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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天涯路(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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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念。”

李明念猛張開眼,隻看光斑間枝影搖曳,仿佛萬千晃動的劍枝齊湧而來。她渾身一緊,右手急摸上刀柄,卻覺後背忽痛,扭頭險些撞上粗糙的樹幹,這才回過神來。身下傾斜的樹枝微微搖晃,她順着枝端望出去,見一道霜衣身影正負手山崖邊,仰面瞧她。

“父親叫我們過去。”他道。

抛開夢裡怪異的場景,李明念手一撐,跳将下去。這是峰閣西面一處土崖,一株歪着脖子的古樹探出崖壁,蒼郁的樹冠高高伸張,頂端幾乎越過近旁桉木圍紮的高牆。她落足牆邊,目光掠過來人腰側,隻尋見那柄渾無贅飾的輕劍,還有玄盾閣漆黑的腰牌。

好容易争得庶民籍符,竟也不見他亮出來。李明念腹诽。

“你怎知我在這裡?”

李景峰已轉身朝向坡下。

“你愛睡在高處。”他拽步引路,“不在子仁那裡,便是尋這些險要的地方歇中覺。”

随他從山崖後方拐上岔路,李明念認出眼前小徑。

“這不是去峰閣的路。”

“是去母親院裡。”

“阿爹在阿娘那裡?”這倒稀奇,“為着什麼事叫我們?”

“我亦不知。”李景峰信步前方,“不過大約與公務無幹。”

如今閣中事務大半已交由他來打理,縱是公務,也不必叫上她這閑人一道聽訓。李明念尋思一陣。

“難不成是金家那些老頭回西南了?”她打量李景峰的腦勺。

“聽晗伶說,還有大半未歸。”

頭頂枝杈間掉下一條扭動的青蛇,李明念一把抓住,随手抛開。

“那便好。”她道。

一年前李景峰脫籍歸來便定了親,金家卻多番拖延,至今還不曾商議婚期。每回竹柳縣信使來訪,瞧見父親那黑似鍋底的臉色,李明念都捺不住快意,總要山上山下多竄兩圈,再去庖房偷一壺好酒,送與通風報信的項易。她暗自盤算,不定再拖久些,這門親事便黃了。

“好歹裝一裝相,不必如此幸災樂禍。”前方傳來李景峰的話音。

“既瞧得出來,裝不裝有何分别?”李明念毫不客氣。

青年不搭腔,隻轉開話鋒道:“子仁何時回來?”

“來了信,說是後日歸。”

“外出一月,他倒是給你寫了許多信。”他語氣裡帶上笑意,“帶去縣府的五隻信鴿都用完了罷?”

“不給我寫,難道還給你寫麼?”李明念踢開橫在腳邊的樹枝,眼看那枝子飛出視野,不覺又記起夢中疾追而來的上百枝條,“你同寓信樓打過交道。術法既能操縱水,是不是也能操縱草木?”

“按理說應當可行,不過施術者須得是木靈根。”李景峰微側過臉來,“怎的問起這個?”

李明念仰首,從茂密枝葉裡尋出幾星閃爍的陽光。

“……做了個古怪的夢。”她道。

竹林邊的小院僻靜如常。

兄妹二人轉入廊下時,院中水井已投下一截傾斜短影。繡撐支在敞亮的廊角,李雲珠跽坐于側,襻膊勒起寬大的竹青色袖擺,那雙指節粗大的手照舊撚着針線,給枯枝間的寒鴉添上尾羽。屋内風爐已移至廊前,座上銅壺沸叫,下一刻即被李顯裕提起來,斟出一碗淡青色茶水。他将茶碗推到李雲珠身畔,仿佛不察兩人腳步,又自斟滿餘下三隻碗。

李景峰駐足三步之外,俯身行禮。

“父親,母親。”

