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貞二十三年秋,皇城燥夜鐘鼓遲。
三更時候,坊市間燈火闌珊,酒樓高高的攢尖伸向天端銀盤,檐底窗紙透出層層燭光,陸續熄滅下去。正門前招幌飄擺,輕微的撞擊聲傳入後巷,一株歪脖子樹斜紮道中,借着月光投下一團斑駁陰影,恰掩住樹幹後方一乘吹了燈的馬車。倚坐轼前的車夫打個呵欠,忽聽吱呀一聲響動,脖子一伸,隻望得酒樓後門張開一條窄縫,内中燭光閃爍,不見半個人影。冷風灌入巷裡,他袖起手來,重又靠回車前。
酒樓底層燈燭半熄,昏暗的廳堂空無一人。一張活闆門藏在櫃台内側的陰影裡,下方長梯曲折,鑽入燈火通明的地底。
掌櫃提一盞琉璃燈步向階底,不時側轉過身,欠下腰來給身後的青年引路。那青年約莫二十出頭,身着輕薄的绀青色綢衣,腰間一條紫底黃玉蹀躞帶,扣一金一銀兩柄寶劍擺晃腿側。地下悶熱,他手中折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掃過襟前,一路随掌櫃信步而下,直到踏上最後一段階梯,才眉梢微挑。
“讓你請的人呢?”青年不悅道。
“公子們聽聞是這個時辰過來,各個推說事忙,不便到場。”躬身在前的掌櫃輕聲道,“想是上回才教陛下責罰過,不敢來了罷。”
青年面色冷下來,折扇啪地收合胸前。
“廢物。”
那掌櫃止步階下,腰身壓得更低。“殿下息怒。”他小心擡起眼皮,“殿下……今夜場子冷清,不如還是乘早回宮罷。您悄悄到這兒來,身邊又沒幾個護衛,小人實在放不下心。”
趙明英卻腳步未停,一徑踏上階底狹道,望盡頭門洞而去。
“要甚麼護衛?”他不以為意,“這陽陵皇城,有幾個人功夫能高過本宮?”
掌櫃不敢做聲,待青年背後那小山似的身影經過面前,才又埋頭跟上。他悄看一眼前方背影——朱雄一言不發,一身長衫罩住寬闊的肩背,領上露一截粗壯後頸,條條筋肉堅實如岩。忽然,那駭人的筋肉一擰,頸上一張闊腮方臉轉過來,冷冷掃向身後。
掌櫃忙低下頭去。“是,殿下武藝高強,自無需護衛。”他道,“可若是宮門下鑰,陛下發現您又在宮外過夜……怕是要生氣的。”
趙明英朝後斜睨一眼。
“本宮的事,輪得着你來管?”
“殿下……”
“再多一句嘴,便讓你上場。”
嘴巴連忙一抿,掌櫃再不吭聲,垂首随兩人跨過門檻。
煌煌燈火撐開門外高闊的洞窟,照亮窟頂密密麻麻的老樹根須。他們踐上木鋪的回廊,沿着朱紅圍欄踱向主位。這是一圈鑿在土壁間的看台,距地不過兩丈,九張半人高的鐵條門勻布下方,如同牢獄窄小的鐵窗,團圍起中心三裡見方的空地。
數十名院衛挎刀守立回廊間,見得趙明英經過,紛紛俯首行禮。青年看也不看,隻等掌櫃拉開主位的紫檀交椅,才迤迤落座。
朱雄站定一旁,掌櫃忙從滿桌的糕點裡端起茶壺,替趙明英斟上熱茶。他摸上茶碗,探得茶溫合意,正要送到嘴邊,卻聽咔嗒一響,竟是廊底那扇正對主位的鐵條門顫動着升開。
門洞的陰影裡浮出一顆巨大牛頭,頭顱底下是一副套着鴉青色長衫的人軀。角鞘越過鐵門底端的鏽尖,那人蝦着身跨出門框,拖一柄破銅爛鐵般的七尺長劍,踩着刺耳的刮響直起腰身,在熾亮的燈火間現出修長四肢。他停在門前。風幹的牛頭頰肉皺縮,眼球早已剜去,隻餘下一對黑魆魆的眼洞,默然望向主位。
趙明英眯縫起眼,上身斜向椅背,折扇往掌櫃腦門一拍。
“這是你準備的玩意?”
