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晝昏昏,細雨漸成傾盆大雨。
漫天烏雲裡雷聲如濤,閃電乍亮,青光撻入南山漆黑的深林,白日也如同置身黑夜。山巅西側的院落石牆濕亮,栅居檐廊正向着峰閣焦黑的高樓,木鋪的地闆已淋濕大片。李顯裕負手廊下,身後移門半掩,滿室燭光晃蕩,條案上架一柄銅铗鱗紋的長劍,投在壁間的影子時而攀上房頂,巨大的門影般顫動不止。
一道白影落入北側廊端,鐵杖輕輕點地,拄在衣擺灑下的雨痕間。
李顯裕沒有轉頭,隻面向東側的峰閣道:“如何?”
晁馳伯拄杖近前,單手掐一個訣,身上滴水的衣物随即幹透。“已逐個搜魂,無甚線索。”他踱入門内,“紀英靈隻與各個族長交涉,活捉的山人裡無人見過她。”
“那個去過地牢的男人可有形迹?”
“也隻能聽見一個聲音,且變過聲。”晁馳伯徑自落座席間,手中長杖倒放身旁,“那小兒有什麼說法?”
“他說那日去地牢,曾遇見過巫重陽。”
“巫重陽又如何解釋?”
“說是去查看罪客情況。”李顯裕回向房中,“暗閣負責主持心試,這确也是他職責所在。”
“正因得了主持心試的差事,他出入地牢倒便宜。”晁馳伯摘下帷帽,“我記得他從前還試探過你,想知道上一任長老的行蹤?”
“是他當上長老不久的事。”李顯裕對席而坐,“他很聰明,那以後便再未打探。”
晁馳伯冷哼,眼瞥膝前燃着炭塊的風爐,面上溝壑縱橫,一團扭曲難辨的印記皺在額角。“明裡自是再未打探。他不像那邊士巍,從來看不懂眼色。”他道,“你就該将那小兒交與我們,搜過魂,不定還能發現什麼蛛絲馬迹。”
“他才十一歲,且不曾習武,經受不住搜魂。”
“至少也要給他那影衛搜魂。”晁馳伯不以為然,“橫豎他也不稱職,大不了人死了,再給那小兒一個新影衛。”
風爐上的銅壺吐出白霧。李顯裕提住木柄,傾出兩碗淡青色的熱茶。“吳克元照看周子仁多年,貿然更換于那小兒不利。”他将其中一個茶碗推向對席,“我與他父親有過約定,在他成年以前須得護他周全。”
晁馳伯捧起茶碗,從騰騰熱氣裡睨他一眼。“随你罷。”他道,“話又說回來,一個不通武的小兒,為何會去地牢?他是如何發現那地方的?”
“已查問清楚,先前阿念罰跪祠堂,他二人無意中發現了入口。”李顯裕回答,“那小兒同情罪客,此後便不時去探望,給他們讀書。”
“給罪客讀書?可笑。”晁馳伯呷一口熱茶,嘗到微苦的竹香,才皺緊眉頭,手掩鼻前。“這副身子也是越來越不中用了。”他放下茶碗,又看向對面人,“閣裡除了你,隻巫重陽一人熟通陣法,眼下嫌疑最重便是他。你打算如何處置?可要送去樓裡搜魂?”
銅壺坐回爐頂,李顯裕凝看條案上橫架的長劍。“究竟是誰,又有幾人,還無法确定。”他道,“《名冊》已被偷走半卷,那内應卻還留在閣中,必定有下一步計劃。目下不宜打草驚蛇。”
“樓裡亦有此意。”晁馳伯重新戴上帷帽,“那便依你。隻是你也明白,你那影衛如今也有嫌疑,往後須得當心。”
李顯裕不答。
“那半套《名冊》,樓裡決定如何處置?”他問。
“已依照複本,将幾個重要官員的影衛家屬看護起來。”
“餘下的影衛可要置換?”
