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他們生母,便讓他們叫我嬸嬸。”
“生母也不定如你待他們好。”李明念卻道,“你既養了他們,又待他們好,他們自然該叫你阿娘。”
“是,生母也不盡善待孩子,但生母卻隻有一個。”張邺月回答,自始注視少年人的眼睛,“你叫李明念,是嗎?”
李明念點頭。
“南熒古語中,月有美滿之意。我出生在邺山,母親便給我取名邺月。”張邺月于是道,“你的名字也很好,取名之人……在給你這個名字時,定是疼愛你的。”
庖房裡傳來腳步聲,是張祐安端着茶碗出來,猶豫一下,走到李明念跟前。他已不似從前那般怕她,卻總還是不敢主動搭話,隻偶爾偷偷瞧過來,說話聲也細如蚊呐。“明念姐姐,吃茶。”他遞上茶碗。
李明念接碗在手,目光穿過溫熱的白霧,瞧清碗口裡的倒影。
“疼不疼愛,很重要麼?”她問。
張祐安坐回矮凳上,揀出蠶繭剝弄,一邊伸長脖子瞟向席間,不知她問的是誰。
旁邊的張邺月卻看回木盆裡浮動的蠶繭,凝思一陣。“往年春天,雙明總會想法子給弟妹紮風筝。我記得秀禾更小那會兒曾說過,拽着風筝便覺它在天上掙紮,好似要掙斷那根線,飛去更遠的地方。我想……親長的疼愛便如這風筝線,沒有它自無礙翺翔,有它也不過多個停歇之處。有朝一日,線斷去,風筝必脫走得更猛烈。它未必記挂那牽絆,卻一定更珍惜眼下的自由。”她慢慢道,“較之從未被牽絆,終究不同。”
手中茶碗微晃,李明念看那倒影蕩散碗中,現出沉在碗底的竹葉。
“那是好,還是不好?”
“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張邺月笑看向她,“隻是存在過的東西,總是有迹可循。就像你的名字。”
目光又落回她臉上,李明念默了許久。
“你的母親也是醫士。”她又道。
“是。”
“你随她學醫,是因為想同她一樣救死扶傷麼?”
張邺月想了想。“算是罷。”她道,“起初也不過學一門立身的本事,但看我母親救治旁人,我漸漸也生出羨慕,隻盼與她一樣,有那等救死扶傷之力。”
“但身為南熒醫士,在中鎮人的地盤上終究危險。一着不慎,便要淪為私奴。”李明念道,“你母親當年教你,可有過顧慮?”
張邺月搖首。
“我不是她,也不很清楚。不過……知道秀禾想學醫時,我确也有過顧慮。”
她挪開手,輕撫矮腳桌下的篾席。她知道席下有一處淺坑,但凡重要物件,秀禾總要藏在這裡。
“秀禾是個重感情的孩子。哪怕不論官府威脅,于她而言,從醫這條路也實在太過艱辛。”張邺月輕輕道,“譬如這回疫災,對她傷害便極大。她口裡不說,我卻看得明白……有時夜裡聽見她悄悄起身,我也會忍不住想,或者當初就不該教她。若她不是醫者,隻是個尋常鄉人,也不至在這個年紀如此苛責自己。”
李明念安靜聽着,有一陣不曾出聲。
“那要是再讓你選一回,你可還會教她?”
這回張邺月隻考慮了片刻。
“會罷。”
“為什麼?”
“有些事情……我雖不願她經曆,她卻終歸要遇上。”張邺月答道,“與其一味護着,不如盡己所能去教她,讓她也有力量在風雨裡牢牢紮根。”
李明念凝視碗底竹葉。
“既如此,又何必後悔。”她道。
“不是後悔,而是擔心。”張邺月道,“且若當真重選一回,我恐怕也還要擔心。”
隻手擱開茶碗,李明念将歪在臂間的鏽刀扶回肩頭。
“印府那夜,我瞧見你教她,還以為你沒有這些顧慮。”
張邺月苦笑搖頭。“我并非一往無前的人,縱使是,也難免要擔心秀禾與我不同,或者因我眼光短淺,倒誤了她一生。”她道,“大約人便是如此,許多時候總要左右搖擺,自相抵牾。”
李明念倚回牆邊,感覺濕涼的長發緊貼腦勺,才知頭頂長巾已滑落下去。
“我往前便從不想這些。”她重又轉向窗戶。
身旁人似乎正細細瞧她。
“那如今呢?”
