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已成年,周子仁卻并未帶冠,照舊拿一條天青發帶束個圓髻,臉龐清瘦柔和,秀骨支着白淨的皮肉,眉眼間神态清若朗月,遠遠朝人望過來,塗丹似的嘴唇彎出笑意,那雙烏黑眼仁便也亮晶晶的,叫人忍不住親近。張秀禾一時看出了神,任他斂步跟前,從衣襟裡取出一封信:“這是巫姐姐與你的信。”
神志回籠,張秀禾忙接信在手,認出封口的清秀字迹。
“采瓊姐姐近來還好嗎?”
“聽聞近日搜羅了新圖樣,正忙着做繡品。”
周子仁脫下箱籠,瞥得她腳邊沙盤,身形一頓。
“又在寫阿香的名字嗎?”
張秀禾颔首,蹲下身,抖去盤中練筆,再扯一扯衣擺,好遮住自己難看的腳。“我想練得好看些,再尋塊好木頭,給阿香寫塊碑。”她歇住聲,定看空白一片的沙盤,“……我已經快記不起阿香的樣子了。”
身畔少年郎也蹲下來,跽坐箱籠跟前,拿出内裡沉甸甸的醫箱。“我來西南的時候,爹爹才過世一年。他死在戰場上,那裡血流成河,尋不見屍骨。”他道,“但阿姐給爹爹立了一塊碑,時時去祭奠。她領我去瞧,還告訴我,若我嫌她寫得醜,可以自己再寫一塊。”
他将兩本醫書輕輕擱放一旁。
“我不覺得阿姐的字難看。我知道,她惦記爹爹,爹爹一定很高興。所以那字也極好,是最好的字。”
喉裡微微一哽,張秀禾埋首膝間,點一點頭。
“……嗯。”
身旁窸窣輕響,沒一會兒,一隻解開的油紙包遞到她眼前。
“再看看這個,可是你說的那種藥材?”
看清那紙包裡碳塊似的東西,張秀禾眼前一亮,忙接到手中,撚起一塊細嗅。
“是它!”她高興道,“可這不是大橫才有麼?你去的步廊縣府,如何尋得到?”
“正逢秋收節,縣府有許多大橫來的遊商,我在藥鋪恰好遇上。”周子仁笑道,“你拿去試試。新制的藥若好用,可定要告訴我。到時我也給阿姐備一些。”
張秀禾連連點頭,小心系緊那包藥材,捧入懷中。
“一定告訴你。”她說。
兩人相視而笑,少年郎又從箱籠裡翻出一團巴掌大的包裹,揭開油紙,露出一顆顆飽滿的蜜色果脯。
“大家都在麼?我還帶了些蜜餞回來,一道吃罷。”
話音甫落,檐下柴扉吱呀一聲張開,張祐安從門縫裡伸出腦袋。
“是子仁哥回了麼?”
張秀禾笑起來。
“是,你還不快出來。”
張祐安這才敞開門奔近前,見他兩個都貓在牆腳,便也一屁股坐下,向周子仁草草拱個手道:“子仁哥。”他扭着身子盤起腿,“那員外的病都醫好了罷?”
周子仁還個禮,笑答道:“已大好了,再将養一陣便能下地。”他不忙重拾果脯,轉而取出袖袋裡一枚匣子,“我也給你帶了樣東西,正好,你先瞧一瞧。”
那是一隻扁平的小瓷匣,模樣竟似口脂。張祐安揭開一瞧,兩眼瞪似銅鈴。
“啊,這……石青?”
張秀禾也伸過腦袋去瞧,裡頭果然是一塊壓作餅狀的熒藍粉末。
“上回你那幅畫,不是說用上石青更好看麼?”周子仁道,“我在市集瞧見,便買了一些。可惜是頭青,也不知合不合适。”
“合适,合适!”張祐安連聲道,想拿近細看,手縮到一半,卻又猶猶豫豫推出去。
“隻是……這東西貴得很……”
“什麼東西貴得很?”身後一道話音打斷他,是張邺月踱出柴門,手裡端一盤茶碗,笑吟吟近前。
周子仁起身行禮。
“張嬸。”
“子仁回了。”張邺月回以一笑,“雙明在屋裡便說聽見你的聲音,我還當他聽岔的。”
她放下茶盤,見得張祐安手上瓷匣,面上才褪去笑影。
“怎的又給他們帶東西。”她收攏眉頭,“方才說貴重的便是這個?”