掌櫃原正忙于擺放茶桌碗碟,冷不防挨了一下,趕緊捂住額頭擡臉。看清場上那四肢健全的牛頭人,他喉嚨裡冒出一個驚疑的音節。領頭院衛覺出異樣,拔刀一喝。餘人盡唰地拔出刀來,從四圍裡攏向主位,各個警惕地瞪住鐵條門前的人影。
刀光環繞頭頂,場上的牛頭人仿佛渾然不覺,隻提起手中長劍,指向主位一側。
趙明英一笑,轉看身旁山高的男子:
“怎麼,沖你來的?”
朱雄負手俯眺那風幹的牛頭,岩石般的臉紋絲不動。
“真是胡鬧!”掌櫃低罵,轉向趙明英賠罪道:“殿下,小人這就叫人将他趕走。”
說罷,他沖院衛領頭将手一招:“老彭——”
“欸,不必。”趙明英卻擡手打斷,合緊的折扇指一指那顆牛頭,滿面玩味,“這人戴上牛頭面具,顯是知道規矩。既是朱雄的熟人,今日也不妨看點新鮮的。”
掌櫃面露遲疑。
“可此人身份不明,朱大人又是殿下身邊最得力的護衛,萬一……”
扇骨又重重拍上他面門。
“他若傷得了朱雄,你以為這裡誰還有能耐護住本宮?”趙明英沖朱雄擺一下腦袋,“去罷。”
朱雄颔首,扶穩腰側那柄拖地的長刀,足尖一點便躍出圍欄,落定場間。
滿地的塵土飛揚起來。掌櫃遠遠瞧着,仍舊坐立不安。他湊到青年耳邊,壓低聲道:“那……那小人先去看看候場的‘獸’。”見趙明英揮一揮手,掌櫃弓身倒出幾步,沖彭領頭叮囑一句“看護好太子”,才從來時的門洞離開。
回廊下塵土飄動,朱雄巨大的身影已停步場中,那牛頭人也手拖長劍上前,駐足三臂之外。趙明英歪在椅裡,懶洋洋擊掌三下,四面即刻擂鼓聲起,攏聚近旁的院衛們也散回廊中。
場上朱雄一動不動,冷觀牛頭上兩隻漆黑眼洞。底邊破損的長靴轉個向,牛頭人拖着長劍走動起來。場地未曾鋪平,除去擺放兵器架的牆沿,處處盡是土棱石塊,還有植物斷裂腐朽的根莖。他腳步極輕,似要避開腳下這些障礙,走得歪歪扭扭,劍尖卻在凹凸不平的地裡拖曳,硌喇喇的響動回蕩土壁之間,蓋過漸弱的鼓點,繞着朱雄緩慢轉動。
那響聲太過刺耳,利爪般不住刮弄腦弦。回廊裡的院衛們各個皺起眉頭,甚或甩一甩腦袋,再看向場中,竟見微揚的塵土裡赫然多出兩雙長靴,一樣鞋底破損,也一樣半掩在鴉青色長衫的衣擺裡,避開遍地崎岖,忽緊忽慢地圍住朱雄兜圈。
衆院衛俱悚,有人驚異出聲,有人拔出刀來。彭領頭也急轉過臉,目光尋向身側。
“殿下,這是……”
趙明英一手撐在臉旁,注視朱雄周圍那三道一模一樣的身影,腦海裡浮現出似曾相識的畫面。
“醉翁九步。”他揚起眉毛,“東歲人?”
場上人怪異的腳步猶自繼續,三顆牛頭又變作六顆。朱雄直立當中,看一雙雙黑黢黢的眼洞掠過眼前,那掏空的牛頭裡卻漸漸沒了人息。他鎖眉,手覆刀柄側耳,要從那些搖晃的人影中分辨出履聲,卻隻聽得長劍锵锵的拖響環繞周圍。
紫檀交椅裡的青年坐直了身子,逐一審視鬼魅般無聲走動的牛頭人。
不對,方才還有氣息。趙明英捏住折扇,輕抵胸前。這内功……難道在他之上?