堂屋窗扇脫落已久,篾席緊緊封住那一方窗洞,隻從縫隙裡漏出絲絲潮氣。李明念頭靠窗沿,見雨珠滲過篾片間的細縫,細細密密鋪展窗上,有如一層熒亮的竹霜。
“或許不一樣了。”
-
炎炎七月,雷雨連天。
山巅西側的小院燭光飄搖,廊下門扇顫動,細微的叮鈴吞沒雷鳴之中。李景峰斂步移門邊,仰瞻垂雨的檐角,一枚焦黑風鈴懸挂那處,任風雨卷動不住。那原是峰閣的檐鈴,因近來樓閣重修,不知何時已挪墜此處。他轉過身,望進門内。正牆邊照舊擺一張條案,那柄鱗紋長劍橫置案上,後方是一張孤零零的牌位。李顯裕立身案前,略微垂首,三支線香捏握指間,敬舉額前。
李景峰摘下青箬,輕步入内,跪地行禮。
“父親。”
李顯裕沒有回頭,隻睜開眼,目向面前牌位。
“接到兵部來信了。”他道。
“是。”李景峰道,“五日後即須啟程趕赴陽陵,随軍前往東汶。”
“也好。”李顯裕語聲平靜,“對外便稱,是因你接到兵部召令才推遲定親。”
“孩兒明白。”
案前人直起頭,将線香插入劍前的香爐。
“内應之事暫無眉目。待你歸來,大約還須幾年時間交接,以防不測。”他道。
“是。”李景峰略一停頓,“還有一事,孩兒有些疑惑。”
“說罷。”
“那位劫持子仁的罪客……臨死前說起了阿爹。”李景峰道,“他似乎熟識阿爹。”
屋内人聲沉寂一瞬。
“他叫班焱,”李顯裕的聲音沒有情緒,“曾與你父親護衛同一位契主。”
李景峰垂目,眼睫外的燭光閃爍不定。“他還提及璇玑山,好似那時阿爹有些異樣。”他道,“從前孩兒也曾聽聞,山腳的看門人易老便來自璇玑山。隻不知阿爹竟也與璇玑山有淵源。”
條案前人影一動,是李顯裕轉個身,從一旁的木匣裡撿出三根直條香,捏合手中。“當年項氏擾亂西南關隘,門人奉命前去剿匪。”他将香頭伸向台燭,“那是心試之後,你阿爹頭一回殺人。你入閣多年,也見識過許多門人,當能想見那時情形。”
李景峰看過去,隻見燭焰灼灼,刺目的光亮正自噬咬線香骨料。
“……明白了。”
李顯裕側回身,手中已亮起三點猩紅火光。
“給你阿爹上一炷香。”
牌位上的姓名顯露出來。李景峰起身上前,接過那三支線香,俯身敬拜。
“大貞既應允借兵,運河之争便不會拖延太久。”身後響起李顯裕的話音,“你在東南至多待上三年,到時脫籍歸來,若金家若再尋接口拖延,玄盾閣也不會再讓步。”
禮已畢,李景峰近前一步,扶香入爐。
“金家家主憂心女兒安危,也是人之常情。”他道。
“原已定下日子,他金家要推遲,卻連話事人也不曾到場,便是不将玄盾閣放在眼裡。”李顯裕面向案上牌位,“此事我會處置,你不必憂心。”
指節觸上爐中香寸,滾燙的煙灰落上手背。李景峰半垂眼睫。“隻要晗伶願意,孩兒原不在乎早晚。”他也向那牌位道,“可若是三年之後,晗伶改了心意,也請父親莫要強求,免傷兩家和氣。”
身側人影終于轉向他。
“想要的人,須得自己争。”
“想要,卻未必非要得到。”李景峰低眉道,“倘她心意已改,縱使我們結為夫妻,也不過彼此折磨。”
紮穩那三炷線香,他挪轉足尖,朝對方拱手欠身。
“事關一生福祉,萬望父親成全。”
雨聲如瀑,檐角鈴響恍若流水擊石。許久,李顯裕步向移門,向着漫天大雨,負手廊下。
“随你罷。”他道。
伏雨入夜,天地的低泣回響林間。
李景峰踏過半山雨幕,望見半跨溪上的栅居時,衣衫已近濕透。一道火紅人影候伫廊下,手捏一頂笠帽,褡膊半系肩頭,烏黑的發辮垂搭頸後,滴滴答答淌着水。山澗久經灌溉,湍急的溪流沒過岸邊青石,不住擁撞深入水中的底欄。她面朝北邊山林,螓首微垂,好似正細聽那流水的撞擊聲,半晌也不見動彈。