“半套《名冊》,涉及在世影衛便上百,要如何置換?”帷帽裡的聲音漫不經心,“何況這般大動幹戈,一旦消息走漏,玄盾閣的信譽自會蕩然無存,還要一并牽累寓信樓。”
“至少也要看護他們的家屬。”李顯裕卻道。
對面老者拾起鐵杖,不慌不忙站起身來。“人手不足,與官府打交道也是繁難。”他道,“此事你便不必操心了,樓裡自會處置。”
他拽開腳步,似要踱出移門,又身形一住。
“對了,”晁馳伯側回身來,“金雄斌來信,托我帶話與你——閣中出了這樣的事,為着他女兒的安危,定親須得推遲。”
跽坐席間的男子原要端茶碗送近嘴邊,聞言卻頓住手。
“這是私事,理當他親自來說。”
“他有他的差事,且也不願與你沖突。”
“所以便托人轉達,一封正式的信函也未曾送來。”李顯裕微微側首,半張臉背着光,隻一雙眼瞳灼灼發亮,“究竟是不願與我沖突,還是看不上我玄盾閣?”
晁馳伯拄仗門旁,帷帽裡的眼睛似乎與他對視良久,方才移轉視線。“這些年金家辦差的确越來越敷衍,尤其他金雄斌,單是那一樣法器便拖延了許久,樓裡也多有怨言。”他道,“但有此等鑄術的,天底下也隻此一家。樓裡許多事還得令他們去辦,你姑且忍一忍罷。”
潮濕的山風灌入門洞,撥得燭火搖曳,牆上傾斜的劍影忽長忽消。李顯裕合上眼。
“我自有分寸。”他道。
林間暴雨如注。
山腰西側竹林傍溪,潺潺流水聲遇雨激蕩,雜着風鈴銅舌的彈響,嘈嘈不休。林邊小院昏暗無光,檐廊下移門大敞,露出爐膛般漆黑的内室。李顯裕步入門内,站定底裡的牆角。
席間妝台低矮,繡撐孤支在旁,竹鬥裡晾着兩對新納的鞋底,與成股的彩線躺在一處。他注視這些瑣碎物件,默立許久,跽坐下來。
檐外豪雨徐疏,陰雲裡濾出傍晚昏淡的天光。
李顯裕長坐深暗的角落裡,靜聽那垂鈴飄搖的聲響,直到察覺熟悉的人息,才睜開雙眼。移門外傳來滴滴答答的水聲,一條竹青色人影現身廊中,拖着濕漉漉的腳步跨入門框,瞥見牆角人影,止步門前。
“何事?”
李顯裕擡眼,望進那張玄底面具的眼縫。
“信人明日便會離開。”他說。
對方反手拉上移門,黑暗頓時吞沒内室。
李顯裕跽坐原處,看那人走過眼前,打開牆邊衣箱,翻出幾件衣裳扔到席間。然後她豎起身子,踱向妝台低矮的影子,骨節粗大的五指扣在臉前,摘下面具,一樣抛擲腳邊。
“查出了什麼?”她問。
“無甚線索,”李顯裕回答,“但他們有疑心的對象。”
那人扯開腰帶,卸下通體漆黑的橫刀,再褪下一身濕沉的裋褐。
“你也有。”她道。
李顯裕沒有接話。“紀英靈帶走《名冊》,已然知曉你的身份。”他告訴她,“她捏着你的把柄,寓信樓必定要疑心。”
妝台前的人影又脫去中衣。
“有話直說。”
“汶渝兩國即将開戰,阿峰很快會得到消息,趕赴陽陵從軍。待他歸來,不過數年便會繼任閣主。”李顯裕目視她背影,“你想定了,還是要随我入樓?”
最後一層裡衣剝落下地,露出一片蒼白的背脊。那後背滿是積年的刀痕,兩條勁瘦的臂膀垂下來,左肘間一處深紅肉疤微微晃動。李顯裕隻看過一眼,便别開視線。
一陣重物滾動聲,是那人踢開腳邊衣物,裹纏當中的短刀也滾出草席。
“他們想反悔?”黑暗中響起她的話音。
房内一時沒有回音。
“我從未問過你,究竟為何要入樓。”良久,李顯裕終于開口。
“不入樓,這些年豈非白當了影衛。”
聽得那平靜的答語,李顯裕目向草席磨損生刺的邊緣。“一旦閣主之位交接,‘李顯裕’也會變作這神龛裡的一張牌位。”他道,“你大可自此脫籍,恢複你真正的身份,離開玄盾閣。”
“離開?”他聽見那人反诘,“這天下,難道還有什麼地界能擺脫玄盾閣?”