六影化九,金屬尖厲的刮撞聲愈發密集,一股股湧入四面見鏽的鐵條門裡。
門後各一間洞窟,由九道木門通作一環,惟主位下方的小室多出一扇厚重石門,嚴絲合縫堵在牆間。那石門隆隆響起來,從左側開啟一條拳寬的縫隙。掌櫃靠在門外,頂住石門的手肘使一使勁,卻覺那門闆紋絲不動。他運力一搡,好似推開了攔擋門後的物件,踉跄着跌進門内。
“見着我進來,也不知搭把手!”他低聲埋怨,“外邊那牛頭人……”
口中話音一噎,掌櫃駭在原地。
小室幽微的火光闖入眼簾,在那乒乒乓乓的撞響衆閃爍不定。兩旁狹長的土墩間歪着六道人影,或缺臂、或斷腿,甚或沒了下肢,隻各教一根鐵鍊圈住脖頸,畜生般拴在牆邊。他們皆盡獸頭罩面,瘦弱的肩膀支着挖去眼珠的巨大頭顱,分明早已風幹,顱底卻淌出汩汩鮮血,在地裡漫作大片血泊,一點一點爬向石門。
掌櫃倒跌兩步,忽而腳下一絆,低下頭,竟是兩名守衛癱倒門邊,身上不見傷痕,卻張着驚駭的眼睛,四肢僵硬,一動不動。掌櫃哆嗦一下,伸手探近兩人鼻底,随即猛地縮回手,急慌慌摸上右側木門,闖進隔壁小室,定睛而看。
長劍拖地的铿锵響在鐵條門外,閃晃的燭光照亮滿室獸頭人身的屍首,倒在底裡的守衛全無人息。頸後汗毛直豎,掌櫃忙摸向下一張門,再下一張門。外間刺耳的金屬聲撻着足跟,他推開一張又一張木門,每一張門後卻盡是相似的場景,仿佛同一間小室首尾相接,哪怕奮力疾奔,也不過兜圈原地。
掌櫃發起抖來,直到沖開最後一張木門,瞧清對面敞開的門扇,方才倚住門框,勉力紮穩雙腿。他踐過遍地冷血,撲到那冰涼的鐵條門前,極力沖上方大喊:“殿……殿下,‘獸’和守衛,盡教殺光了!”
顫抖的話音沖破金屬刮響,場上朱雄腦弦倏緊,瞥見九道影子悄然一晃,霎時便從四面八方遊轉近前。他疾速回身,腰側長刀幾乎同時出鞘,但聽“噗”一聲悶響,定住了身形。
刀刃懸停半空,一截牛角飛落在地。八重幻影已然消散,隻餘一個牛頭人半壓着身,右足踮地、左膝微屈,顱頂與刀鋒足有三寸之距。他右臂斜展向上,手中長劍貫入朱雄颌底,刃身斜穿頭顱,一截雪亮的刃鋒刺出頂蓋。
鮮血滑下劍身,朱雄岩石般的眼球忽轉,手腕一回,長刀猛然望牛頭削去。
刃風直摧而來,牛頭人卻左手疾擡,一把捉住那碗口粗的腕子,連劍一掄,将對手如山的身軀掼向地間。
巨響震動回廊,看台上隻見塵土四濺,那破爛長劍高高舉起,又唰地落下。
鐵條門裡哐啷一響,掌櫃驚跌在地,望着地裡斬作兩半的人軀,不由癡張開嘴。“保……保護太子……”他喃喃,突然跳将起來,撲回門前大叫:“保護太子——保護太子!”
寒光一掠,長劍铮一聲穿過鐵條間的縫隙,瞬間當胸而入,将他釘上小室底裡的石門。
牛頭人垂下擲劍的手,從朱雄那龐大笨重的屍體邊轉過身,仰看主位。
院衛們尚自驚愕,交椅裡的青年卻早已沉下臉,望進牛頭上那對空空的眼洞。
“看來不是沖着朱雄,而是本宮啊。”趙明英歪回椅裡,“誰派你來的?汶國那個辮子丫頭?”
回廊裡的院衛們回過神來,齊刷刷抽出彎刀,沿圍欄湧向主位。
場上的牛頭人沒有答話,隻自走向牆邊的兵器架,從新提起一柄四尺的雙刃劍。彭領頭後退一步,舉刀護緊身後青年:
“殿下,您先——”
“一起上。”背後人聲打斷他。
彭領頭一愣,扭頭看向主位上的青年。
“……什麼?”