李明念跟着磕個頭,朝母親瞥上一眼:她已擱下針線,面不改色吃下半碗滾燙的茶水。她似乎一貫愛飲滾茶。

餘下兩碗熱茶被推至膝前。

“大貞太子死于皇城外的暗殺,現場所有物證皆指向東汶。兩國不日便會正式宣戰,東汶許多王公貴族将上戰場,身邊都需要影衛。我會擇出一批門人前往,三日後啟程,阿念也同去。”李顯裕開口,“在此期間,閣内瑣務皆由阿峰打理。明春即将門人選拔,我會盡力趕回,若有延遲再傳書與你。”

“是。”李景峰應下,覺出身旁人毫無反應,偏首輕喚:“阿念。”

李明念還看着碗裡微漾的茶水,聽見呼喚也一動不動。她記得夢裡那張模糊的臉,起先隻覺眼熟,聽見父親頭一句話,才覺出它似與趙明英十分相似。

“那太子是如何死的?”她若有所思,極力回憶那古怪劍枝後方的臉孔。

“接的飛鴿傳書,并未詳報。”李顯裕的回答傳過來。

李明念看向他,眼前卻浮現出窟頂密密麻麻的老樹根須。

“死在哪裡也不知麼?”她問,“譬如地底下?”

瞥見廊角的李雲珠轉過臉,李明念醒了神,覺出三雙眼睛俱已望過來。

“為何這樣問?”李景峰啟聲。

他神色無異于常,那雙柳葉眼卻似有深意,不知肚子裡又釀着什麼壞水。

李明念見了生厭,敷衍道:“好奇罷了。”

若非子仁那傳染了她,大約便是巧合。她暗自琢磨。何況她也不甚确定夢裡那人的模樣,興許隻是長得相似罷了。

餘下二人收回目光。李顯裕端碗在手。

“你備好行裝,到時天明前啟程。”他道。

李明念這才想起他方才的交代。

“我去作甚?”她瞟向廊角,“是去當影衛麼?”

跽坐那處的李雲珠已垂下眼,指間針線勾出又一片尾羽。

“去便是。”她道。

“那要去多久?”

沒有回答。李雲珠勻着針腳,李顯裕兀自飲茶,仿佛無人聽見這句追問。李明念瞥向左旁的李景峰,他卻好似不經意轉回了臉,恰與她錯開目光。

這會兒倒裝聾作啞起來。李明念嘴一撇,愈發不快。

“李景峰已回閣一年,待閣主之位交接,按規矩,阿娘和阿爹便要離開玄盾閣。”她索性直言,“若是去太久,豈不是來不及送你們。”

廊角人影置若罔聞,李顯裕卻終于開了口。

“去了便知。”他道,“上回山人奇襲之事尚未查清,閣主之位近兩年還不會交接。”

那若是兩年也回不來呢?

李明念還想再問,卻見李顯裕放下手,碗底輕響打斷她思緒。

“去罷。”他不再看她,“我同你們母親還有話要說。”

不等李明念反應,側旁的霜衣青年已拱手俯身。

“是。”他說。

石壘的院牆繞經廊角,伸過叢叢翠竹才開出一道無楣木門。李明念當先推開門扇,仰見林海上方冒出一尖樓檐。十八高閣重修不過四年,灰黑的新漆遮住瓦藍天穹,油亮亮的,倒格外紮眼。才前所見所聞還在腦中盤旋,她看也不看背後,身子一斜便要走,卻讓那人叫住道:“阿念。”

一團黑影抛過來,李明念側身接抓在手,竟是一隻沉甸甸的錢袋,足有湯碗大小。她掂了掂,拉開袋口一瞧,瞪大了眼。

“莫亂花。”李景峰的聲音傳入耳中,“東南水域衆多,氣候也與西南不同,記得多備些衣裳過冬。”

李明念擡起頭,狐疑地端量他。

“阿娘讓你給我的?”

“還有一半是我的私房錢。”李景峰停步門前,眼中含笑,“便是那回你乘夜潛入我房中,想偷卻沒偷着的錢袋子。”

他竟有那麼多私房錢!李明念攥緊那袋金瓜子,決意入夜後要再去他卧房搜羅一番,面上若無其事道:“這麼說,我得在那裡待上許久?”

