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歲汶渝兩國議和,渝國向汶國賠付了巨額款項,若說如今國庫已空,恐怕也确有其事。加之涞國前些年戰敗于汶,雖保留國号,實則已由東汶王室監國理政,兩國自是進退一緻。這樣看來……背後應當還是汶國挑唆。”他斟詞酌句道,“東南十三國中,汶、渝兩國乃大國,涞國稱不上幅員遼闊,卻盛産鐵礦,财力雄厚。失了這三國……東南貢品便少了四成。”
一陣沉默。有宮人将茶盤捧送羅漢床邊,又窸窸窣窣替床上人褪去長靴。
那衣響撓在耳朵裡,終于讓兵部尚書舌癢難耐,略微直起腰來。
“當年東南十三國北上稱臣,早與我大貞有過協約,每年秋收宴必遣五品以上朝臣為使,來京納貢。白紙黑字,每一條都寫得清楚明白——是以過去三百餘年天災無數,東南各國之間的争端也不止一回,卻從未在貢品上出過岔子。”他道,“如今他們這般行徑,尋再多的托辭也是背信棄約。依臣之見,東汶這是過河拆橋,蹬鼻子上臉了。”
趙世方盤坐桌幾旁,一手端着茶盞,一手輕輕掀動盞蓋。
“今歲秋收宴,涞渝兩國雖未遣使來京,卻已提前上書陳清緣由,倒也情有可原。”他聽見虞髙逸開口,“隻是汶國……”
未竟之言消沒在瓷盞的輕響裡。
趙世方揭開盞蓋,看茶水裡映出一片片如鱗的窗貝。“汶渝議和已近一年,偏挑在這萬衆矚目的秋收宴,不來書,不請罪,裝聾作啞停貢,視兩國協約為無物。”他喉音裡無甚情緒,“東汶挑戰我大貞國威之意,是昭然若揭啊。”
兵部尚書半曲的腰杆又擡高幾分。
“汶國這般挑釁,若就此姑息,豈不成了天下人的笑話。”他道。
覺出勢頭不對,戶部尚書連忙悄挪出一步。“微臣以為,東汶此舉便是意在挑起戰事,約莫早已準備萬全。”他壓着聲開口,“如今國庫空虛,兵馬糧草不足,實在不是征戰東南的好時機。不若先責令東汶給個交代,再令涞渝兩國來年補齊貢品,如是處置,哪怕當真開戰,也好騰出空來籌措糧草。”
“何大人所言在理。”一旁的工部尚書附和道,“近年天災頻繁,各縣糧倉吃緊,縱是抽調,恐怕也還需要時間。倘若能周旋個兩三年再宣戰,想必将士們也士氣更足。”
“還要周旋個兩三年?”兵部尚書立時接口,詫惱的眼神随即瞪過去,“眼下若不立威,今年是汶渝涞三國停貢,明年不定便是東南十三國各個效仿。如今還尋些托辭借口,到時便都與汶國一般得寸進尺,聯起手來騎到我大貞頭上,那還了得!”
禮部尚書夾在二人中間,聽得他拔高了嗓門,隻得往後縮一縮身子,不敢吱聲。
兵部尚書又轉向羅漢床。
“陛下,東歲人本不善征戰,真若開仗,攻打小小汶國難道還須三五年不成?”他話音铿锵有力,“何況當年太祖與東南十三國早有約定,一旦大貞與他國開戰,餘下各國必出兵相助。他東汶挨着太淵河,可不是在南境那鳥不拉屎的地方——縱是涞渝要叛,咱們同餘下十國南北夾擊,還怕他們翻了天去!”
“那也不能糧草還未備齊,便貿然開戰罷?”工部尚書卻緊接着道,“大人掌管兵部,自然深知戰時軍饷不足,會有什麼後果。若是銀子支了,卻打個敗仗,來年又少了青壯男丁耕種,你要如何自處?”
“軍需供應是戶部之責,何時輪得着工部議論了?”兵部尚書憤然反诘,“你工部每年支出最多,好些工事拖個三五年也不曾完工,哪回不是叫苦連天,非得讨到銀子不可?如今要打仗,倒曉得喊沒銀子了!”