竹梯嘎吱一響,李景峰登上梯頂。那人回過頭,額間榴石一晃,人便迎上前來。
“峰哥。”她喚道。
“回來了。”李景峰摘去箬笠,“行李還未放下,何必這個時辰上山。”
“我收到父親來信,便馬上往回趕。”金晗伶卻急着道,“定親延期一事,父親未曾與我商議。我已回信過去,儀式還是如期舉行,我——”
“我已收到兵部來信,五日後便要啟程前往軍中。”李景峰拉開移門,“縱是金伯父不提,怕也是來不及的。”
金晗伶愣住。
“竟這樣早。”她喃喃,“我以為要到夏汛以後……”
“想是天意,何況兩家長輩已議定此事,也不好再作更改。”輕輕拿過她手中草笠,李景峰将兩隻笠帽一并晾挂牆邊,“我尚未脫籍,此時與你定親本是委屈了你,心中一直有愧。如是也好,待脫籍再議,我也更安心。”
金晗伶微蹙眉心。
“我從不介意這個。”
“我知道。隻是我于心不安。”李景峰回首一笑,“既已如此,就當好事多磨罷。”
金晗伶默下來,随他一道入内,站定昏黑一片的堂屋裡。席案上的雁魚青銅燈亮起來,李景峰又點起一盞燭燈,繞去屏風後方的内室。她緩步跟過去,駐足那透光的竹屏旁,看他打開牆邊箱籠,才覺榻上已多出一隻包袱,鼓鼓囊囊靜置枕邊。
一團陰影擋住視線,是李景峰走近前,遞來一條幹淨的棉巾。
“擦擦罷。”他道。
伸手将那棉巾捏在掌心,金晗伶垂眼,任鬓間淌下雨珠,在棉織的紋理間濺出幾點水痕。“定了啟程的日子,你原該來信與我。”她說,“這一路山高水長,也不知要去幾年。倘若我回得晚些,必然送不成你。”
霜衣青年不忙回答,隻虛扶在她肩側,領她回向堂屋。
夜間坐席冰涼,李景峰尋出茶案下的銅盆,拂去盆口灰塵。“我想你收到金伯父的信,定會火急火燎趕回來。若是去信,恐怕要與你錯過。”他添上幾塊新炭,“好在料得不錯,你确是回來了。”
金晗伶默坐對席,棉巾披裹肩頭,散開的發辮有些蓬亂,濕發粘黏臉邊,一貫光彩熠熠的眼睛神色黯淡,竟仿佛半蔫下去。“錯過信函也是小事。”她悶聲道,“原以為諸事皆定,可以好好送你去都城。誰知竟出了這樣的變數。”
炭盆裡亮起火光,李景峰起身,又盛了半壺山泉水,坐放茶案邊的風爐上。
“山人奇襲之事還未查清,你往後常在鎮上,也要萬事當心。”他重新落座,“如無要緊的事,還是回竹柳縣罷。金家有石陣護佑,究竟比纭規鎮安全。”
金晗伶搖頭。
“往後生意多在步廊,我不想打亂計劃。”她道,“我就在纭規鎮,等你回來。”
李景峰拿起火鉗,撥開盆中炭塊。攏聚一處的黑炭翻滾開來,迸出幾點熾亮火星,轉眼又消失無蹤。
“你想定了也好。”他回給她一個淺笑,“坐近些,夜裡天涼,衣裳要烘幹。”
屋外風疾雨驟,西側支窗震顫,内牆的燈影也閃閃爍爍。兩人圍坐火盆邊,肩挨着肩,聽爐膛裡炭塊燃燒,壺嘴深處溢出微辛的姜香。
金晗伶已褪下鞋襪,赤足踩在沾着濕氣的棉巾裡,見李景峰伸出手,長指撥轉銅燈半圍的燈罩。她定觀那銅燈,這才發現雁背魚身皆施彩漆,還有纖細的墨線描畫其間,勾勒出層層翎羽和鱗片。
“這燈卻精巧,不像峰哥慣用的。”金晗伶道。
“是阿爹送與阿娘的聘禮。”
耳旁人聲平淡,她卻聞言一頓,轉看身側。移轉的銅罩擋去夜風,燈盤上焰花漸定,淡橙的燭光透出銅片間縫,籠罩青年不露情緒的臉龐。“你臉色不好。”金晗伶不由道,“聽聞這回許多門人遇害,可是也有你劍閣的同門?”