張祐安後背一僵。
“秋收集上買的,比往日要便宜許多。”周子仁笑道,“我才去過夫子那兒,聽說這回秋考祐安上了甲榜,正好賀一賀。”
“你也莫太誇他。”張邺月分出幾隻茶碗,“甲榜末名,比祐齊當年還是差上許多。”
“也不必同祐齊比,”門内卻又傳來許雙明的聲音,他頭頂滿滿一盆衣物鑽出門,腕子一轉便将木盆挪捧胸前,“我當年可是乙榜都難上,快雙十了才過的春考。祐安隻要十五歲能考出學堂,便是再好也沒有了。”
張邺月抿緊唇瓣,左右看看,抓起張秀禾放下的木棍,輕輕朝他小腿一抽。
“真個不知羞。”她低罵。
許雙明不敢躲,隻得生生挨下一棍,倒一口冷氣。
乘這空隙,周子仁悄悄肘搡張祐安,對方會意,忙不疊将那瓷匣藏進腰帶。張秀禾看在眼裡,低頭而笑。
“大哥受傷了?”她聽見周子仁關切道。
許雙明放下木盆,抓扯一把過短的褲管,卻難遮腿上青青紫紫的傷痕。
“也不算傷。”他語聲含混。
張秀禾愈發好笑,隻搖搖頭,捧過一碗熱茶,告訴那少年郎道:“是同明念姐姐對練傷的。”
周子仁了然。“大哥莫怪。”他忙說,“阿姐身上向來也盡是傷,大約那位夏前輩這樣教阿姐,阿姐便也如是與大哥對練了。”
自盆裡揀出一件衣物,許雙明使勁抖開。
“原是我長進慢,怪不得李明念。”他将那冬衣挂上圍欄,“不說這個。你剛回來罷?見過李明念了沒有?”
周子仁正捧起果脯分與衆人,聞言回過頭去。
“剛從夫子那兒過來,還未見着阿姐。”他答,“是有什麼事嗎?”
“哦……沒什麼。”許雙明抻開下一領衣裳,“如何,這回上縣府還順利麼?可有人欺負你?”
“有吳伯伯護着,一路都很平安。”
許雙明又掄起胳膊,手裡的冬衣呼呼作響。
“你一個大夫,誰會要你性命。”他道,“我是說那些叫你去瞧病的人家,可有占你便宜?”