趙明英站起身,手中折扇一擲,扶上腰間銀質的劍柄。
“你們所有人,一起上。”他看定那場上走近的身影,“本宮倒要看看,他究竟有多大本事。”
近旁的院衛們目目厮觑,瞟向朱雄那陷在地裡的兩半身軀,竟一時不敢應聲。
牛頭人已邁過裝住屍身的坑洞,抽出鏽迹斑斑的劍刃,丢開劍鞘。
“上!”趙明英呵斥。
衆院衛互換眼神,不知由誰帶頭喊出一聲“殺”,頓時應和聲四起。彭領頭将牙一咬,率先翻過圍欄,領數十名院衛嚷叫着殺向場中。
那牛頭人腳步未歇,隻撩劍一揮,淩厲的劍氣便如一彎巨大利刃卷土而過,回廊下立時血肉飛濺,周遭院衛倒下大半,獨彭領頭一躍而起,避開那橫掃近前的劍氣,舉刀直劈敵手面門。牛頭人不慌不忙擡劍,一格、一撇,彭領頭那高大的身子便飛甩出去,撞上後方一串奔殺近前院衛,十數具肉軀擠壓一團,滾出一溜激揚的塵土,砰一聲砸進廊底土壁。
牛頭人複又提足,忽察耳後一線風嘯,于是将身一側,任那劍氣疾掠過臉前,一地迸射的土塊打上長靴。又一道刃光逼近腰側,他頭臉微偏,右臂回反,不過一下脆響,豎起的劍身已擋住橫向後腰的長刃。
緊抵一處的利刃微微顫動,趙明英手握長刃底端的金铗,覺出劍上力勁一推,當即蹬動右足,擰起腰,淩空橫翻個身。牛頭人斜挑而近的鏽劍劃過身下,趙明英回劍相纏,腕子一送、一轉,兩柄交纏的劍齊脫出手,彈向高空。
牛頭人縱起身,轉瞬接劍在手,低頭卻見趙明英猶立原地,仰面摸向腰間銀柄。
一截四寸長的樹枝挺出劍鞘,底端深嵌铗中,枝幹纖直斑駁,依稀可見削去槎桠的痕迹。趙明英右肘一收,左手撫過“木劍”粗糙的劍身,枝端直指那堪堪落地的牛頭人,口裡低念:
“萬——象——更——新——”
樹枝驟亮,四處淺白的切口生出枝杈,連同尖利的枝尖不斷伸長,巨爪般高高張開,而後倏地翻轉,疾撲近前!
牛頭人抽身急避,不料那五根枝條愈伸愈長、愈逼愈緊,分杈的枝身竟也長出分杈,眨眼便如百條細長的褐劍,卷着漫天揚塵飛刺過來!他連連倒退,足跟觸及廊下土壁,眼看百劍摧近,隻得蹬腳上躍,撞破看台的瞬間即聽一聲巨響,洶湧的劍氣沖垮回廊,上百條密密麻麻的劍枝緊追而至。
轟。
土窟震晃,洞頂膨脹起一團巨大煙塵,數不清的土塊掉落下地,砸上場地間幾顆顫巍巍擡起的腦袋。趙明英跨立原處,緊貼“木劍”的左手還掐着手訣,目光順劍柄吐出的枝條一路上觀,細看那團模糊不清的煙塵。他感知到劍枝俱已深紮入頂,末端雖無人息,卻難辨硬土與人軀。
忽然,散落的碎塊間現出一團黑影。趙明英急一定睛,是那牛頭墜落在地,缺角的左面已被削去一半,左右滾動兩下,停在那彭領頭的屍首跟前。
趙明英稍松一口氣,再朝那上方看去,卻僵住身形。
鴉青色衣衫的男子吊在窟頂,一手緊握深刺土裡的鏽劍、一手抓住洞頂粗壯的根須,與那百餘條劍枝各據一方,頸上褪去牛頭,束着圓髻的腦袋露出來,臉龐卻藏在鐵鑄的面具裡,隻留一條長長的眼縫,悄無聲息注視着他。
四目相遇,男子手裡一拽,扯出一段四寸長的根須,須尖直指地上的趙明英。
沙啞的人聲傳出面具:
“萬象更新。”
那須尖乍亮,趙明英猛省過來,未及變換手訣,便覺疾風摧面,頭頂成千的劍枝直貫而下。
洞窟轟隆一下劇晃,飛塵高高濺起。
窟頂男子松開手中根須,輕輕落地。他手持鏽劍,步入場地間那團濃厚塵土,停在上千根須結作的劍柱邊,垂下一雙彎長眉眼。趙明英躺在那裡,讓那劍柱穿過胸膛,緊釘在地。
銀柄木劍早已飛脫掌心,他咯出一口鮮血,從煙塵裡尋見對手輪廓,右手勉力摳上胸前劍須。
“究竟……是誰!”