李顯裕默然垂目。
窸窣的衣響移動起來,他再擡眼,席間那道背影已披上一襲竹青色深衣。
“同樣的蠢事,我當年做過一回,自不會重蹈覆轍。”她系起衣帶。
四牆裡阒黑一片,李顯裕卻看得清她濕發半散的圓髻。
“你當真想與那人一般?”他問她。
那背影一動,回轉過臉。
“你想說什麼?”
“李三姐已死,阿念卻尚在玄盾閣。即便你将她嫁出去,她也終究還活在這世上。”李顯裕迎上她目光,“你鬥不過他們。”
對方默伫席中,沒有答腔。
“離開罷。”李顯裕再次啟聲,“你已在這牆裡困了一世,早該離開。”
席間人照舊不語,隻轉回身去,彎下腰,抽開妝奁。
“這便是你入樓的理由?”她從中尋出一枚物件,“鬥不過,便與之為伍?”
沉悶的空氣裡拂過一絲氣流,一星火光燃放她手中,照亮她鬓間墜着雨珠的碎發,也照亮她臉龐邊一層微末的絨毛。那光太過刺眼,李顯裕不覺合上眼目。
光源愈盛,那火折子點燃妝台上的半截蠟燭。
“我若是你,那柄劍即便戰至卷刃,也不會刺向自己的阿兄。”他聽見她的聲音。
眼縫緩緩張開,柔和的燭光盈滿視野。李顯裕默坐如石,看那竹青色的背影散開濕發,落座妝台前。竹鬥裡銀針閃爍,李顯裕卻不曾挪眼,隻看定那晃亮的銅鏡。鏡面微微一閃,映出一雙冷淡眉眼,還有她刺在左頰的方形墨痕。
“内應不是我。”她道,“不必與我白費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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纖針銀亮,映着昏沉的天光旋轉指間,不時閃動一下。
李明念撚針在手,目眺暗閣烏黑的高樓,隐約瞧見幾架雲梯斜倚檐邊,有黑點般的人影挪動其間。連日暴雨暫歇,那些窩居山腳的工匠終于上山,着手翻修近乎燒作焦炭的樓閣。隻是夏日雨長,這樣的間歇不知能持續幾個時辰。
“……既然每回都下山接我,往後我倆也可對練。不過若要另外開價,我如今還沒什麼銀子。”身畔絮絮叨叨的人聲傳入耳裡,“李明念?”
李明念扭回臉,對上許雙明那雙近在咫尺的丹鳳眼。他像是嘀咕了半天,見她置若罔聞,便斜過身子湊近前,細觀她臉上神色。
“什麼?”李明念道。
“我說對練,你想什麼呢?”
對練?
“價錢另算。”她想也不想道。
“……我就知道。”少年郎嘟囔,又正回腰身,伏上身前書案。
光秃秃的崖壁沒有樹蔭,雨停不過一個時辰,檐下垂挂的水珠已教山風卷盡。他躲在豎起的書冊後邊,瞄見周子仁從屋裡挪出一攤藥草,小心擺放廊下,又鋪上一層棉巾,拿硯台壓住四角。好容易等到他站起身來,許雙明忙沖他使個眼色。那小兒愣了下,好似不解其意,直到瞥見李明念手裡的繡花針,才轉而落座書案邊。
“阿姐可是有什麼煩心事麼?”他問。
李明念看過來,竟與小兒方才的神态一般無二。
許雙明從書冊裡擡起眼睛。“這些日子你老發呆,叫你也聽不見。”他朝側旁睃趁一眼,“子仁死裡逃生原是好事,怎的你兩個都跟霜打了似的?”虧他還謝了樞苩一碗山草莓,莫不是拜錯了神?
冷不防聽見自己的名字,書案邊的小兒勉強支起個笑來。
“山裡一夜之間少了許多人,我有些不習慣。”他說。
想到鎮南街上大片空蕩的栅居,許雙明聳高的腦袋又低下去。
“……也是。”他道,“那些活捉的罪客……後來如何了?”