張秀禾細細咬着杏幹,口齒間香甜四溢,眼睛卻瞧住大哥背影,隻覺他像是有意岔開話題。“大哥安心,這般外出瞧病,定少不了診金。”周子仁卻道,“我也想攢些盤纏,往後與阿姐一道遊曆四方的。”
最後幾件衣裳也已勻上圍欄,許雙明拊一拊手,撥開那木盆,湊坐到他們身後。
“可不是說診金。”他從少年手裡撚一顆杏幹,“縣府那樣大,什麼好大夫沒有,做甚偏指名要你一個年輕人去瞧病?還不是貪圖色相。若不是有師父護着,又有玄盾閣和楊夫子撐腰,你早教人吃了。”
“大哥莫胡說,是子仁醫術好,人家才大老遠叫他去的。”張秀禾忍不住插言,“去年子仁治好了縣裡一位轎夫的熱病,連我們這兒也聽說了。”
“不錯。熱病是頑疾,子仁給那轎夫調養了半年便不再複發,實在了不得。”張邺月拿過托盤站起身,“那回以後,才有外頭的人家找子仁去瞧病。”
張祐安滿口果脯,鼓着腮幫說不出話來,隻情點頭。
“那是另一碼事。”許雙明側轉身子,好讓張邺月從身旁走過。
“富戶子弟多好男色,我可聽說了,便是戲班子裡生得勻稱些的,也盡教那些纨绔糾纏不清。”他咬下一口杏幹,“去年秋收節,鄉社不是拿子仁上戲台子扮青龍神麼?鎮上誰不曉得他,說不準名聲便傳出去,讓人惦記上了。”
他乜一眼周子仁。
“這回要不是你碰巧去縣府問診,那社長非得再拉着你上台不可。”
張秀禾側耳聽着,将手裡餘下的杏幹撕作小塊。她記起去年秋收宴。神廟大坪前的草台子上,周子仁扮作青龍神,卻未着玄衣,由社長做主,改披一身煙雨般的羽衣——天一樣的青色,極襯他。鄉裡唱戲大多塗面描彩,獨周子仁一個脂粉未施,淨着臉立在台上,神色有些腼腆。他是教社長強拉上台的,雖隻一句唱詞,嗓子一開,竟教人攏車聚,居在近處的也盡出屋張看。其實周子仁唱得不算好,勝在喉音潤朗,生澀的唱腔雜在一衆熟聲裡,倒格外抓耳。往年一日兩台戲,去歲卻增至三台,連唱三日,每日觀者如市,大半是去瞧他。後來社長便纏住他不放,叫他一定答應來年再唱一回。
聽聞他是替夫子去給社長瞧病,才讓人家瞧上的。往後瞧病的便愈來愈多,指明要周子仁觀診,一半是想與他說話,一半是想讨個保養秘方。
“那也隻是在鎮上,外頭的人那裡曉得。”張秀禾聽見幼弟嘟哝。
“秋收節集市上多有遊商,那是走街串巷的,閑言碎語傳得最快。”許雙明不以為然,“你可莫小瞧這小子的臉,隻那日露個相,鎮上大半人都識得他了。前陣子我與他一道從夫子那兒回來,還撞見一個姑娘留他說話,聽那口氣,大約是要與子仁求親。”
張秀禾轉過臉,目光掠過身旁的少年郎,見他紅了耳根。
“誰同誰求親?”她問。
“那姑娘同子仁求親。”許雙明道。
“大哥,”周子仁搶聲道,“這是别人家的私隐,不可議論。”
許雙明這才自覺失言,囫囵咽下口裡的果肉。
“也沒說是誰。”他解釋,“再者這裡都是自家人,不會說出去。”
周子仁搖搖頭,緊着眉頭注視他,顯是不容頑笑。許雙明自知理虧,這會兒便敗下陣來,舉起一隻手投降。“好罷,是我不該,不說了。”說畢他又将手伸向紙包,搶過一枚杏幹道:“你自己心裡有數便是。”
恰逢張邺月轉出柴門,托盤裡多出幾隻新碗,還有一隻酒壇。經過許雙明身旁,她手肘一動,頂一下他腦勺,才又坐下來。
張秀禾還撚着最後一小塊杏幹,左手撥弄腳邊草席,盯住席邊一處磨損的破口。
“那……子仁是要成親了麼?”她輕聲問。
“大哥胡說的。”周子仁揭過去,見張邺月遞來一杯新斟的酒,忙接在手。
一旁的許雙明眼疾手快,奪過那酒碗。
“不許喝。一會兒你橫着回去,李明念知道了還不揍我。”
“子仁吃不得酒麼?”張邺月驚訝,“這是新釀的,我還想讓他嘗嘗,若是喜歡,便拿一甕回去。”
“從前他自個兒也釀過,甜水似的,才吃下半杯便不省人事了。”許雙明轉手将酒碗遞給三妹,又扭頭告誡周子仁:“你酒量差,一杯就倒,在外頭可千萬莫沾酒,省得教人占了便宜還不知。”
張秀禾捧住酒碗,朝旁偷眼一瞥。那青衣少年耳尖又紅起來,一如方才,不知是窘是羞。
他轉向在場長輩。
“隻是嘗嘗,應當不會……”
張邺月卻蓋上酒壇。
“這可得聽你雙明大哥的。”她面上帶笑,“還是喝茶罷。”
張祐安點頭如搗蒜,不料喉中一噎,慌慌張張捧起茶碗,痛飲一口。衆人笑起來。張秀禾悄呷一口酒,任那微苦的滋味溢滿口腔,垂眼看向髒兮兮的腳尖。
許是教打趣得窘迫,一盞茶過後,周子仁便匆匆拾撿了行裝告辭。
留在檐廊的果脯還剩下大半,張祐安小心捧進屋,貪吃兩塊,再從中撥出一份,仔細點好數。“這些留給二哥。”他自言自語,目光掃過庖房門簾,又尋向端着竹筐經過跟前的三姐,“三姐還吃麼?”