“有幾位小師弟。”李景峰收回手,“都是入門不久的弟子,情分原也不深。但事出突然,我心中多少有些亂。”
“山人能闖進牆内,便是地陣有異。閣中想必有内應。”金晗伶思索,“父親說,玄盾閣和寓信樓都在調查此事,竟也未查出些眉目麼?”
見青年默然搖頭,她安靜一會兒,掌心覆上他手背。那隻手僵顫一下,似欲抽離,卻又止頓片刻,妥協般舒展了指節。
“你才回西南不久,也未曾經手陣法之事,不必太自責。”金晗伶告訴他。
李景峰一笑,眼目仍向着跳動的焰光。
“你以為我自責麼?”他問。
“雖說情分不深,卻畢竟是同門。”金晗伶道,“何況你們本是一樣的人。”
身旁人不再分辯,隻望出移門,眺看暴雨間模糊的林影。
“說來也怪,阿娘過身以前的事,我多少還記得一些。”他道。
“三歲以前的事麼?”
“大約便是三歲那年的事罷。”李景峰淡道,“我記得我與阿娘住在一處小院,不常見人,也不常外出。每日隻背着竹簍去到溪澗洗衣,偶爾遇上外人,也不過遠遠瞧上一眼。那時天地似乎極小,好像整座山隻那一所院子,山裡也隻我和阿娘兩個人。萬木參天,四季常青,一年到頭幾無變化。”
他落目案上銅燈,看清燈罩間刻畫的龜蛇紋路。
“後來父親繼任閣主,我又時常見到他和母親。阿娘說,阿爹和父親并不相像,可每回看見父親,我都會仔細瞧他的臉,想象阿爹長什麼模樣。”他回憶,“不久之後,阿念出生。我們頭一回相見,她臉上已刺了字,因着傷處發癢,總是不自覺要抓撓。當年我還不知那印記是何意味,隻以為我有,阿娘和叔父叔母也有,我們便是一家人。所以見阿念去抓,我便按住她的胳膊,不讓她撓。我想,她是我妹妹,也該同我們一樣,可不能将那記号撓破了。”
微閃的焰光映入眼簾,李景峰記起襁褓裡那皺巴巴的嬰孩。
“直到年紀漸長,我才明白我與她不同。即便長在同一個地方,養在同一對父母膝下,臉上刺有相同的印記……我與阿念,也終究不是一樣的人。”他道,“如若兄妹都是如此,又遑論外人。”
身旁人沉默良久。“伯父一早便指你為閣主繼人,對你和阿念的期許必然不同。”他聽見她輕聲開口,“伯母瞧着……也不是柔和的性子。你們兩個都受苦了。”
“受苦嗎。”李景峰自嘲,“百裡挑一的契主,不凡的吃穿用度,乃至寶貴的習武之機……哪一樣不是萬千财帛換得。若非那些埋屍山腳的無名之輩,我又如何能活下來,享有今日登頂的一切。與他們相比,算得甚麼受苦。”
“……你還是在自責。”金晗伶的喉音低下去。
風爐上翻出白霧,銅壺的頂蓋輕輕一跳。李景峰拾起火鉗,撥緊爐膛風門。
“晗伶。”他道,“我記不起他們的長相。”
“誰?”