“讓邊士巍處置了。”一旁的李明念淡答。
許雙明安靜下來,見周子仁拾起墨塊研磨,面前鎮紙壓住一張裁歪的毛邊紙,右側題幾個孤伶伶的大字,餘下部分空白一片。許雙明看定那字迹,驚覺夫子前日布置的文章,這小兒竟還一字未動。
瞟一眼身側正自出神的小兒,許雙明又瞧向另一邊的李明念。
“聽聞刀閣弟子一個都不剩了……你雖不是刀閣的,但也同他們相熟罷。”
“不熟。”對方倚坐門邊,指尖那根繡花針還撚轉不住,“你怎麼知道刀閣的事?”
“那天刀閣長老不是說過麼。”許雙明道,“再者鎮上也傳遍了,家祯還說連印府下人都在議論,說這下恐怕再沒人敢來南山當門人。”
對方好像不甚過心。
“人都健忘,再過個五年便抛之腦後了。”她道,“該來的還是會來。”
許雙明歪過腦袋。
“那你不是在想這個?”
“不是。”
此後便再無下文。
許雙明等待一會兒,又捺不住試探:
“該不會重建這些樓閣花費太大,你家沒銀子了罷?”
他有意頑笑,那倚靠門邊的少年人卻心不在焉,居然一個白眼也不賞他,隻注視那根閃爍的繡花針。
“……隻是想不明白。”她低喃。
“什麼事想不明白?”
覺出他锲而不舍,李明念終自看他一眼,又移開目光。
“你不懂。”她道。
追問噎在喉裡,許雙明下意識目詢另一側的小兒,便見他輕輕放下墨塊。“未曾親身經曆,或許确是不懂。”周子仁道,“可一個人想,終究也難想出頭緒。阿姐不若尋一個懂的人,談一談,興許便會豁然開朗。”
李明念的視線轉回來。
“懂的人?”
周子仁思索一會兒。“嗯……比如有過相似經曆之人。”他說,“長輩們閱曆豐富,或者也可解惑。”
夾在中間的少年郎連忙點頭。
“我家幾個有什麼想不通的,也大多會同張嬸說。”
李明念不吭聲,望去雲梯上如蟻的人影,仿佛若有所思。見她身邊茶碗已空,周子仁起身近前,替她添滿熱騰騰的竹葉茶。“阿姐說過,‘我無甚可想,隻管去幹’。”他在水聲中輕語,“所以,或許比起獨個兒想,阿姐會更喜歡去問,去探尋一個答案。”
指間銀針一住,李明念将它抓握手心,豎起身來。
“我有事,先走了。”
丢下這話,她人便一晃,縱向廊外的斷崖。
“欸——說走就走了!”許雙明詫怪,眼睜睜見她消失蹤影,便反扣起書冊,靠上背後門闆。“方才還是該問清究竟是什麼事,”他洩氣道,“我還從未見她這樣心神不甯的。”
身旁的小兒卻好似早有預料,隻放下茶壺,回到書案旁。“大家都有不便言說之事,阿姐在玄盾閣長大,更是如此。”他自語般道,“雖說沒有答案也得活,但或許……阿姐同我們一樣,也想要個答案。”
對着屋頂眨眨眼,許雙明又坐直身子。
“什麼意思?”
提筆蘸飽墨汁,周子仁想一想。“若一直想不明白,又什麼都去做,心中便總也不得安定。”他道,“阿姐一直拼盡全力去活,也許在眼下這件難事上,也隻有拼盡全力才能安心。”
許雙明蹙眉。
“不是所有事都這樣麼?”
周子仁一笑。
“于勇敢的人而言,确是如此。阿姐和大哥都很勇敢。”
冷不防得到誇獎,許雙明有些不自在,不覺挺直了腰杆,盤起腿來。“說起這個,上回武試出亂子,你倒是很勇敢。”他道,“那樣的場面……我都有些吓得走不動路。”
周子仁看向面前邊緣歪斜的毛邊紙。
“不是我勇敢,隻是見慣了。”
“玄盾閣從前也有過這樣的事麼?”他怎麼不曾聽說?