“或許罷。”李景峰目尋劍閣樓尖,竟也答得随意,“有備無患,你也明白。”

觀他神色無甚異樣,李明念反手将錢袋揣入衣襟。

“若是改朝換代,玄盾閣又将如何?”

“曆朝曆代都有玄盾閣,名号不同罷了。”

李明念從眼角瞧他一眼。

“這是實指,還是比喻?”

“既是實指,也是比喻。”

李明念回過身來,正視青年難辨情緒的臉。

“所以玄盾閣不會消失。”她說。

那向着高處的視線移轉過來。

“這話卻有趣。”李景峰笑道,“你是想它消失,還是不想?”

李明念不答。“聽聞曆代閣主離任以後,都是遊曆四方,再無蹤迹。”她轉而又道,“可爹娘是賤籍,離開南山,能去哪裡?”

“為何不問父親?”對方反問。

李明念盯住他。

“寓信樓麼?”

不見回應。李景峰隻垂目默看她。

“所以,所謂遊曆四方都是假象。”李明念回視那雙眼睛,“祠堂裡那些牌位也未必盡是死人?”

李景峰微翹唇角,眼尾卻渾無笑意。

“你往前從不好奇這個。”他道。

這也不是回答。李明念眯縫起眼。若非四年前門人選拔那出亂子,她也想不到這一層。

“倘若信人盡是玄盾閣閣主,大貞又憑什麼買它寓信樓的賬?”她繼而發問,“難道從一開始,寓信樓和玄盾閣便是貞朝皇帝牟利的幌子?”

“問這許多又有何意義?”李景峰神色不變,“即便真如你所想,于這滿山門人而言也無甚分别。”

李明念不做聲,目向遊走竹浪間的山風。

“那西南呢?”她道,“人界還有奴隸,玄盾閣才不會消失。貞朝倒了,西南又會有何改變?”

飒飒竹響由遠及近,又平息下來。四圍裡安安靜靜,隻餘竹葉打着旋飄落,身旁人息仿佛也不複存在。

“阿念。”她總算聽見青年話音,“這回出閣,便莫再回來了。”

李明念颦眉,朝身旁看去。

“什麼意思?”她說,“你要我私逃?”

李景峰猶立門前,沒有答話。她凝目細察,瞧見樹蔭籠住他眉眼,斜陽牽出的竹影投上霜白長衫,搖搖晃晃,如同鐵鞭撻向身軀,将他那潔淨的側影撻出道道淤痕。

啪。

竹竿重重擊上青年腰側,李明念醒過神,但聽一聲痛呼,眼前藏青色的人軀急退開來,倒跌下地。“痛……痛痛痛!”青年捂住腰,右手還壓着一根四尺長的竹竿,一雙赤腳已失了草鞋,往遍地竹葉裡胡亂踢蹬,顯是疼得不輕。

手中竹竿轉個圈,李明念認出他那張與李景峰截然不同的臉。

“太慢。”她道。

許雙明那亂蹬的腳安分下來,隻龇牙咧嘴按緊腰側。

“那也不必打這樣狠罷?”他從牙縫裡抗議,“還每回都打一個地方!”

方才那一着确是她走神,拿他當李景峰揍了。李明念如是作想,手卻将竹竿一扛,口裡說道:“不記疼,如何更快?”

“甚麼歪理……”地上青年嘟囔着撇開竹竿,“師父就從不這樣教我。”

李明念斜他一眼。

“所以你學得慢。”她說。

腕子一轉,她遞出一頭竹竿,拉他起身。

已是日落時候,餘晖穿過層層竹牆,滲得林地裡也昏黃一片。許雙明抓住那竹竿爬起來,拍去滿背竹葉,左右看看,奔向他甩脫的草鞋,拎起一隻,又尋到另一隻,而後一屁股坐下,胳膊繞過膝蓋,将草編的鞋帶系上腳踝。他身量已高出她許多,穿的還隻一件少年時破舊的單衣,褲管挽上一圈便露出膝蓋,兩條腿淤青斑斑,盡是竹竿打出的痕迹。李明念遠遠瞧着,打量他那寬闊的後背。雖常年食不充饑,他身子也結實,肩寬腰窄、四肢精瘦,原該是習武的筋骨。

入門卻太晚。她想。

吳克元不在鎮上,許雙明隔日便上山尋她對練,一月下來竟無寸進,也不知是腦子太笨,還是與她功力懸殊,即便長進不少,她也難以察覺。

“我要離開一陣,”李明念向着他背影道,“如今局勢不穩,不定要出什麼亂子。便是不挨揍,你也莫要懈怠。”

許雙明堪堪系好一隻鞋,扭頭要看她,又教腰傷扯得倒一口冷氣。

“嘶……離開?去哪兒?”