張秀禾搖搖頭,打起竹簾入内。
庖房悶熱,竈間已燒上一大鍋水,許雙明蹲身膛前,額上早熏出一層汗珠。張秀禾揭開鍋,盡數倒下筐中蠶繭,聽一陣冒冒失失的腳步跟進來,是張祐安鑽過門簾,摟着滿懷柴禾送到竈下。
“大哥,”他擠到許雙明身旁,“姑娘還能提親麼?”
“自然提得。”許雙明往竈膛裡添一把柴,“你看李明念,她若想成婚,便是隻得她提親,哪個敢向她求娶。”
一股煙灰噴向臉膛,他嗆咳一下,想起李明念手綽竹竿的模樣。這些年她長高不少,那修長的手腳較從前更加有力,拿根竹子便能将他揍得渾身青腫,卻好似還未用上一成力氣。有時瞧着她那張誰也不放眼裡的冷淡臉孔,他隻覺她嘴能殺人,手也能殺人,拳頭和腦殼一般硬,使起勁來不定能打穿一座山。
在旁的張祐安點一點頭,仿佛也心有餘悸。
“那姑娘也跟明念姐一樣厲害嗎?”他壓低聲音。
“哪個比得上李明念?”許雙明反诘,腰側忽又隐隐作痛。他觑向頭頂昏暗的房梁,隻怕李明念從哪裡冒出來,轉瞬将他踏到腳下。
張秀禾慢騰騰端來第二筐蠶繭,揭起鍋蓋,卻忘了動作。
“子仁沒答應那姑娘麼?”她問。
“婉拒了。”竈下人道,“那小子瞧着聰明,好些事卻憨直得很。說甚麼非要尋個心意相通、互敬互愛的,再問他何謂心意相通、互敬互愛,他又答不上來,隻道縱是尋不着,這輩子獨個兒也很好。這便是話本子讀太多,腦殼也讀僵了。”
張秀禾怔伫竈前,忽覺手裡一輕,竟是一隻手拿過竹筐,将白白胖胖的蠶繭倒入鍋中。她轉眼,瞧清張邺月清瘦的側臉。
“你也是,已過了雙十,怎的還聽牆角。”
心頭一跳,張秀禾隻以為說的自己,卻聽竈下傳來大哥話音:“我原是要走的,不是看那姑娘架勢吓人,怕她欺負了子仁麼。”他又咳嗽兩聲,“便是師父護着,也不好同一個姑娘動手。”
鍋蓋下方溢出騰騰熱氣,張秀禾還僵立原地,見張邺月向竈下投去一瞥。
“說旁人倒輕巧,也未見你中意哪個姑娘。”她道。
張秀禾松一口氣,拿過長柄木勺,攪一攪滿鍋蠶繭。
“我一介殘廢,不想拖累旁人。”她從水響中分辨出大哥的聲音,“這些年我也想明白了,我們這等人,若不是碰上個互看對眼,非成親不可的——那還是莫成婚的好。不然等有了孩子,下一輩也還是過這一般的日子,有甚麼興味。隻便宜中鎮人罷了。”
“大哥和明念姐不是互看對眼麼?”張祐安奇怪。
許雙明一抖。
“莫瞎說!”他急道,“我同李明念就跟同你們一樣,哪來甚麼互看對眼!”