落向紙面的筆尖懸停下來,周子仁似有一瞬茫然。
“是在邊關。”他說。
許雙明愣了下。“差點忘了你是東北來的。”他恍悟過來,“志室便挨着北境罷?那地界是不是常年有戰亂?”
“大多是些與北辰族部落的沖突。除去成貞十五年末的北伐,大型戰亂極少。”周子仁垂下眼睛,“爹爹便是那一年過身的。”
“北伐那樣的戰亂……很不一樣麼?”許雙明問。
腦中文章已煙消雲散,周子仁擱筆硯前。他極目眺看,原想看看檐外廣闊的天空,卻隻望得黑雲傾軋大地,遠山黛色的邊線也融在灰蒙蒙的霧氣裡。“但凡打仗,都無甚分别。隻是有時死者成百,有時死者上萬。”他說,“大型的戰亂勞民傷财,待戰事結束,壯丁犧牲大半,屋子和田地也燒盡了,緊接着便還有瘟疫和饑荒。若是遇上災年,死者又何止上萬。”
許雙明沉默一陣。
“我是個蠢人,從前竟還盼着打仗。”
周子仁斂回目光。
“大哥盼的大約也不是打仗,隻是像尋常人一樣好好活。”
許雙明卻仍自出神。
“大約是罷。”他道。
手背忽而發癢,許雙明回頭便見那小兒重拾了毛筆,正拿筆杆輕戳他手背。
目光相接,周子仁微微笑起來。
“方才大哥說想學些拳腳和刀法,若是阿姐不得空,大哥還有何打算?”
她哪裡是不得空?許雙明歎氣。“我也還未想定。”他撓一撓腦勺,“聽聞夫子武功也十分高強,若是求他,不知他願不願意收我為徒。”
小兒聽罷,歪頭思索。
“或者……大哥也可同吳伯伯學刀法?”他仰起腦袋,“吳伯伯可願意?”
一道人影從天而降,半跪他身畔。
“我不能離開你。”來人道。
許雙明呆坐門邊,看那小兒不現絲毫為難,隻從容道:“倘若吳伯伯願意,可在每回溫書之後教大哥功夫。這樣子仁也在一旁,吳伯伯便不必擔心我的安危。”
那張玄底面具于是轉過來。
“當真想學?”
“啊?”許雙明從喉嚨裡擠出個音節,仿佛這會兒才認出吳克元高大的身影。
“可是當真想習武。”面具下的男聲重複。
兩眼瞪住那面具窄細的眼孔,許雙明終于尋回舌頭。
“你……你真答應要教我?
“你一家都是好人,”那沙啞的話音不露情緒,“如今你已成年,也須得有能力保護家人。”
許雙明還訝在那裡,眼神尋向一邊的小兒,竟見對方也認真點頭。身子好似吃了一記猛蟄,他一骨碌爬将起來,不及重新斟茶,隻搶過李明念留下的茶碗,急敬上前,咚地叩首。
“師父!”
吳克元跽坐下身,端起那茶碗,随手潑盡茶水。
“不講虛禮。”他道,“你十七才開始習武,根基莫想比過旁人,往後更須勤學苦練。”
“是!”許雙明沖口應下,又小心擡眼,“不過,十七也不晚罷……不定我還天賦異禀呢?”
面具下的回應隻有沉默。
“……您繼續。”許雙明識趣道。
“此外,我也會教你一些實戰中投機取巧的法門。”吳克元重又開口,“下回遇險,定要懂得随機應變,而非貿然挑戰敵人。”
“好!”許雙明答得不假思索,也不去想他話裡可有深意,隻覺眼前人身形偉岸,那黑漆漆的面具也順眼起來。
吳克元靜坐不言,好像再無旁的要交代。許雙明便跳起身,看看他,又看看周子仁。
“那……我們後日開始?”