“那幾位小師弟。”
得到答案,身旁人似乎一怔。
“回閣以後,也曾每日打照面。可我隻知他們的名字,卻記不起他們的模樣。因為我時常不敢細看他們的臉。”李景峰眼睫低垂,“若說自責,卻連他們的相貌也不曾記住,更不會記得他們的聲音、神情或是習慣。到了最後,連他們的名字也會抛之腦後。”
他放下火鉗,望向身旁的眼睛。
“這又算什麼自責?”他問她。
金晗伶看着他,仿佛頭一回看進他眼底。
覆在手背的溫度微微收緊,扣入他指間。“人都會犯錯,何況誰也無法決定自己的出身。若非積攢到足夠的力量,又遇上合适的時機……也大多難以改變命運。但隻要有心,無論何時付諸行動,都算不得遲。”她告訴他,“我知道你與伯父不同,與曆任閣主也不同。”
李景峰回視她雙目,漆黑的瞳仁掩在眼睫裡。
“你與金家的長輩也不同。”
金晗伶翹起唇角。
“我倒盼着不同。”她道,“弟弟妹妹們卻常說,我訓起人來連面相都與父親一般無二。”
兩人不約而同笑起來。
“才回來半年便出了這些事,你也少有喘氣的時候。”金晗伶稍稍斂容,“從前阿賢他們學累了,總是争着讓我背,說靠着我睡會兒便能再上鑄爐。我是不好背峰哥的,索性借你靠一陣,不定也能恢複幾分氣力。”
她一拂肩頭,沖李景峰綻開一笑。
對方淡了笑意,眼裡卻盛着熠亮的燭光。
“我還年長你數月,這卻是拿我當弟弟了。”
“幾個月算甚麼?”金晗伶回得認真,“我們自幼相識,卻不必這樣生分,非得論清長幼不可。”
李景峰輕笑。
“那便失禮了。”
他傾過身子,輕輕靠上金晗伶肩頭。
濕涼的發絲貼着臉頰,李景峰聽見她沉穩的心跳,不知是來自耳旁,還是來自手背上溫暖的掌心。
“峰哥,這世上或許沒有兩個真正一樣的人,可隻要有人一道,便不會孤單。隻要願意敞開心扉,也早晚會有同行之人。”那心跳裡傳來她的聲音,“我或許沒那麼懂你,但你有什麼心事,盡可與我說。我信你,你也可放下心,信我便是。”
姜香環繞身周,風雨的呼嘯像是離得很遠。李景峰注視炭盆裡耀目的火焰,轉過掌心,與她十指相扣。
“……好。”
-
雷雨經久不歇,山中泥石徐淌。
李明念身披蓑衣,踏入竹林西側蜿蜒的夾道。這是一條山石壘砌的小徑,兩側有巨大的青石豎立,前接竹林,後通溪澗,平坦的狹道間或壘幾級土階,曲曲折折伸向西面溪澗。她曾無數次穿過這條夾道,知道在盡頭溯流而上,再行二十裡便是李景峰的住處。
腳步止在第二塊山石邊,李明念蹲下身,看定齊平雙眼的一處凹陷。那是一團極淺的拳坑,隐約還能瞧出指縫的痕迹,輪廓邊緣層層疊疊,不知是反複擊打多少回,才留下這樣一片不起眼的印記。
頭頂陰雲叆叇,透出渾濁陰慘的晨曦。李明念蹲在雨中,聽夾道外雨打竹竿,清脆的擊響伴着流水潺潺,模糊不清。
手中鏽刀入懷,她擡起右拳,輕輕抵上那山石間的淺坑。坑面寬不過寸半,裝不下她的拳頭。她仰起頭,要從笠帽邊緣丈量山石的高度,卻瞧見石頂上方參天的赤桉。與之相較,面前的石頭竟這樣矮,或許隻須三成力氣,她便能輕易擊碎。
帽檐垂落的雨點重重打上臉龐。李明念立起身,躍過山石,踏上赤桉纖細的枝幹,轉瞬便登及頂端。腳下樹幹搖擺,她俯瞰夾道東面的小院,隻看暴雨壓頂,圍牆間卻撐起一團光暈,依稀有鈴響穿透雨幕,隐沒在遍山的喧嚣裡。
那鈴響清晰入耳時,李明念濕答答的長靴已踐上檐廊。
移門如常大敞,門洞裡透出閃動的燭光。她斂步門前,隻摘去草笠,跪下身,從蓑衣的襟門掏出那柄鏽刀,橫置膝前。
屋内僅妝台前點着一盞燭燈,坐席鋪設當中,披着竹青色外衫的女子跽坐繡撐前,頸後長發绾作垂髻,素無钗簪。她背向着門,低垂的眉眼映在銅鏡裡,聞得廊下鏽刀觸地,也不曾擡一擡眼皮。李明念看過去,認出繡撐間的錦繡河山圖。她的嫁妝箱裡也曾有過一幅,前年與申家退婚,卻被李雲珠一把火焚毀。
“不去送你阿兄,來此做甚?”繡撐前的背影終于開口。
“李景峰這一去,再回來便已脫籍。”李明念道,“我不一樣。”
“你是女子,與他本不相同。”
老舊的論調鑽入耳裡,李明念捏緊雙拳,忍住口邊的頂撞。
“我有話要與你說。”她道。
那背影無動于衷。
“你無父無母,有話也不必與我說。”
眼見她頭也不回,李明念的目光卻分毫不移。
“我可以不當影衛。”她單刀直入,“但我也不願嫁人。”
刺入軟緞的銀針沒有停頓,鏡中眉眼仍舊向着軟緞上朦胧的山河。
“你以為這兩樣容得你做主?”
