦傷。”他輕輕說,然後拉下李明念的手,觸得她掌心溫度,才漸覺心跳回到身腔裡。
少年人身後的兩條人影已然站定。周子仁強振精神,感知還有一道人息隐在樹頂,便對餘下兩人施禮道:“李伯伯,巫伯伯。”
“周小公子好眼力。”巫重陽道。
在旁的李顯裕卻不答話,目光越過小兒肩頭,看那霜衣青年走近前。
“父親。”李景峰欠身。
“人在哪?”李顯裕開了口。
青年略一揚手,将那頭顱抛扔腳下。“隻一名罪客。”他道,“方才為救子仁,孩兒已将人斬殺,正欲帶上他的首級回閣。”
甩着鮮血的頭顱骨碌碌滾出去。周子仁别開眼,貼近面前溫熱的身軀。李明念似乎頓了頓,卻沒有說話,隻擡起一條胳膊,暖烘烘的手掌覆上他發頂。
“閣主,确認是班焱?”巫重陽的話音傳入耳裡。
有那麼一會兒,四周圍除去李明念的呼吸,仿佛隻剩風響。
“是他。”李顯裕終于道。
“可惜了。”巫重陽接言,“若留下活口,不定還能問出什麼。”
交談聲沉寂下去,細雨沖淡的人息也似幻象。
周子仁緊偎李明念身前,望着重重疊疊的赤桉搖擺枝幹,感覺衣物濕沉,仿佛要将身子壓進地裡。發頂的溫度輕輕移開,面前人轉個身,背向他蹲下來。
“上來罷,”她道,“回家。”
潮濕的雨夜如同夢境,這場景似曾相識,卻格外真切。周子仁點一點頭,伏上李明念後背,摟住她溫暖的脖頸。
“……回家。”他輕輕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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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霖霪連綿。
深夜微雨時斷時續,潤濕桉木圍紮的高牆,映得火光搖搖曳曳。席韌蹲在牆畔,披一領厚蓑衣,撐一把舊紙傘,遮護腳邊一口尺寬的銅盆,免教雨水澆滅盆中火焰。他單手伸入蓑衣襟口,摸索着扯出懷中一件單衣,看傘沿抖落大片雨珠,忙又穩住身子,小心将衣裳投入盆中。
焰花晃動一下,複又明亮起來,慢慢蠶食那搓洗褪色的單衣。
噼啪的燃燒聲悶在盆裡,側旁山林卻寂寂一片。席韌扭頭東望,深黑的泥地一路延綿,消失在高牆彎處。這原是一溜草地,隻因近來翻填過一道,才除去叢叢及膝的雜草,餘下一徑緊實的新泥。
待新草沒膝,大約又要掘開。席韌暗歎一口氣,見盆中火花已吞沒,複又伸手摸進懷中。
“這時辰過來,是睡不着麼?”
近處蓦地響起一道人語。席韌一悚,襟裡的手一把按上劍柄,擲開紙傘,猛然立起身來。懷中包袱滾落下地,他定睛急看,認出林邊那抹白影。
“師兄?”席韌訝異,“……師兄今日也還未歇息。”
來人踱出林蔭,一身霜衣半濕,青箬寬檐遮面,腰側的輕劍搖擺無聲。“白日事忙,我慣常隻在夜裡走走。”他緩步近前,擡一擡帽檐,尋常一笑,“傷可好些了?”
抓緊劍柄的手終于放開,席韌悄松一口氣。
“原不是什麼重傷,已大好了。”
李景峰彎下腰,撿起他掉落腳邊的包袱,瞧清那是一包雜色舊衣。他看向少年郎身旁的銅盆。
“來祭奠同門?”
席韌颔首。“這回劍閣弟子死傷最少,可有幾個小師弟才入閣五年,屍首也回不了家……我便想來看看,也将些舊物燒與他們。”他将包袱攬回臂彎,“師兄,有沒有可能……将幾位小師弟的骨殖送回家鄉呢?”
對方笑容淡褪。
“影衛護主身死,也不過這一處埋骨之所。何況是門人。”
“也是。”席韌垂下眼皮,“影衛立契,好歹傭金不菲。不似門人,常年在閣中吃白食,又算得上什麼。”
“臉上帶着印記,無論投靠何處、去往何方,總不過殊途同歸。”李景峰又拾起那柄油紙傘,“怎的不白日裡過來?”