“爹娘讓我去東汶。”李明念扔開竹竿。

“東汶?”許雙明系上另一邊的草繩,“你爹娘讓你去那麼遠的地界做甚?”

“說是随一批門人同去。”李明念回身邁向山道,“汶國幾個王女王子要挑選影衛,為顯重視,我阿爹也會親去一趟。”

背後人似乎愣了會兒神,一骨碌爬将起身,快步追上前。

“他們要讓你當影衛?”他一把扯住她袖管,“不成,你莫去!”

“發甚麼夢。”李明念拽回衣袖,“最反對我當影衛的便是我爹娘,他們不可能改主意。”

許雙明滿臉懷疑,揉着腰思索一陣,确信她說的在理,才眉頭稍松。

“那便好。”他道,“不過……既不是去當影衛,又要你去做甚?”

“我有些猜測,要去了才知。”李明念随口搪塞,“總之,沒個兩三年大約也回不來。”

“兩三年?”身旁青年複又皺眉,“那豈非兩三年都見不着你?”

“你還想時常挨打麼?”

許雙明支吾一聲,隻顧跟住她腳步,竟也不與她拌嘴。

“……你要不在,總覺得不大安心。”他心不在焉道。

“這是拿我當靠山了。”

“倒不是靠山。”許雙明自語般咕哝,“隻是你在鎮裡,遇事好歹有人商量。況且你本事大,人又仗義,我一貫最信你。”

話倒說得好聽。李明念道:“既如此,你便叫一聲大姐。”

那神不守舍的青年省過來。

“……早說過你我同歲,指不定誰大誰小!”

“方才誰說我可靠的?”李明念眼也不斜,“叫大姐。”

心知争她不過,許雙明越性不予理會。

“那你何時動身?”他替她撥開斜擋在前的樹枝,“子仁可知道了?”

“三日後出發。”李明念跨上山梯,“子仁後日回來,到時我會告訴他。”

“他回來第二日你便要走?”忙也跳上石階,許雙明加緊腳步跟近,“那等後日子仁回來,你們一道來我家罷,我們給你踐行。”

“又不是不回來,踐甚麼行。”

“這可是要走兩三年!”青年義正辭嚴,看也不看她臉色,顧自望住腳下盤算起來:“正好,我家新釀了酒,祐齊如今在夫子那兒也領工錢,可置辦些酒菜。子仁要吃素,我家野菜也多得很……對了,上回秀禾還說有個香囊要給你,後日你倆還能再聊——噫!”

他往後一仰,險險躲過李明念橫來的手刀,卻不防她别腳一絆,轉瞬便肘摔下地,連忙提膝,及時踏住石級,這才未滑下階去。

擡頭尋向李明念,許雙明驚魂未定。

“好好說着話,怎的還動起手來!”他兩眼圓睜,“今日早都對練完了!”

“羅唣。”李明念踢開他的腳,繼續沿山梯下行,“我最煩那場合,不去。”

許雙明跳起身,小跑着追上前。

“至少要道個别罷?”他據理力争。

“兩三年而已,眼睛一閉便過去了,道甚麼别。”李明念道,“你少在他們面前多嘴,待我走了再說。”

那樣豈非不告而别?許雙明張口要辯,思及方才那一腳,又不覺按住腫痛的腰側。“你不樂意也罷。”他想一想,忍不住叮囑:“在外頭可要少争強好勝,時不時也誇誇旁人,省得人家記恨你。”

“那也得有好處可誇。”李明念回嘴。

“那便學學子仁,是個人都能誇出朵花來。”許雙明道,“認識這麼些年,我還從未聽你誇過我。”

“你有什麼好誇的?”