張祐安悻然縮緊脖子:“哦。”
眼見蠶繭已浸過滾水,張邺月蓋上鐵鍋。“你真這樣想也罷了。隻是若哪家姑娘中意你,你卻無意,那便定要與人家說清,切不可耽誤人家。”她叮囑,“倘或含含糊糊吊着,傷了人家的心,我也是要拿大棒子趕你出去的。”
不等許雙明回答,張祐安便從竈台邊探出腦袋。“大哥不含糊的。”他說,“前幾日阿正還同我說,他家姐姐原瞧上了大哥,結果每回想同大哥說話,他都慌裡慌張撒腿就跑,氣得人家回家大罵,說大哥跟見了鬼似的,不曉得的還當有人要活剝了他呢。”
一隻大手糊上他腦側,身旁青年低斥:“又胡說!”
張祐安揉一揉耳朵。
“方才大哥自己還說,姑娘也能求親的。”他小聲道。
“怎的還跑上了?”張邺月目詢許雙明。
“……那姑娘有些犟,我說了好幾回,總也說不清楚。”
“那也不能見了人就跑,”她蹙眉道,“好好與人說清便是。”
許雙明喉裡應着,習慣使然,又摸一把鼻尖。張秀禾正蹲下身打水,回頭見他一鼻子黑灰,竟隻愣了一愣,仿佛一塊鐵石沉在肚裡,笑不出聲來。
庖房逼仄,勉強裝下四個人,一時又擠又悶,轉不開身。她置下水瓢,直起腰道:“我再去取些柴來。”
秋收節一過,鎮南的鄉人盡囤起柴禾,預備過冬。公奴不許養家禽,栅居底欄便改作堆柴的庫房,入冬前總要慢慢填滿,撐起風雪裡顫抖的竹屋。張秀禾爬下竹梯,彎腰往欄杆裡一鑽,一捆捆摞得人高的柴禾闖進眼裡,自東面的欄邊碼放向前,塞占了半面底欄。
她摸近最外層那堆稀松的柴枝,揪緊兩頭草繩,使勁拔出來。頭頂響起竹梯嘎吱嘎吱的搖響,她提住那捆柴回頭,正見一道人影側入底欄,逆着光挪近前。
張秀禾一愣。
“張嬸。”她喚道。
張邺月停步她身前,接過她手中柴捆。
“我瞧你回來時臉色不好,可是與葛家孩子拌嘴了?”
那問話聲壓得低,似是不欲教屋裡的兄弟倆聽見。
思及溪邊争吵,張秀禾答不出話,隻好轉個身,摸向下一捆柴道:“他不好,往後我不與他說話了。”
“他欺負你了?”
“不是。”張秀禾悶着聲,“總之我再不會搭理他了。”
身後人默思一會兒。“那孩子與你年紀相仿,性情不錯,課業雖不及你二哥,卻也考出了學堂,應當是個知書識理的。”她再度開口,“他對你有意,你若是也中意他,便思量思量,莫因吵嘴壞了情分。”
指尖才摸到捆柴的草繩,又燙着般縮回來。張秀禾回過臉,難掩詫異。
“誰?”