顯是看出他心思,那小兒摸過反扣案上的書冊,仔細撫平書頁,輕輕合上。
“我想大哥今日也靜不下心溫書了。”他笑道,“不若先去竹林,與吳伯伯練一回罷。”
壓在檐外的黑雲徐徐流動,自山腳仰觀,卻仿佛霧沉樹靜,灰暗的天地裡窒悶無風。
李明念落上高牆頂端,面向鎮南西面凋敝的長街,在鱗集的屋宇間細細辨看。一縷灰煙闖入眼簾,她目光一定,認出那方位,腳尖一轉,踏着牆端循煙而去。
緊挨高牆的狹地拐個彎,便有零碎的叱罵聲迎面刮來。李明念放緩足步,看邊士巍盤坐一片濕爛的泥地裡,身旁置一張舊書案,案前伏一個瘦猴兒似的男孩,口裡叼一隻饅頭,抓筆的模樣好似抓着槍杆。
“……劍甚麼劍!這像劍麼?我看你才像劍!”邊士巍罵罵咧咧,一把摔碎手裡的空酒壇,指頭往那紙上一戳,“寫!先寫它個一百遍!”
李明念落到他身後,看清案頭擺着一張闊紙,上寫幾個潦草大字,下擠一堆歪扭小字,各自醜得出奇。那瘦猴兒埋頭一堆新裁的毛邊紙裡,照那大字塗塗畫畫,極力要穩住筆尖,卻每一筆都像掙紮的蚯蚓。
“邊士巍。”李明念喚道。
那老頭扭過臉來,饧眼瞧清來人面貌,立時張口嚷嚷:“丫頭來得正好!”他一把拽過那伏案的瘦猴兒,“來來來——這丫頭跟着我操練過,你兩個也算同門。叫師姐!”
男孩身子一歪,慌裡慌張轉過身,也不看來人面貌,兩手一撐便磕個響頭,抓下嘴裡的饅頭道:“師姐。”
邊士巍從新抄起一壇酒,提腳踹進他腰裡。
“磕的哪門子頭!對師父才磕頭!”
那瘦猴兒忙爬起來,擡頭瞧清面前人的臉,口裡“啊”一聲輕歎。李明念全不理會,隻向着一旁的邊士巍道:“我有話要問你。”
“先聽我說!”邊士巍卻将嘴一抹,指一指那瘦猴兒,“這小子——褚良,你師弟,如今可是我刀閣唯一的弟子!既沒修過内功,也不識字!還得老子從頭教認字,你說氣人不氣人!”
他擡起胳膊,提着那酒壇往她跟前一送。
“你倆既是師姐弟,今後這識字的功夫便由你來教他!”
“誰是他師姐?”李明念眉頭一皺,見邊士巍又要吃酒,一發伸手搶過那酒壇,“莫喝了,我有要事問你。”
手裡蓦地一空,邊士巍也不惱,兩隻大掌摸索身周,發覺那是最後一壇,才狠狠朝膝頭一拍道:“格老子的,丫頭哪裡受了氣,來我這兒搶酒!”說着又伸長猿臂,要将那酒壇子搶回來。
高高舉起那壇酒,李明念瞥向唯一的刀閣弟子。
“你先回避。”她道。
對方瞪大眼。不等他開口,邊士巍便一聲高喝:“你不許走!”他搶酒的手一伸,将那瘦猴拽近前,一屁股跌坐在旁。
“老子如今就這麼一個弟子,萬一再教人殺了,老臉往哪兒放!”邊士巍發起橫來,“他就跟着我,哪兒都不許去!”
而後他别開臉,沖李明念一攤手掌。
“丫頭有話便說,不想說便還我酒來!”
那瘦猴兒還夾在他脅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憋紅了一張臉掙紮,好像要喘不過氣來。李明念将那酒壇抛出去,老頭這才撒開男孩,兩手一撈,抱壇入懷。他仰頭痛飲幾口,又搡開褚良呵斥:“去,寫你的字!”
“上回你說,你是閣中三代的老人。”李明念還站在他跟前,右手扶上腰邊見鏽的刀柄,“那你可聽過李三姐這個名字?”
邊士巍原正盯住褚良寫字,聽得那名字,卻眯縫着眼回過頭來。
“李三姐?”他琢磨,“别說,還真有些耳熟。李三姐……三姐……啊!”
他猛地拊上大腿。
“李家三姑娘,李鏡世的三妹!那可是你姑奶奶呀!”
李明念一怔。
“不是說李鏡世隻一個弟弟麼?”