許雙明噎住聲,托起下巴搜索枯腸。

“起碼我長得還行。”他總算尋出一樣好處,遇上她鄙夷的目光,才底氣不足道:“大家都這麼說。”

李明念便側過眼,端相他那張臉。丹鳳眼,卧蠶眉,與尋常南熒人一般鼻根高挺、眼窩極深,唇弓清晰堅毅,有棱有角的臉廓已褪去少年稚氣,即便額角刺字,确也是一副俊俏模樣。不過……

“不如李景峰。”李明念得出結論。

許雙明立時僵了臉。

“他那張臉萬裡挑一,誰要同他比?”

“子仁就比他好看。”李明念駁得不假思索。

許雙明眉梢一跳。

“……誇不出來你便直說。”

李明念移開目光,望向階底。夾道的深林遮去落日,石梯間昏昏蒙蒙,猶如一條灰白緞子伸向山腳。一扇暮色斜入山門,将馬廄旁的大坪截作明暗兩段。她循着遍地金輝看出去,守門人項易還照舊橫在山門中間,越過他那牽住兩端鎖鍊的身影,整個纭規鎮蒙上一層朦胧暖色,隔開南北的長街也纖細難辨。

今日這段路倒走得快。

“放心罷。”李明念啟口,“便是我不在,還有夫子頂着。如若夫子也不在,你便去找晗伶姐,她定會幫忙。倘或這兩個都不在……”

“便來找子仁。”身後青年接話。

“子仁無權無勢,能幫你甚麼?”李明念一翻眼睛,“倒是可以來尋李景峰。”

“李景峰?”許雙明口氣懷疑,“你不是不許我們同他打交道麼?”

喉裡一哼,李明念摸一摸腰帶,那袋金瓜子便拴在裡側。

“他有的是銀子。”她說。

原來是說銀子。許雙明别開眼,含混一句道:“我同李景峰也不熟。”

前方背影忽而一停,他未及收腳,險些撞上她腦勺。李明念仿若未覺,隻自轉過身來,從襟口摸出一封信,夾舉指間。

“還有,”她道,“這是我給晗伶姐留的信。”

許雙明一愣,果見信封上書“金晗伶親啟”幾個字,雖狂放潦草,竟也形迹可辨。

“你還會寫字?”他詫異。

對方斜來一個眼神,許雙明捂住腰側傷處,立馬重整辭色,嚴肅道:“對不住,你繼續。”

“她外出采買,下月才歸。”李明念晃一晃那封信,“到時你替我轉交給她。”

許雙明伸手要接,卻不知想見什麼,又縮回去往腰裡擦了擦。

“金姑娘跟李景峰……也快成親了罷?你給李景峰不就成了?”

每回提起晗伶姐,他總要無端忸怩起來,也不知什麼毛病。李明念蹙眉,瞥一眼青年腰間的竹竿撻印,再看回他的臉。

“交不交?”

“……交。”許雙明一把搶過去,見她繼又朝階下去,忙加緊腳步追近前。

“李明念,”他将那信箋小心掖入衣襟,“你這一程不會很危險罷?”

“我這樣的功夫,會有什麼危險?”

“也是。”他囊囊咄咄跟住她腳跟,“不過你還是當心些,在外頭少逞口舌,當心得罪了人,暗地裡給你使絆子。”

李明念回他一個冷哼。

“我還怕人使絆子麼?”

“你功夫是好,但在東南也是人生地不熟,萬事還得留個心眼。”許雙明卻自說自話,“外頭可有不少人心胸狹隘,尤其待那些位高權重的,一點規矩也錯不得,稍不留神他們便要記恨上你。”

說着他便伸出左手,拿僅剩的三根指頭在她眼前一晃。

“喏,前車之鑒。”

那手掌着實寬大,手心裡還擠着一線猙獰刀疤,将幾條深深的掌紋絞緊一處。

李明念一巴掌拍開:“你以為我同你一樣?”