“葛家的孩子。”
“他喜歡我?”張秀禾皺緊眉毛,随即搖搖頭,抓住那繩結,一把拔出柴禾道:“我不喜歡他。”她轉個身,正要提柴回屋,卻見張邺月放下先前那捆柴木,坐上圍欄内側的長條凳,拍一拍身側。張秀禾将懷裡的柴禾擱放腳邊,挨近前,落座她身旁。
“那你可中意子仁麼?”張邺月輕聲道。
張秀禾垂下臉,交握膝頭的手絞扣起十指。
“張嬸怎的問起這個。”
她沒有回答,身旁人卻仿佛已知其意,默然伸出一隻手來,輕覆她手背。“子仁是個好孩子,品性相貌極佳,一向待你也很好。且他是平民,若能替你贖了身,将來……你也能走得更遠。”張邺月道,“可我瞧着他如今還未開竅,隻怕冒然提起,反為不美。”
早先吃的果脯還沉在腹裡,混着那一碗濁酒,溫油般燒浸腸肚。張秀禾盯住膝頭。
“大哥說了,子仁也不知什麼叫心意相通、互敬互愛。”她道,“那便是說,他還沒遇着心上人,我于他也不是那樣的人。”
覆在手上的五指收緊幾分,像是安撫。
“情義之事,總要經曆過才明白。”她聽到嬸子輕說,“莫要看低自己。”
張秀禾擡高眼皮,從柴堆間的縫隙望出去,窺得一片光亮的長街。她搖一搖腦袋。
“不是看低自己。”她輕輕說,“上回采瓊姐姐回來,我與她睡一道,她也問我是不是喜歡子仁,喜歡他什麼。我答不上來,采瓊姐姐便叫我莫成親。她說成了親哪兒也去不得,回娘家也得看夫家臉色。可我想……她是平民,縱使哪兒也去不得,也走出過纭規鎮,去過北山以北的地方。我不一樣……我是公奴,要不是與平民結親,便一輩子也離不開這裡。”
視線移向膝下,張秀禾微擡小腿,細看自己沾有泥點的腳。那是一雙骨棱棱的大腳,生着腫大的凍瘡,趾骨歪斜,底闆窩一塊厚繭,每每踩上實地都要硌住腳心。難看,卻結實。她靠這雙腳行過許多路,若能行得更久、更遠,它想必也會更可靠。
“我這樣說,采瓊姐姐隻罵我夯。她說便是嫁與平民,走出了鎮子,也不是去想去的地方。去哪裡,何時啟程,與甚麼人一道……都得依着旁人,那不叫好。她說……自個兒做主,去哪兒都隻靠一雙腿,那才叫好。”張秀禾微微而笑,“我一想,若是靠自己這雙腿便能走出去,去自己想去的地方……的确很好。”
斜過地闆的日光撲罩背脊,她覺出後頸暖烘烘一片,語聲停下來,想一想,改口道:
“不,不是很好,是頂好。是頂好頂好。”
張邺月輕笑。
“巫小姐一貫通透。”
張秀禾也悄咧開嘴,翹起左腳,蹭一蹭右腳髒兮兮的腳背,才稍斂笑意。
“隻是……我恐怕一輩子也沒法那樣好。”她道,“可再一想,天底下又有多少人能那樣好?尋常人想發财,富人想當官,官爺想要步步高升,便是皇帝也還想長生不老,甚至修一座高高的塔,高到連通天上。既然大家都一樣,我便不想什麼通天的塔,隻想手裡的藥材,眼前的病人……想上山采桑葉,還能尋些什麼野菜回來,吃着更鮮美可口。”
她轉目,瞧向手背上那隻紅腫的手。當年刑訊過後,張邺月這雙手雖保下來,卻因燙傷而腫脹遲鈍,施針也十分困難。張秀禾抓過她另一隻手,輕輕握在掌心。她迎上張邺月的視線,再開口,喉音也不覺輕下來。
“張嬸,我……我确是很喜歡子仁。若他不喜歡我,或因旁的什麼緣故,我沒法與他一起——那我自也難過。可我總覺得……這不是最要緊的。”張秀禾告訴她,“我有許多事想要做,他也是。我們都在努力做自己想做的。我總覺得,這就很好。”
二人對視片晌,張邺月眼裡浮出笑影。
“你有成算,心思也透亮。”她反握住那雙小手,“既如此,便随自己的心意罷。”
張秀禾抿出個笑來,将嬸子一雙手抱入懷中,歪過腦袋,靠上她肩頭。
“嗯。”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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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飔湧過山壁,卷着細細的砂礫刮擦耳際。
周子仁登上棧道,從那風中感知出一道熟悉的氣息,雙眼登時一亮,拉緊箱籠背帶,拽步奔過棧道。風浪迎面掀來,他袍袖翻飛,腳步卻又輕又快,眼望崖壁間的竹屋越來越近,一條人影翻出檐底,輕飄飄落身廊中。
“阿姐!”周子仁歡喜道,徑直跑上檐廊側面的竹梯。
李明念推開移門,朝門裡嗅一嗅,回頭迎上他目光。
“病人都醫好了?”