砰。一個巴掌落上桌幾,金絲楠木的矮腳桌登時四分五裂,殘片迸濺。殿内衆人俱悚,見得趙世方陰沉的臉,齊齊跪伏地間。
“說了這麼多,怎麼韓相卻一字不言哪?”羅漢床上傳來平淡的話音。
韓淞原擡起腰身,拱手襟前。
“陛下恕罪。”他開口道,“老臣是想,汶國如今既膽敢挑釁,必定已是堅甲利兵,有恃無恐。而人界除去北境與東南,所有鐵礦皆掌握在我大貞手中,東南鐵礦卻又大多産自涞國。因此當年汶涞兩國所謂‘礦山之争’,大約便是明為黃金,實為黑金。若是一早察覺,或許也不至釀成今日之禍。”
趙世方冷冷瞧他。
“韓相之意,倒是朕貪财取危之過了。”
“老臣不敢。匡扶社稷、衛護山河本是為臣之責,縱有罪過,也是罪在臣等。”韓淞原俯身叩首,“老臣失職,還望陛下恕罪。”
衆人忙跟着再次磕頭。
“請陛下恕罪——”
“免了。”趙世方手中的茶盞擺上床間軟墊,“韓相有話直說,不必繞圈子。”
地上老者豎直上身,垂眼向地。“老臣隻是不解,東南水網密集,十三國原不過十三漁民之鄉,大多為蕞爾小邦,汶國也并不例外。所以東歲人精于水戰,卻不善陸戰,即便有入主北方的野心,要準備萬全,也定非一日之功。軍馬,糧草,兵器——缺一不可,而單是從西北轉運良馬,便不可能毫無痕迹。”他道,“武德司眼線遍布人界,縱是未曾探得汶國境内的異動,從西北到東南這一路,也該有所察才是。”
屏風邊的四顆腦袋微微一動,盡偷仰起眼,望向他身旁背影。
“當年汶涞兩國為礦山宣戰時,老臣便提醒過虞太傅要留意東汶情形。”韓淞原目不斜視,“隻不知為了什麼……竟至今不曾上報半點線索。”
俯伏在地的虞髙逸擡起身子。
“是微臣失察。”他垂眼禀報,“陛下和韓相明察秋毫,近些年都曾多次叮囑要細察汶國異動,是以微臣也數次加派人手,緊盯東汶王室動向。然而汶王狡詐,确未露出任何蛛絲馬迹,甚至直至月前還下旨備齊貢品,命王女為使前來陽陵赴宴。武德司細作親見使團出城才遞來消息,如今人未到,實在始料未及。”
言畢,他又叩下頭去。
“微臣身為行在武德司長官,難辭其咎。請陛下賜罪。”
韓淞原仍舊眼觀鼻,鼻觀心。
“失察原是小事,畢竟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他平靜道,“隻是武德司不僅司刺探監察,更兼掌宮禁宿衛之事,若有異心,恐怕便不止東汶一國之禍了。”
四部尚書聞言皆斂回目光,與左右宮人一般一動不敢動。
“好了。”趙世方的口氣現出不耐,“現下追究這些已毫無意義。究竟如何應對,韓相給個說法罷。”
跪在腳踏前的韓淞原沉吟一會兒。“軍無财,士不來;軍無賞,士不往。”他回答,“目下天災頻仍,各縣年谷不登,百姓苦重賦久矣。正值司農仰屋之時,便是陛下的吉壤也不曾完工,實是再難經受一場戰事。”
他伏地。
“請陛下三思。”
殿内無人出聲,宮人們小心翼翼的呼吸顫抖耳旁。
外間一串慌張的腳步聲跨過殿門。
“陛下——”
珠簾飛掀的一瞬,趙世方抄起茶盞一摔,啪地砸碎門前。
“内閣議事,誰許你冒冒失失闖進來!”