“聽那小子一句罷,”階底卻傳來一句笑侃,是橫卧山門間的項易高高揚聲,手舉酒壺一晃,“念丫頭這嘴呀——早晚要教人揍掉大牙!”

前方隻餘下最後一小段山梯,這話音格外清晰。李明念止步,側過身,朝後一瞟。

許雙明兔子似的蹦起來,後退兩級道:“這可不是我說的。”

李明念提起膝蓋。

“自己走,還是要我送?”

許是記起上回被她一腳踹下山的情形,青年毫不猶豫,一溜煙跑下石階。

及至山門,他腳步慢下來,忽然住步思索,又掉頭折返。李明念長立階上,見他越過那片光亮的大坪,重新闖進山門投下的陰影,停步階底。他仰起頭看她,張了張口,似要說些什麼,卻沒有聲音。

“還要啰嗦甚麼?”李明念問。

許雙明默立片刻,終于想定。他跨上兩級台階,認真瞧住她。站在這個高度,兩人視線恰好齊平。

“除開送糧,我也沒出過纭規鎮,不曉得外頭什麼樣子。”許雙明告訴她,“你不讓踐行便罷了,但無論如何,萬事當心,一定全須全尾回來。”

語聲一頓,他壓低聲音:

“還有,你本事大,不必怕。”

最後一句來得沒頭沒腦,他自己卻不覺,隻目不轉睛看着她,仿佛定要讨個回答。

李明念平靜回視,半會兒方道:

“顧好你自己便是。”

對方專注的神情略松。

“自己和家裡人,我都會顧着。”他道,“你放心罷。”

語畢,他摸摸鼻尖,踅轉身子跳下石階,自項易身畔奔出山門。

踏上通往鄉居的主道,許雙明又回過頭來,使勁揮一揮胳膊。

李明念遙遙望着,看他寸長的身影豎在遍野餘晖裡,泛白的衣衫也披上橙紅顔色,擺動的手臂一如道旁蘆葦,那雙淺褐色的眼睛亮若琥珀。

她回向山梯,背朝山門舉起右臂,也揮了一揮,拾級而上。

橫身門裡的老人搖頭晃腦,手中酒壺坐置地間,有一下沒一下地輕叩。

“勞歌徒欲奏欸——”他口中哼唱,“贈别竟無言哪!”

-

燥秋連晴,日頭攀近中天,西山北向的溪澗也光燦燦一片。

兩隻大木盆斜在溪畔青石間,淘淨的衣物尚未絞幹,濕答答堆了滿盆。張秀禾蹲坐一旁,一手從水裡拖出濕沉的冬衣,一手舉起棒槌,勉力敲打起來。近年冬季奇寒,十月末的溪水已漸轉涼,她手足原生有凍瘡,大約是内修的緣故,眼下赤着一雙腳踩住石頭,任冰絲絲的水花濺上腳踝,竟也不覺癢痛。

一串踩水聲嘩啦啦靠近,是同行的葛家男孩跑過來,手拎從下遊撿回的草鞋,褲管卷上膝蓋,仍教水花打濕小半。

“秀禾,秀禾——”

他興沖沖爬上青石,手一伸,遞出一紮雜着草葉的紫色小花。

“好看嗎?方才在下遊那頭采的。”

張秀禾停住棒槌,定睛瞧清那淡紫色的花朵。

“這是通泉草。”她道,“你不是時常頭痛麼?一會兒采些回去吃,可以治你的病。”

少年郎一呆:“啊?”

見他一副愣頭愣腦相,張秀禾隻當是怕苦,将那花推回去道:“洗淨吃便是,不太苦的。”說着又翻過腳邊冬衣,繼續捶打。

“……哦。”少年郎呆呆應下,見溪裡還浸着幾件衣裳,忙放下花,從自己盆裡拿出棒槌道:“我幫你。”

淋漓的水響過後,另一重搗衣聲便也拍上青石。張秀禾一心揮棒,不察身旁的少年郎有意要趕上她,那擊打一聲追着一聲,總也合不上拍。好一會兒追趕不及,他終于失了耐性,索性放慢胳膊,偷瞟她一眼。

“秀禾,你今年也該成年了罷?”