席韌忙接過傘柄。“也曾來過,可每回都遇上邊長老,領着新入閣的弟子守在此處。”他解釋,“今夜落雨,我料他們不在,才帶上東西過來。”
“戈氏有意報複,刀閣傷亡自是最為慘重。”李景峰道,“算上今年入閣的門人,邊長老也隻有一個弟子了。”
席韌不覺朝西看去。銅盆裡焰火雀躍,照得新土黯淡,卻現出片片晃亮的水光。那盡是砸碎的酒甕。“前幾回我過來都見邊長老不住吃酒,想是心裡極不好受。”席韌道,“師父與邊長老一貫不和,這回卻也反複叮囑我們,說莫去刀閣打擾。”
李景峰不搭腔,隻從他臂彎裡拿過那包袱,揀出一件衣衫垂放火中。
“待寓信樓審問過後,或者便可還這些喪身的門人一個公道。”他道。
席韌撐傘在旁,望着搖動的火光出神。
“師兄覺得……寓信樓當真能審出内應麼?”
盆畔青年微微搖頭。“閣中隻寥寥幾人知曉陣眼所在,可陣眼毀損的時間卻難以确定。若是武試以前,誰人都難自證清白;若是武試以後,長老們又都在演武場上,并無一人離開。”他說,“怕隻怕内應不隻一人。真若如此,無論如何也審不出究竟。”
傘沿垂下雨珠,滴滴答答,吵鬧不絕。席韌遲疑一會兒。
“除了陣眼,沒有旁的線索麼?”他試探地開口,“譬如……那日山人所攜的毒物?”
“毒物?”
“閣主和長老們暫未透出消息,可那日山人燒閣,許多門人都中了毒,産生過幻覺。”席韌壓低聲線,“大家都說那毒無色無味,看病征……卻像是醉夢香。”
他悄悄留意霜衣青年的反應,奈何站得高,隻能瞧見他從包袱裡摸出一對護腕,稍一抖開,抛送盆中。
“是誰這樣說?”
眼看銅盆裡的焰光歪倒下去,席韌想了想,也一道蹲下來。“當日劍閣弟子都在演武場,并未中毒。但其餘十七閣裡,大半門人都是如此猜測。”他斟詞酌句道,“聽聞也有人向暗閣弟子打探過,他們卻各個含糊其辭,說天下毒物萬千,也未必就是醉夢香。可武試前夜,我曾發現似乎有人私闖暗閣……聯想後來發生的事,若是暗閣失竊,那人盜走了醉夢香和解藥,确也說得通。”
皮制的腕帶蜷縮火中,盆邊一時無人出聲。
“這些你可曾禀報師父?”李景峰問。
“當夜我便與阿鴻一道禀報過。”席韌暗瞥他側臉,“這些事,師兄也不知麼?”
“經手審問的隻有父親和寓信樓,我知道的不比你們多。”李景峰仍看着那火盆,“醉夢香原為玄盾閣秘毒,僅用于五年一度的門人選拔,解藥更是最高機密。若當真到了山人手中,情形隻怕會更複雜。”
席韌抿緊嘴唇,拿出包袱裡最後一領草織的短衣。門人入閣,皆須操練各類本領,采火草織布也是必修。這一門功夫最是繁難,即便織出的草衣不值錢,弟子們也大多舍不得丢,一概留壓箱底,至死也不曾穿過一回。
“還有一事,此前我一直想告知師兄,卻多有顧慮。”席韌說道。
“但說無妨。”
他拎起那草衣,探入明亮的外焰。
“師兄可知……成貞十七年春末,北山藥田遭劫之事?”
“聽聞是那年兵亂,戈氏強劫還魂草為族長戈拓療傷。”
“是。那日戈氏足有五十餘人襲劫藥田,我們接鎮衙急令前去追捕,卻還是讓他們全身而退,未留下一個活口。事後閣主雖未斥責,待到秋收運糧時,卻點了刀閣前去護送。”席韌輕輕将燒着的草衣抛入盆内,“師兄知道,往年閣内大比,總是劍閣奪魁。因此護送運糧這等大事,從前也大多分派給劍閣。那回的安排一反往常,師兄弟間便有些浮言,說是閣主因走脫戈氏之事對劍閣不滿,或者……是疑心閣中有内奸。”
霜衣青年偏過臉來。
“你疑心什麼?”