邊士巍擺擺手。
“同他争閣主位子的就一個弟弟。”他豎起一根手指糾正,“那三姑娘是女孩兒,一輩子未曾習武,相貌也平平,在閣裡的時候無聲無息,成年不久便教嫁給了一戶中鎮族平民,聽聞後來夫家落魄啦,也不知如今還在不在世。”
他打個酒嗝,眯起牛眼回憶一番。
“可惜咯……那姑娘跑得挺快,想來筋骨不差,若是習武,還不至落個這般下場。”他道,“我還記得那年冬天——對,冬天,也同今年一般冷,下了一般大的雪。那姑娘光着腳,懷裡揣着個光溜溜的娃娃,一路從山頂跑下去。弓閣門人瞧見她,一箭射中她的腿,她竟也沒停下,不要命地跑。那日我才曉得,李家還有這麼一号人物。”
“……她為何要跑?”
“先前不是告訴過你,李鏡世連殺了幾個女兒麼?”邊士巍道,“那三姑娘抱的娃娃,便是李鏡世最後一個女兒。大約是想救她罷,娃娃剛落地,那姑娘便抱着她跑啦。李鏡世正好在外頭,旁人也不敢攔,才讓她跑下了山。”
李明念長立原地,感覺泥地間濕涼的寒意鑽進腳底。
“那後來呢?”她聽見自己問,“那孩子活下來了麼?”
“自然是死啦。”邊士巍的話音滑過耳邊,“聽聞李鏡世趕回來,親自追到鎮上,當着三姑娘的面摔死了娃娃。沒過半年,那三姑娘也教嫁出了閣。”
他說罷又吃下半壇子酒,咂一咂嘴,猛醒過來。
“對了,你爹也是那日教李鏡世領回來的!”他高聲道,“摔死一個女兒,領回一雙兒子——當真是心狠手辣呀!”
李明念卻置若罔聞。
“那是哪一年?”她問。
“這我可記不清。”邊士巍掰起指頭,“你爹那會兒看着也才五六歲……我算算……”
“你說李鏡世在鎮上找到她們,”李明念又道,“是在鎮上的什麼地方?鎮南,還是鎮北?東面還是西面?”
“這我哪曉得?又未親眼瞧見。”邊士巍嗔怪,“隻知是李家族人聚居的地界,三姑娘朝那兒跑,怕是想尋一家人收留那娃娃。到底是沒出過閣的姑娘呀,那裡曉得外頭過的什麼日子?天寒地凍,連年饑荒……自家孩子都養不活,誰家還能收留這麼個外人。”
他搖搖腦袋,再提酒壇送到嘴邊,又饧着眼放下來。
“你從哪兒聽說李三姐的?竟想起問這個。”
幾點涼意落上額間,李明念仰起臉,陰雲裡滲出的雨滴重重擦過耳際。“……天狩二十四年。”她目視牆端黑壓壓的雲天,“天狩二十四年的冬天。那年是災年,纭規鎮十二萬鄉民,隻活下四成。”
那是李海珠的卒年,也是李雲珠的生年。
“對對對——想起來了!那年災荒,死了好些人!”身前的邊士巍一扪腦門,“欸,丫頭既曉得,還問我做甚?”
迎面落下的雨腳愈來愈急,愈來愈密。李明念低下臉,看那伏在案前的瘦猴兒張開雙臂,急急忙忙将紙張攏進懷裡。
雨水洇開字迹,砸碎滿紙的“刀”和“盾”,留下一頁松薄近裂的墨痕。
驟雨轟鳴,豆大的雨點敲打屋頂,好像勢要摧垮窄小的栅居,震天價響。堂屋裡殘燭震顫,張邺月從木盆邊擡起頭來,看一眼梁上轟響不已的屋脊,剝去繭殼的蠶蛹還捏在手中,一時忘記要扔去桶裡。窗框已教篾席封緊,這屋子如同密不透風的殼兒,遮風擋雨,卻也掩住了外間情形。
闆凳上的張祐安挪一挪屁股,指頭摳着蠶繭,兩眼卻不住上瞧。
“又落雨了。”他咕哝,“三姐帶了蓑衣罷?”