“今年是已經十五歲了。”

“可有瞧上眼的,想着要成親麼?”

張秀禾搖頭。

“我要陪着張嬸。”

少年郎似乎嘟囔一聲,又用力捶打起腳邊的衣物。“你家幾個也是奇怪。”他咬着牙道,“你便不說了,剛剛成年。可雙明二十一了,模樣又出挑,祐齊也已經十八,還教夫子贖去學堂,竟一個個都不願成婚。”

手中棒槌慢下來,張秀禾擡起眼,望住波光粼粼的流水。“大哥和二哥……或者也是想陪着張嬸罷。”她道,“這些年為了照應我們,張嬸一直孤身一人。若我們成了親,将來張嬸又遇上心儀的人,便必然要分戶了。現下二哥已教夫子贖作私奴,分了戶,家裡勞力便更少,他們定是放心不下張嬸的。”

“你們還想着這些呢?”少年郎訝奇,“我看是不必這樣操心的。橫豎鎮裡隻這些老面孔,張嬸若有瞧得上的,一早便在一塊兒了。何況先前出了那種事,她心裡大約也存不起這念頭。”

張秀禾偏首。

“什麼事?”

“便是那年疫災的事啊。”少年郎給那團衣裳翻個面,“聽聞審訊那夜,你家嬸子讓打得血淋淋的,半截身子都快廢了。鎮上爺們都說……她怕是再沒法生養了,所以便是她瞧上哪家,人家也不定樂不樂意呢。”

亂糟糟的棒槌聲回蕩山澗,蓋過潺潺流水,也蓋過耳旁人語。張秀禾卻聽得清楚。

怔愣一會兒,張秀禾撒開棒槌,捏緊拳頭砸向對方背脊。内修五年,她力氣更勝尋常男子,一通亂拳擂得那肉軀砰砰悶響,直教少年郎慘叫起來,跌下身左攔右躲,口裡嚷嚷:“欸,欸——打我做甚!”

撲通一聲水響,他掌中棒槌也墜落溪間。

張秀禾騰地站起身,兩團拳頭垂回身側,一張臉氣得發燙。

“我不喜歡與人相毆,所以方才打你,是我不該。”她瞪住地上人,“可張嬸誠心待人,從未招惹你半分。你那樣看她,便是是非不分、驢心狗肺!”

那少年郎仰跌在地,一臉驚愕。

“我不過随口一說——”

“那也是說了!”張秀禾喝住他話聲,“既說了,便是那樣看的!”

對方紅了臉,似也覺出不妥,卻不願讓步。

“又不是我一個這樣說,至于這般撒氣!”

“那說這話的都是混賬,都是王八蛋!”張秀禾頂回去,“張嬸是為着大家才挨闆子的。受傷的是她,疼的也是她……眼下都過了四五年,她自個兒不放心上,那些個王八蛋倒日日惦記着,卻不是惦記她受了苦,而是惦記她傷了哪裡、還能不能生養!便是下蛋的母雞,養了這許多年,見它磕磕碰碰還心疼呢!你們拿張嬸當甚麼了!”

她越說越氣,一邊拳頭又揚起來,恨不能揪住他再痛打一回。少年郎見狀一縮,連忙舉手遮擋。這動作落進張秀禾眼裡,隻燒得她腦仁更熱。忍了又忍,她撿起他捶洗的那團衣物,一把抱起自家木盆,趿上草鞋便走。

溪中咔嗒一響,落水的棒槌撞在兩塊溪石間,斜着身掙紮。張秀禾頓足,倏爾踅回溪畔,一徑涉入水中,撈起那棒槌扔去岸邊。

“我不與這樣的人交好,往後你也莫尋我說話!”

丢下這話,她再不看那少年愕然的臉,上了岸,扭頭朝鎮上去。

“欸——欸!”對方叫喚起來,眼看她頭也不回地走遠,狠狠一拍大腿:“平日裡不吭聲,脾氣倒挺大!”