目光與他一碰,席韌重又望向火盆。“當日我一直與師父和師兄弟們一起,自知劍閣無人勾結戈氏。”他說,“可與我們一道行動的,還有巫長老和一隊暗閣弟子。兩位長老是同時接的召令,暗閣一衆卻因故遲到了一刻。”
“如有可疑,父親應當已仔細盤查過。”李景峰卻道。
“我向師父打探過,閣主确曾詢問兩位長老,卻未盤問當日在場的門人。”席韌道,“當日之事,我記得清楚。戈氏劫得還魂草,原當望西退至不容谷,再經橫骨嶺撤返大橫。可他們卻反向北行,入得一片荒地後竟再無蹤迹。那地界盡是沼澤,他們消失得蹊跷,師父當時便疑心那裡布有法陣,令戈氏轉移到了别處。”
李景峰目向銅盆,那草衣已漸燒作一團灰殼。
“巫長老對法陣頗有鑽研。”
“是。據聞守門人那條與地陣相連的縛鍊,便是巫長老加上的。我也是上回與師兄探讨劍陣,才記起此事。”席韌停頓一下,“可是……那日在荒地,巫長老查看四周地形,卻并未發現可疑之處。”
他極力要尋出恰當的言辭。
“那時我想,布陣之法本傳自元朝大祭司淨池,戈氏乃西南邊境部族,對陣法應當遠不及巫長老精通。若連巫長老也看不出端倪,那便是戈氏有外族高人相助,或者……”
“巫長老有意隐瞞。”李景峰平靜接口。
席韌攥緊空癟的包袱。
“我對陣法不甚了解,隻粗知布陣須得借助‘陣器’,而在那片荒地,陣器大約隻會是樹石流水。因此……我用圖畫略作了記錄。”他從衣襟裡摸出一張圖紙,“金家最善布陣,聽聞金小姐近來常在鎮上,我本想前去請教,不巧卻恰逢她外出采買原料。所以思來想去……還是應當交與師兄。”
李景峰伸手接過。
“當時為何不交與師父?”
“……我怕是我多慮,倒給師父平添麻煩。”席韌道,“且巫長老……他畢竟是采瓊的父親。”
借着火光細看那圖上标記,李景峰許久才立起身。
“如若真是巫長老,武試前夜應當便不會有人潛入暗閣偷竊。”
席韌也站起來,手中紙傘微斜,好擋住飄向火盆的雨絲。“師兄不覺得,我發現有人潛入暗閣之事……太巧了嗎?”他道,“聽聞那位寓信樓的信人,便是在武試前一日到的。那潛入者若晚一天行事,不定會被信人逮住;若再早些,巫長老回暗閣時又或許會察覺痕迹。他偏挑在那一夜……好似要避開信人和長老,卻又有意讓我們察覺。”
“你是說,巫長老為擺脫嫌疑,有意排布暗閣被盜的假象?”
“我也隻是有此猜測。畢竟暗閣樓内機關重重,一直是閣中人盡皆知的。除非功力可與衆長老比肩,不然……應當也隻有暗閣内部的人才敢入内。”
李景峰手撚圖紙,看薄薄的紙片暈開火光,閃爍不住。
“信人何時前來交付應試人名單,确也隻有參與主持門人選拔的長老知曉。”他道。
席韌安靜一陣,似要說服自己,鄭重點了下頭。“這回傷亡的門人實在太多,若内應還留在閣中,将來恐怕會更危險。我心中擔心,又記挂着……”他咽下口邊的名字,“所以思來想去,還是想将此事與師兄明說。”
火盆中泛白的灰殼垮塌下來,餘燼裡幾星紅光亮了一瞬,又失去蹤迹。
“你可知師父留你在閣那一年,是何人頂了你的影衛名額?”身旁人突然問道。
“……這些皆由長□□議,我并未聽說。”
“是一名暗閣弟子。”李景峰道,“他的契主上月已身死。待寓信樓核實無誤,他即将返回閣中,與我一同候赴前線。”
席韌思索少時,不由一訝。
“那豈不是比師兄還快?”
“契主壽數幾何,多憑影衛時運。”李景峰疊起那圖紙,“他時運好,我卻不然。”
他答得平淡,神色也全無變化,席韌卻隐約覺出一絲難言的異樣,連忙移開視線。
“師兄天資超群,又是閣主繼人,時運自不能與常人相比。”
李景峰置若罔聞,隻将圖紙收入袖中。“我那位契主,原就是父親仔細挑選,重金收買而來。”他道,“與我立契之時,他已身染沉疴,餘壽不足三年。那筆買金不但可抵一個影衛,還可保他全族三代富貴無憂。當年先皇與父親立契,情形亦相去無幾。”
席韌愕住聲,再一轉目,便見李景峰微微一笑。
“頭一回聽說麼?”