男子不答,提起右膝,破舊的長靴踩進青年頸間。
喀拉。趙明英頭一歪,雙目圓睜,沒了氣息。
男子收回腳,甩去劍上殘血。
“太差了。”他低言,“皇家劍法,不過爾爾。”
碎裂的土屑跌落腳旁,萬千根須紮在窟頂緊實的泥土間紮,巨網般緩慢伸展,伸向酒樓後巷那株歪脖子樹。樹下馬車輕微一震,是車夫從睡夢中驚醒,仰頭隻見蕭瑟的樹冠撐起夜空,圓月已悄悄滑過攢尖。
時近四更,下關王府燈火黯淡。屠勇蹲在偏院屋脊,後背緊貼吻獸,望出影衛面具細長的眼孔,見東角院最後一屋燭光也吹熄下去。
那是世子妃長居的角院。尹甯霓熄燈極早,趙明宇卻習慣徹夜在東偏院練劍,往往寅時末刻才去角院門口走過一遭,聽侍女回報妻子已起床梳洗,便獨個兒回向自己的書房。于是回京一年,他出入那院子的次數屈指可數,偶爾留宿,房中也靜得出奇。夫妻倆顯是相看兩厭,即便同睡一張床上,也仿佛無甚交集。
屠勇目光一轉,落向腳下怪石林立的偏院。金石铿锵的撞擊聲鑽入耳裡,他瞥見趙明宇那鴉青色的身影,卻隻在兩座假山間一掠,不見了蹤影。屠勇凝神感察,青年的氣息仍舊遊走山石間,伴着時斷時續的劍響,來來回回,移動不住。
下關王體弱淺眠,王府夜裡便一向安靜,哪怕長工聚居的院落裡還亮着燈,來往廊中的腳步聲也極輕,襯得這偏院劍聲格外清亮,今夜似也無甚不同。
可是……
那鴉青色的人影一晃,落定院門近旁,接着反身躍起,鑽回石林裡。屠勇定一定神,揭下腳邊一片青瓦,壓着氣息縱入院中,輕飄飄落上一座假山。
石林裡移動的人息還在近處,屠勇擱下手中瓦片,悄聲追上前,連踏九座高突的山石,卻不見那青年蹤影。劍聲猶在,他停下來,貓在怪石頂端細察片時,拐個彎再追,忽而腳下輕響,止步一瞧,竟是踩上了方才放置的瓦片。
果然,就像在南山……
一陣粗苯的腳步轉過石徑。屠勇一驚,下意識俯身,聽得那履響斂住,才小心探出眼睛。
蟾光鋪灑一地,在假山腳下拉拽出一條長長的黑影。趙明宇立身那陰影間,正慢騰騰拍去肩頭塵土。劍響方歇,他那柄嵌有綠松石的寶劍卻緊插鞘中,靜悄悄拴在腰側,仿佛從未抽出。屠勇将人端量一番,眼神移向那雙底邊破損的長靴。那不是趙明宇慣穿的靴子。
山下青年身形微動,仰起頭,望上山頂。
屠勇一悚。
那雙彎長的眉眼直直地看過來,顯是早已察覺他藏身此處。
秋風輕寒,冰涼的汗珠灌入衣領。屠勇不敢動彈,明知眼前人是自己的契主,卻不由想要抓住腰間劍柄。他看見青年擡手,豎起一根食指輕抵唇前,瞧不清神色,也沒有話音。
瓦片陷進掌心,屠勇屏住呼吸,點了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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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方散,武英殿飄擺的帷幔裡已亮起燈影。
趙世方闊步踏入偏殿,拂開迎上前的宮人,徑自落座羅漢床間。首相韓淞原随後入内,垂臉袖手,滿頭花發整整齊齊掖在官帽裡,一言不發站定床前。緊跟其後的四部尚書相互交換一個眼神,不約而同駐足屏風邊上,好讓出一條道來,任走在最末的虞髙逸經過跟前,停步韓淞原側旁。
“說罷,”羅漢床上響起一聲指令,“朝堂上不敢說,便在這裡說。朕赦你們無罪。”
四部尚書面面相觑,見前方兩道身影皆未出聲,便悄悄朝床上看去。北方多縣數月無雨,辰牌時分,殿外幹裂的丹墀照例要潑上一層井水。陽光從水面漾開,滲進纖薄的窗貝,整面窗扇熒亮一片,幾乎與趙世方白得透灰的臉孔融作一團。
難辨那臉上喜怒,禮部尚書複又垂下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