“至少這條命隻有我能做主。”
牽住彩線的銀針停滞半空,李雲珠側過臉來。
“這是換了花樣,要以死相挾?”
“阿娘。”李明念與她四目相對,“若我當真不願,你們也強不了我。”
母女二人相看無言。良久,李雲珠回轉了臉。
“還有什麼話,一并說了。”她道。
李明念垂視膝前長刀。
“初習武那會兒,因為四處偷師,我常常教人扔到山腳,再一次次爬上去。”她平靜道,“起初我隻覺山高無盡,不時爬到一半已筋疲力竭,渴了喝露水,餓了吃草根,累了便睡在樹叢裡,往往一宿也難登山頂。後來修内功,我爬得一日比一日快,終于不過一炷香即可登極。那時我便想,我既已征服南山,便可征服北山、西山、東山……隻要我拼命,再險再難的山,我也上得去。”
背在身後的鬥笠滴着水,啪啪嗒嗒,時斷時續。她停頓片刻,從中聽見自己的聲音。
“可出了這纭規鎮,我才知西南原有這麼多山,人界原來那般廣闊,不僅有山,還有水,有大漠,有冰川。所以我怕,因為我隻知爬山,也隻知這一種活法。但我更怕見識這天地,怕我渴望外頭,卻自知我臉上刻着印記,至死也難走出這四面環山的鎮子。”
蓑衣裡淌下的雨水浸透褲管,李明念跪在一片涼意裡,想到從北山的墩台俯瞰,山谷間永遠隻有半面光亮。
“你問我想要什麼,我不知,因我不願想,也不願知。我知道的已太多,想再多,也不過更明白我力弱,又不甘力弱。”她說,“我情願不知,隻望着山頂往上爬。那才是我唯一的出路,或者也是唯一的活路。”
繡撐前的女子早已住了針,卻沒有做聲。
李明念看着刀柄上斑駁的鏽痕。
“有人告訴我,隻要活下去,或者亦可遇新的希望,再見生機勃勃之景。這話我不明白,因為于我而言,活着不是退路,死才是。”她道,“我活下去,不過是因我不甘心,也不願像個懦夫那樣低頭,不掙紮、不反抗,隻知一味順從,死得無聲無息。但我知道,我終究要死。哪怕拼死一搏,也還是向死而去。殊途同歸而已。”
她停下來。
“……可我也不想像那李三姐。我不想像她一樣,如何去活、為何去死——全都由不得自己。”
李明念擡起眼,望向那背影。
“我知道你也不想。”
妝台前燭火閃晃,端坐席間的背影一言不發。
“這條命,本是你給的。現下我已經活成這模樣,縱使你不滿不願,我也成不了你想要的女兒,無法如你所願去活。”李明念對她道,“但我想,你生我下來,絕不是為折磨我,令我一世都不得好過。我也信……你不許我當影衛,是因你盼我好好活。”
她伸出手,将那鏽刀推向前。
“所以……阿娘。”她道,“我讓步,也請你讓我一步。”
檐角風鈴叮鈴作響,李雲珠捏住花針的手還停在繡撐上方。
一樣是雷雨天,這隻手也曾捏住一紙契書。那契紙由黃棉紙裁就,四四方方、不比針厚,落上她的名字,卻重如詛咒。
“我不恨你,我隻瞧不起你。”那時她告訴面前的男人,“不論對我,對閣内成百上千的門人,還是對那些你親手殺死的女兒……你的權力,威嚴,強橫,不可撼動——都不過證明你畏懼,你軟弱。你左右不了那些左右你的,得不到想要的,甚至連自己也無法改變……便責怪旁人,踐踏弱小,剝奪他人之物。惟有這樣,你才能忘記自己怯弱,忘記自己無能,忘記自己也如塵間蚍蜉,難撼大樹。”
燭光跳動在軟緞間的彩線裡,李雲珠合上眼,記不起對方面孔,隻能聽見喉中哽痛的話音。