闖入偏殿的宮人撲通趴跪下地。
“陛、陛下,奴才有要事禀報!”他哆嗦道,“東宮……東宮來人傳信……”
趙世方瞥過一眼,認出那是領班的宮人,一向甚少差錯。他怒氣稍褪,将袖一拂,單肘倚上羅漢床頭的靠枕。
“太子又惹什麼事了?”他問。
那宮人擡起臉,面白如紙。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昨夜于宮城外遇刺,薨了!”
地裡黑壓壓的人頭驚擡起來,羅漢床上的人影凝滞片刻,霍地豎起身,踩進腳踏間殘餘的茶水。
檐影移轉,海月蛤盈透的貝殼裡天光漸暗。
正殿帷幔如浪,籠住熒微的燈光輕輕垂蕩。趙世方獨坐龍椅上,右肘斜支倚臂,蒼白的手掌遮擋眼前,仿佛讓四面朦胧的燈火刺痛了眼睛。宮人沙沙的挪步聲移動周圍,雞爪般不住抓撓腦仁。他煩不勝煩,隻覺一團濁氣燒在腔内,許久才放下右掌。
“有何進展,說罷。”他啟口。
階下兩條人影已靜候良久。刑部尚書半仰起腦袋,瞟一眼默立在旁的虞髙逸,而後向玉階躬身俯首。
“除去車夫,樓内沒有活口,酒樓掌櫃也死在候場奴隸的小室裡。”他答話,“已詳查過,那掌櫃原是皇後娘娘的表侄,經太子殿下授意,約莫一年前才秘密建成這座‘鬥獸場’。近來……因太子常居東宮,城外府中的鬥獸場又已教封禁,太子便時常乘出宮時前往酒樓。”
“武德司俱已報過,不必再提。”階上男聲沙啞,“車夫怎麼說?”
“那車夫是宮外雇的,并不知太子殿下的真實身份。”刑部尚書道,“他自稱案發時正在酒樓後門打盹,沒有聽見任何可疑動靜。雖無旁的佐證,但他不通武功,應當可以排除嫌疑。另外……”
“揀要緊的說。”趙世方打斷他。
刑部尚書一抖,連忙壓低身子。
“是。”他盯住衣擺下露出的靴尖,“刑部勘驗了現場足迹和劍痕,斷定朱雄死于‘醉翁九步’。而太子殿下是……是……”
趙世方一掌拍上椅臂的龍頭。
“說!”
刑部尚書跌跪下來,額上冒出冷汗。
“回禀陛下,”他雙手撐地,強咽一口唾沫,“兇手……與太子殿下使用了同樣的劍法。”
沒有回應。他鼻尖汗珠垂落,摔碎在冰冷的禦窯金磚間。
“方才說‘醉翁九步’,”玉階頂上終于傳來人聲,“朕記得那是東汶的步陣。”
“是。”階下的虞髙逸回答,“四年前東汶遣使借兵,王女身邊那名葛姓護衛便是以此招對戰朱雄。那一回……他的死狀與朱雄一般無二。”
階上又一陣短暫的沉默。
“也就是說,這是東汶幹的好事?”
“目前看來,兇手确有可能是東汶刺客。”刑部尚書還趴伏地間,“隻不知是為報私仇,還是……”
餘下的話已不言自明。抓在腦仁的聲響愈發瑣碎起來,趙世方揮開一隻手。
“退下罷。”
階下兩人行過禮,正要倒步離殿,又聽玉階頂上道:“太傅留下。”
虞髙逸腳步一頓,垂首靜立原地。
待刑部尚書氣息遠去,龍椅上才再度傳來人聲。
“是皇家劍法?”
“微臣親自勘驗,無論從現場劍痕還是殿下的傷處來看,都确系皇家劍法。”
“第幾式?”