周子仁堪堪住腳,鬓間飛出幾絲亂發黏在眼角,隻得拿手背蹭開。“是,已無大礙。”他亮晶晶的眼睛瞧住她,面上容光煥發,渾不見疲憊,“我還怕今日遇不上阿姐,正想一會兒去尋,未想阿姐先過來了。”
一月未見,他似又長高了些,竟已趕上她的身量,不必再仰頭看她。李明念多瞧幾眼,替他拿過歪在肩頭的褡膊。
“收了信,自然曉得你哪日回。”她憑牆坐下,“有事尋我?”
周子仁點一點頭,脫下背後箱籠,跪身在前,尋出一隻沉甸甸的油紙包道:“我從縣府帶回一些杏幹,聽聞是西北産的杏子,很甜,阿姐嘗嘗。”才遞出手,他又翻出個巴掌大的小玩意,“還有這個——說是神封傳來的機巧玩具,我想阿姐應當會喜歡。”
聽得是機巧玩具,李明念撇開那紙包,伸手接過來。是隻木雕老鷹,兩側翅根的接縫裡似有活軸。她翻個面,瞧見這兇禽胸口一處凸起,指尖撥弄一下,它舒展的翅膀竟撲扇起來。
“嗬,還會動。”李明念端高細看,要瞧清接縫内的機關,“神封傳來的,不便宜罷?”
“不貴,我才得了診金,患者家還貼了些住宿銀子。”周子仁揭開那包杏幹,小心攤放她手邊,忽又記起來:“啊,這杏幹要配茶,我這裡還有上月收的竹葉,正好煮些來吃。”說着便急忙忙爬起身,進屋尋找煮茶的爐炭。
李明念目送他入内,視線一轉,落向堂屋角落裡堆放的衣箱。去歲周子仁便拿下醫簿,那會兒他尚在學堂念書,卻有楊夫子的門路,替不少鄉民看過診,也攢下一些銀子。自那以後,他已送過她許多東西,擱她那栅居隻有發黴的下場,索性盡存在這裡,連同她旁的雜物,竟也占去好幾隻衣箱。
内室門簾一擺,是那天青色衣裳的少年郎走出來,手提風爐和銅壺回到廊下。
李明念舉起老鷹一晃:“你那點診金怕是都給我買這些小玩意了。”
周子仁面上微臊,耳尖紅起來,卻仍舊高興:“難得上一趟縣府,便總想着該給阿姐帶點什麼。”
他又取來兩隻茶碗,在風爐前跽下身,猶豫一瞬,右手摸進袖袋。“其實……還有一樣東西。”見她意味深長瞧過來,他不免羞赧,口裡解釋道:“我在集市上瞧見的,貨郎說是菩提樹果實,東南的樹種,極為罕見。想着阿姐應當會喜歡,我便買下一些做了手串。”
從袖裡掏出那手串,他遞到她手邊。十二枚油亮的黃褐色木珠串作一圈,一顆顆俱雕磨出頭骨模樣,倒甚是新奇。李明念撿起細觀。“菩提果?”她摸上骷髅眼部細小的窟窿,“雕工倒不錯,這樣式也少見。”
“阿姐喜歡嗎?”身旁少年郎滿眼期待。
李明念摩挲一圈,五指一撐,将那手串戴上左腕。
“喜歡。”她道。
周子仁展顔,一雙星目熠熠發亮。“這是我近幾日閑時雕的。”他告訴她,“記得從前割發拒婚的時候,阿姐便戴了一串珠子。我猜阿姐喜歡那樣式,便試着雕出來。”
他取出袖袋裡另一條手串,也是一般的十二顆黃褐色木珠,卻渾圓無飾。“我還制了另一串,不曾雕磨。若阿姐不喜歡我雕的,便将這串送與阿姐。”他将那珠串納入懷中,“阿姐喜歡,我便留着自己戴了。”
“你留着,我們一人一串。”李明念捋一把腕間手串,“何時學的雕刻?”