“我瞧不起你,李鏡世。”那聲音說,“你不如将我撫養長大的母親,不如我死在産室的生母,也不如救我性命,又被你趕出去的李三姐——你這一生隻會踩低,隻會逃避。你經營這所謂玄盾閣,卻隻知殺人,不知救人,更不知那些前赴後繼的門人為何要護人,又為何要活下去。”
她記得自己臂膀一揚,任那輕薄的契紙飛出手掌。
“一輩子走不出這南山高牆的,不是我,也不是他們。”她道,“隻有你。”
捏針的指尖微動,李雲珠張開眼,看清繡撐間的景秀山河圖。日照紫煙,江流入海,青巒重重。那是她一世不曾親見的地界。
廊下靜無人語,那道人息依舊候在撼天的雨響裡。
李雲珠擱下針線,從身畔竹鬥裡拿出一隻包袱,站起身,放置那柄鏽刀前方。她沒有坐下,也沒有看一眼廊下的女兒,轉身回到繡撐前,重新撚起針線。
燭火輕晃,閃爍的銅鏡映出她臉龐。李明念探出手,揭開包袱。一雙新靴落入眼中,皮革硬挺,鞋底的針腳細密勻稱,納得又厚又緊。
“去罷。”門内響起母親的話語,“莫再闖禍。”
眼神仍定在那雙長靴間,李明念俯下身,叩首門前。
“……多謝阿娘。”
月末的南山潮悶一片。
久雨漫流,山梯縫隙裡又生出濕滑的苔藓。許雙明跨過斷作兩截的石階,放下酒甕,将手伸向背後小兒。對方從厚實的蓑衣裡鑽出手,抓緊他的胳膊,小心翼翼跳過來,又去提腳邊的陶甕。他頸後還多背了一頂鬥笠,順着彎腰的動作滑過肩頭,礙事已極。
許雙明扶住那鬥笠,替他拎起一半酒。
“這還是你前年釀的麼?”
“是去年收的桂花釀。”周子仁繼續朝梯底走去,“大哥要帶一甕回去麼?”
“罷了。”許雙明卻道,“你釀的酒是香,卻沒甚麼酒味兒。”
兩人走下最後幾級台階,望見守門人橫卧高牆間的身影。對方舉起一條胳膊,當空揚了揚,沒有回頭。周子仁朝那背影欠一欠身,才又步轉向西。“南熒人大多幼年起便飲酒,自然是海量。”他對身後人道,“還要多謝大哥陪我過來,否則也拎不動這許多東西。”
“便是我不來,師父也會幫你。”許雙明随他拐過馬廄,“你知道在什麼方位麼?”
“聽聞邊長老近日常來祭奠,阿姐說瞧見有酒壇碎片的地方便是了。”
他挑起眉梢。
“那些罪客竟與門人埋在一處麼?”
“是緊挨着的。”
“也是潦草,竟将兇手與死人埋在一塊。”許雙明嘟哝,“……不過細一想,門人也是殺了罪客才成的門人,還真不好說誰才是兇手。”
走在前方的小兒默默跨過一攤積水。
“都是苦命人。”他道。
沿着那堵望不見盡頭的高牆前行,兩人踏上一彎狹長的坡地。新泥潮濕的氣息浮動雨中,那坡地間卻已冒出一層毛茸茸的草尖,隔着雨幕一望,便如一團翠色的霧氣籠罩林地邊緣。他們抹過一處彎道,遠遠瞧見一杆細長黑影紮在牆邊。
周子仁腳步略頓,身後的許雙明頂高帽檐,伸長脖子看過去:“那是什麼?”
跟着小兒走近,他才瞧清那是一柄銅鞘長刀,倒插一眼凹地當中,刀柄深入緊實的泥土,瞧不見形狀。“刀?還這樣插着。”許雙明彎下腰,仔細打量那鏽迹斑斑的刀鞘,“看着有些眼熟。”
他轉頭四看,發覺圍牆距此不過五步,牆上密密麻麻的苔藓爬作山形,那長刀幾乎正對山尖。
“是墓碑。”側旁小兒道。
許雙明轉回臉來。
“哪有這樣的墓碑?”
他百思不解,卻看小兒蹲下身,揭開一甕酒,細細繞那鏽刀澆下一圈。
“你認得這人麼?”