“從前……也曾有耳聞,隻以為是傳言罷了。”
“枳句來巢,空穴來風。”李景峰告訴他,“你應當知道,影衛名額并無定數,除個别特例,自來是閣主核定契主信息,再将名額分與十八長老,由各閣内定。既無公開遴選,也不依照往年内比排名,當中買賣賄賂之事一向層出不窮。此風何處最盛,你心中可有數?”
“……暗閣。”席韌回答。
“門人津貼皆有定數,每年不過堪夠吃用,少有餘裕。是以借門人通行之便,各閣弟子多曾尋接零散活計,貼補日用。其中尤以暗閣為甚。”他聽見李景峰平靜的話音,“暗閣專事暗器秘毒,常以奇毒秘方自市,其價之高,多已遠超門人日用之數。暗閣弟子平日不顯闊綽,并非行事低調,隻是各人積蓄往往贽敬長老,行賄買影衛名額之實。”
霜衣青年向他看過來。
“聽聞,采瓊便是在藥田被劫那年嫁去了申家。還帶着二十餘箱嫁妝。”
身側火盆仍自燃燒,席韌攥住空包袱的手卻有些發涼。
“可名額既已分配給劍閣,又如何能……”
“方才說過,”李景峰道,“閣主将名額分與十八長老,由各閣内定。當中買賣賄賂之事層出不窮。”
席韌省過來,他話鋒所指不止于長老,更有玄盾閣閣主。
“這些事……師父也知道。”
“師父不願同流合污,因此劍閣清貧,鮮有此事。”
席韌垂下眼簾,腦内一片空白。
“戈氏襲劫藥田,也是那一年……”他喃喃。
“巫長老與父親素來交好,又已安家立業,本無理由背叛玄盾閣。隻怕他愛女心切,為将采瓊嫁入申家,私自賣出醉夢香秘方,又讓戈氏山人獲知,才招來這場禍患。”身旁人繼續道,“至于陣法之事,我會再行詳查。待有了結果,自會告知父親。”
席韌僵立原地,隻覺那人聲輕飄無着,風一般穿過身軀。
“席韌?”
他猛顫一下,醒過神來。
“啊……好。”席韌含混着回應,另一個念頭又閃過腦海。
李景峰注視他雙眼。“如今真相未明,不宜妄加猜測。也要提醒同門,不得再議論此事,以免打草驚蛇。”他交代,“記住了麼?”
“……是。”口裡應下來,席韌卻依舊低垂着眼皮。
“可是還有話要說?”
他定下心神。
“師兄可知……近來閣裡都在傳,說上回門人選拔,那些山人盜走了閣中機密?”
“竟有這樣的傳言?”李景峰的聲色不顯情緒。
席韌垂目颔首。“聽說被盜走的……還是記載着各個影衛身份的《名冊》。”他索性直言,“所以即将立契的門人也十分不安。”
身旁人不答,隻轉而問道:“屠勇師弟麼?”
這話問得直白,席韌不由窘迫起來。
“也不僅是屠勇。”他道,“事關影衛及其家人的安危,大家擔心确也在情理之中。”
李景峰側過身,循林叢漆黑的邊線眺往山頂。深林遮擋,雨霧缭繞,從山腳自是難見峰頂焦黑的高樓。“讓他安心。”他淡道,“父親從前确曾提起過《名冊》,可它不在閣中,自然也不會被盜。”
席韌愣住,仿佛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
“不在閣中?”他詫異,“當真麼?”
霜衣青年回轉向他,面上浮出笑影。
“我何時騙過你?”
腳邊火光耀耀,将他一身霜衣也染上霞色。席韌定定回視,隻看青箬的寬檐垂下雨珠,點點滴滴的影子掠過對方臉前,那張熟悉的面孔竟有些陌生。
席韌不覺斜下傘沿,擋去對方視線。“師兄是君子,一向也待我們極好,自是不會騙我們。”他低聲說,“我隻是驚訝,這樣重要的機密竟不在閣中。”
“既是機密,自然藏在萬全之地。”青年的話音隔着紙傘傳來,“放下心便是。”
扣緊掌中傘柄,席韌瞟向火盆裡灼亮的火花,将頭一點。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