“帶是帶了,隻怕雨下得急,還未及穿上。”張邺月站起身,“我出去瞧瞧。”
屋外狂風陣陣,壓得柴門也重似千斤。張邺月擠出門縫,小心掩上門闆,扶着濕漉漉的外牆走過拐角,來不及遠眺,便從風雨間辨出圍欄下方一道人影。那是個梳着圓髻的少年人,身上無蓑無笠,隻挂一領濕透的墨灰色裋褐,樁子似的紮在雨裡。
“李姑娘?”張邺月驚訝。
少年人仰看向她,沒有做聲。她腰側僅一柄漆黑短刀,那慣常佩戴的鏽刀卻連着刀鞘橫握在手,像要丢棄,又像剛剛拾起。大雨滂沱,張邺月瞧不清她神情,隻好揚高嗓門問道:“可是來尋雙明的?”她怕雨響蓋過話音,索性招一招手,“快些進屋——衣裳都濕了!”
萬千雨線拉扯烏沉沉的□□,昏暗的天地越壓越緊。
栅居内室亮起燭火,張邺月從被褥間翻出一套幹淨衣褲,回身即見李明念幹立門邊,滿是燒痕的右手還緊握那柄鏽刀,濕淋淋的衣衫已在腳下淌出一灘水迹。她一路跟着張邺月進屋,卻一聲未吭,任由碎瓦片裡的燭光照亮臉龐,半垂的眼皮一眨不眨,不知正凝神想着什麼。
“學堂還未歇課,雙明要過了午後才回。”張邺月捧起衣物走近前,“秀禾一早去了方娭毑家号脈,我見雨越下越大,正要看看她回來沒有,不想竟先見着了你。”
她停在少年人跟前。
“先換下濕衣裳罷,”張邺月道,“我拿去庖房烘幹。”
單手接過衣裳,李明念略擡眼皮,仿佛這會兒才瞧見她。
“内傷已痊愈了麼?”她總算開口。
“托樞苩庇佑,已痊愈了。”張邺月道,“隻是手不如從前利索,好在還有秀禾幫忙,如今她施針也較從前熟練許多。”
那雙眼睛複又垂下去,李明念解開腰帶。
庖房裡晾起衣裳時,張祐安已蹲到竈下燒水。張邺月洗淨幾枚果子端到堂屋,見李明念坐在席間,頭罩麻巾,赤腳盤腿,不合身的裋褐短似中衣,腰帶裡插着短刀,那鏽刀卻還抱在懷中,斜靠肩前。她背倚窗邊,偏轉着臉,似乎正耳貼窗框,一心聽雨點敲擊篾席的聲響,面前人來人往也不曾移目。
“這幾日雨大,沒有上山采摘。”張邺月放下果子,“家裡隻剩幾個果子,李姑娘先嘗嘗。”
李明念正過腦袋,不看那碗野果,隻順着低矮的屋梁環顧。
“你家沒有院子。”她說。
這話來得突兀,倒像她是頭一回入内。張邺月瞧她一眼。
“臨街的屋子才有後院。”她坐上席前矮凳,拉近漂着蠶繭的木盆,“不過不養家禽,有沒有院子也不甚打緊。”
身畔少年人不接話,看定盆中漾起漣漪的水面。
“我才去了墓地。”她又說。
張邺月剝繭的手一住。
“是去看那些鄉人了嗎?”
“有鄉人,有罪客,也有門人。”李明念淡答。
她忽而直起腰,兩手抓上腳踝,肩前的鏽刀滑向前臂。
“有一事,我一直不明白。”她說。
目光一碰,張邺月終覺出對方來意。她擱下活計,往腰裡擦擦手,坐上竹席。
“李姑娘請說。”
李明念審視她的臉。這是張無甚特色的面孔,膚色發黃,顴骨與大多南熒人一般高突,凹陷的眼窩下一圈淡青顔色,顯是常年操勞,鮮少飽睡一夜。但她有雙沉靜的眼睛,飽滿的嘴唇時常微抿起來,一如此刻,溫和又肅穆。
對視半晌,李明念的視線轉向庖房。竈上熱茶已煮沸,張祐安正踩着闆凳提起茶壺。滾燙的茶水落入木碗,熱氣浪花般四濺。她看着那騰升的白氣,好一會兒才啟開唇瓣道:
“你将他們養大,為何他們叫你張嬸,不叫你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