草笠下的腦袋搖一搖,小兒站起身。
“我們走罷,大約還要再往前一些。”
又行三裡,果真便有大大小小的碎陶片散落坡上。許雙明将酒甕提放腳邊,見周子仁從遍地的碎片裡撿出一方空地,再脫下蓑衣裡的包袱,摸出一根七寸長的枝子,勉力戳進地裡。許雙明伸過手,幫他紮穩樹枝。
“那個班焱是不是也埋在這裡?”
“……隻有頭顱埋在此處。”
小兒的答話聲很低。許雙明略偏過臉,看着他解下背後鬥笠,斜架在樹枝頂端,支起一座小小的雨棚。
“是他先要害你性命,你也不必太傷心。”他道。
周子仁輕應一聲,又掏出兩隻木碗放置棚下,尋到包袱裡鮮棗,一枚枚裝入碗裡。
“從前我以為,倘若人族死後,神魂當真能去往另一個圓滿世界,讓刀劍留于此間、止于此間,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可那一日……祐齊哥哥問我,‘為何我們連生死也難顧,連恐懼也不應當’,我卻答不上來。”他緩緩道,“那時我想,如果死亡便是解脫,活着又有何意義?可若連死也不能解脫,于許多一世受苦的人而言,又未免太過殘忍。”
“死後之事,誰也說不準。”許雙明也半蹲下來,“隻有活着才是握在手裡的。”
最後一枚青棗安放碗中,周子仁濕涼的手揣回懷裡。
“在北地時,我也曾舉目無親,總以為再沒有人會記挂我。直至來到西南,與阿姐一道,我才知世上還有許多可以期盼的事。為着這些希望,人便應當活下去,努力活下去。”他說,“這幾年卻又漸漸覺得……這或許不過是我自以為是的想法。”
無數雨腳山一般重踏在背,他目視碗裡青翠的顔色。
“天底下有太多人活得太辛苦,縱使勉力活下去,也不過延續痛苦,甚或加深痛楚。這時候,或許死也是唯一的退路。”
從沙沙雨聲裡分辨他的聲音,許雙明望住鬥笠下顫抖的枝子。
“那若是他們死了……旁人會難受呢?”
身畔小兒打開酒甕,似乎想了許久。
“最後一回去地牢,我詢問過這些伯伯的名字。我想……他們已失去親人,如果我不知他們姓名,或許過不久便會淡忘,于是世上再沒有他們活過的痕迹。”他回憶,“伯伯們卻說,不是所有人都盼着被人記得。那會兒我才明白……還有這樣一種絕望的境地,情願抛卻過往,好像自己從未降生在這世間。”
他看向膝前酒甕。點點雨珠墜落,盛在甕裡的青天支離破碎。
“我有幸遇上阿姐,又結識了大哥你們這樣的好友,可他們不同。壓在他們身上的石頭太沉,一人無力改變,千萬人的力量也還是不夠。再等下去,也隻會延長痛苦。”他道,“若是因為惦記,便強留他們……對他們來說,未必不是一種殘忍。”
許雙明的目光仍定在鬥笠下方。
“那他們這一世又算什麼?”他嚅動嘴唇,“活着便是為了遭一番罪,然後徹底消失麼?”
那小兒斜過陶甕,将澄黃的酒水澆入地裡。
“子仁亦不知。”他回答,“也許‘為何而活’,本就不是旁人能回答的問題。何況有時候,即便拼盡全力,我們也救不了想救的人。”
大雨傾瀉,桂花濃郁的香氣飄散其間。
“但隻有活着,才能記住他們。”許雙明聽見小兒輕穩的話音,“記住這世上還有這樣的人,這樣的境遇。記住每一日都有這樣的事發生。”
酒水同雨水融合一處,滲向深埋泥地的草根。
“然後呢?”許雙明問。
傾盡最後一滴酒液,周子仁将濕漉漉的酒甕捧回膝頭,偏首東顧。那杆倒插的長刀靜伫雨中。他望着它,仿佛能望見那墨灰色衣裳的少年人,披蓑戴笠,長立一片轟天的暴雨裡,抽出腰間鏽刀,手一提,紮入地間。
風雨激越,裹鞘的刀尖直指天穹,屹立不斜。
“……盡己所能,避免重演。”周子仁輕輕啟聲,“為旁人,更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