流水聲挾那模糊的話音淌入耳中,張秀禾渾不理會。

日過中天,微風鑽過山澗,輕拱後背。張秀禾沿着溪畔前行,穿過西山腳下那片蘆葦地,從鄉居西側的邊道一路繞回鎮南,爬上張家栅居的竹梯。

曬得溫熱的梯子嘎吱作響,屋内人聲壓低,檐下柴門輕輕張開,張邺月從縫隙陰影裡探出半邊身子,遇上來人目光。

“今日回得這樣早?”

“嗯。”張秀禾含糊一應,順下眼睛,埋頭入内。

堂屋僅點着半截蠟燭,兩間内室俱敞開黑洞洞的門,北面那間叮叮咚咚,隐約現出張祐安翻箱倒櫃的身影。席間胡亂擱着幾隻木雕鳥獸,許雙明盤坐矮腳桌案旁,手握一塊巴掌大的木頭,石刀已削出穿山甲輪廓,正就燭光掏出相接的收尾。那是要拿去花燈節集市的小玩意,農忙之後他日夜趕工,得空便窩在蠟燭底下凝神雕刻,家人進進出出也鮮少擡眼。

“大哥。”張秀禾喚他,彎腰将木盆端放牆邊。

許雙明托起初具雛形的木塊,從那尾巴圈出的三角空洞裡瞧清三妹。

“秀禾回了?”他側過頭,揭開封窗的篾席瞧一眼日頭,“這樣早。我還說要去接你,那麼多衣裳,你獨個兒怕是拿不動。”

“她如今力氣足,自己也能抱回來。”張邺月合上柴門,“怎麼不見葛家孩子?你們沒有一道回麼?”

“我洗得快,先回了。”張秀禾脫去濕軟的草鞋,見張邺月走向牆腳卷住藥草的席子,趕忙上前道:“要去曬藥嗎?你腰不好,我來罷。”

她抱起那卷草藥,走到門邊才記起那盆濕衣,回頭沖内室揚聲:

“祐安——衣裳還未絞幹,你過來幫忙!”

裡屋傳來張祐安的應答,許雙明也擱下木塊爬起來,将石刀塞進席下,端木盆挪去庖房。

西面檐廊下已傾進一斜陽光。張秀禾攤開草席,分揀出兩色洗淨的藥草,一一鋪開。靠牆陰涼處置有一罐草木灰,一方尺寬的淺口木盤倒扣蓋上,頂頭還擺着一根指粗的短棍。她鋪好藥草,拿下木盤和短棍,從罐中抓出兩把草木灰,小心鋪平在盤裡,而後倚牆坐下,扶那木盤枕上曲起的雙膝,以灰為紙、以棍為筆,小心翼翼寫字。

背後木牆輕微震動,庖房裡傳來兄弟倆的笑語,水響淅淅瀝瀝。張秀禾一概不覺,隻專心劃出幾個字,穩住盤緣左右細瞧,再抖一抖盤子,抹平了灰,重新寫過。

屋裡嬉笑聲漸息,金燦燦的暖意烘着腳尖,她動一動腳趾,感覺指縫間濕氣盡褪,黏糊糊的褲管也已幹燥溫暖。

“秀禾。”

一聲輕喚響在身側,張秀禾轉過臉,圍欄底下的人影闖入眼中。

“啊,你回了。”她連忙擱下木盤,摸着牆豎起身來,“這時候到鎮上,是天不亮便上山了麼?”

周子仁笑立廊下,拉一把肩頭褡膊,背上箱籠輕晃,微微響動起來。他年方十五,身闆生得挺拔勻稱,成日裡青衣淨履,尋常一立,便如一株蒼松紮在那裡,安安靜靜,說不出的好看。

“想乘旬假去拜見夫子,便早些動身了。”他開了口,喉音清潤悅耳,“方才在夫子那裡遇見祐齊哥哥,他托我帶話,說今日還要幫夫子備課,會晚些回。”

“哦,好。”張秀禾幹巴巴應了,眼看他繞過圍欄攀上竹梯,不由往腰裡擦一擦手,待想起自己未着鞋履,已見對方登上檐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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