“第七式,萬象更新。”
趙世方默下來。
“那劍法一向隻傳大貞儲君,絕無可能外洩。”
“所以微臣推測,或者是殿下情急之下使出皇家劍法,那刺客親見過一回,便以此反制。”虞髙逸謹慎道,“殿下不防,這才中了刺客的劍招。”
趙世方搖頭。“皇家劍法不止于劍,更有術法融合其中。要一遍學會,必得是劍客中的絕頂高手,且還須通曉法術。”他口氣笃定,“人界這樣的高手屈指可數,東汶更是從未有過。”
階下人思索。
“又或者……那刺客不止一次見識過皇家劍法,早已暗中練就。”
趙世方斜靠在龍椅之間。“皇室所傳術法,原是亨朝皇族與妖族交戰時習得,再結合劍術獨創出一套劍法,一代代密授至今。雖說隻傳儲君,卻也曾演練與其餘皇子宮人。”他低語,“英兒一死,誰最受益?”
不等階下人回應,趙世方又搖一搖腦袋。
“不會,逸兒就是個草包,身邊也沒有這樣的高手。”一個念頭閃過他腦海,“若說一見即通……老九被廢以前,倒有這等能耐。”
虞髙逸不覺朝階上一望。
“下關王?”
“當年父皇頭一回給我們兄弟幾個演示術法,老九立時便學了去。”趙世方雙眼微眯,“尋常的劍法,他更是一點即通。”
“案發之時,下關王正與陛下一處對弈。按理說……應當不會……”
“老九的身子是廢了,絕無可能是他親自動手。”趙世方卻坐直了身子,“那晚葉展鴻在何處?”
“與往常一般,宿在王府東角院,未曾外出。”
“他那兒子呢?”
“陛下是指……”
“老九的兒子,趙明宇。”
“王府那頭的探子還照常盯着,這些日子下關王世子不曾離府。”
“他回京已有一年,難道毫無異動?”
“陛下知道,那下關王世子性子孤僻,與陽陵世家甚少來往,平日裡不過悶在王府東院練劍,深居簡出,鮮有異動。”
“功夫如何?”
“據密探所報,下關王敦促得緊,那世子卻生性愚鈍,雖終日苦煉,劍法也無甚進益。”
面上僵硬的筋肉略松下來,趙世方又斜向椅臂。“老九天資出衆,那趙明宇的生母卻不過一介私奴,羸弱無用。看來這兒子是随了南熒的血脈。”他道,“也是老九白費心機,還給他尋來葉展鴻那樣的劍客為師。”
“天資一事,後不如前者确也大有人在。”虞髙逸道,“據聞那葉家公子亦是如此,不僅不肯随父習劍,刀法也不甚出衆。”
想到趙明宇那張木頭似的臉,趙世方捏住鼻梁,念念有詞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而後他忽然垂下手。
“朕記得下關王府東偏院怪石林立,地形倒頗為趣味。”趙世方看定近處一盞宮燈,“那院子也恰是世子練武之地。”
“是。”階下人聲停頓一下,“陛下是疑心……那院中布有掩人耳目的石陣?”
“神封多有大祭司遺著的殘卷,老九常年遊曆西北,又好求方問術,知道幾個法陣也不足為奇。”龍椅裡的人聲仿若自語。
虞髙逸順下眼睛,少頃才開口:“真若如此,世子身邊的人應當有所察覺。”他小心望向階上,“汶渝之戰,世子已失了一名影衛。陛下可要密傳餘下那位,再行詳查?”
趙世方不答,隻看那晻淡的燈豆在帷幔裡閃爍不定。“罷了。一旦立契,影衛便不得離開契主,縱是密傳,大約也不會聽令,反倒打草驚蛇。”他道,“英兒與趙明宇一向不對付,那小子受的折辱怕是自己也數不清。都是血氣方剛的年紀,真要有那本事,也早該露出端倪。”
“陛下說的是。”
玉階頂上安靜下來,趙世方再度以手遮眼,高大的身軀仿佛陷在龍椅裡。
“英兒行事太過招搖,偏還得個朱雄助纣為虐,結仇無數。”他喃喃,“……如今也是自食其果。”
虞髙逸悄悄斂目,俯下身去。
“陛下節哀,保重聖體要緊。”
趙世方歎一口氣,掌下雙眼微睜,瞳仁裡閃出灼亮的冷意。
“太子死在宮外,便是秘不發喪,也捂不住消息。”他道,“無論誰是背後主使,東汶一事也必得有個決斷了。”
階下人振袖拱手。
“敬聽陛下聖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