“是同雙明大哥學的。”周子仁笑答,學着她戴上菩提串,又拿袖口遮護起來,才俯身給風爐點上炭。
隐隐嗅得一陣木質清香,李明念舉高左手,端相護腕上方一圈小巧的頭骨。影衛須得匿藏蹤迹,往前她便從不佩戴飾品,以免留下氣味或聲音。如今倒無礙了。“他倒是淨通些雜技。”她放下手,“說起東南,我正有一事要告訴你。明日我要随阿爹去東汶,短時内怕是回不來。”
“東汶?”周子仁身形一住,“是去立契嗎?”
“阿爹阿娘都不肯說,不過應當不是。”李明念望住爐膛裡的火光,“東汶近年征戰不斷……爹娘許是有旁的打算。”
周子仁似有所悟,繞過風爐落座她身畔。
“可會有危險?”他壓低聲音,“阿姐要去多久,何時能回來?”
“若真是天下大亂,哪裡都危險。”李明念撚一塊杏幹丢入口中,“眼下形勢未明,我也說不準。玄盾閣總歸安全些,你便留在這裡等我來信。”
那樣危險,竟是連歸期也未可知麼?周子仁心中茫然。
“那……我能否寄信給阿姐?”
“東南怕是要先亂起來,我大約不會總待在一處,便是你托人送信也收不着。”李明念又叼起一顆杏幹,拍去手上糖粉,唇間含混道:“放心罷,一得空我便寫信給你。”
周子仁神色空白,似乎好一會兒沒能明白。
“好。”他終于開腔,豎起身道:“我尋些傷藥出來,阿姐一并帶上。”
李明念囫囵吞下那蜜餞。
“我還要水囊和兩套冬衣。”她開口,“你知道在哪個箱子麼?”
周子仁颔首:“我拿給阿姐。”
他回身步入門裡,尋到摞放在堂屋一角的衣箱,打開最底層的箱蓋。兩套疊放整齊的墨灰色冬衣靜躺箱中,側旁置一盒幹栎炭,帕子封住盒口,仔細與衣物隔開。他取出衣裳,輕放膝頭,層層摸索。上月離鎮前才清洗晾曬過,夾棉的麻料幹爽柔軟,渾無濕氣。
門外一陣窸窣的衣響,周子仁醒了神,不必回頭便知道李明念已躺下身,雙手枕在腦後。
“你說若是東汶勝了,南熒人會如何?”廊下傳來她平靜的話音。
“利朝時候,人皇便是東歲人。那時雖有奴隸,卻與元朝時期一般隻是獲罪之人,而非某一族群。可見東歲人對五族百姓甚是友善。”從自己的衣箱裡找出一方寬布,周子仁将它鋪到席間,“隻是……貞朝以來,南熒人已為奴三百餘年,除去公奴,在人界各地還有大量私奴,皆為可供交易的财産,東南也不例外。”
冬衣和藥罐都已妥置布料中央,他抓起一對布角,原要系起包袱,手卻滞在半空,仿佛忘了如何打結。
“……即便汶國國君有意要廢去南熒人的奴籍,恐怕也會上下掣肘,極為艱難。”
“那若是汶軍打來西南呢?”李明念問。
周子仁搖首,定下心神,紮緊包袱踱上檐廊。
“隻怕任何時候,戰亂于百姓而言都是災難。”他道。
李明念果然正躺在門邊,枕着雙手仰看檐外天穹。
“也對。”她自語,“若是對平民也燒殺搶掠,又何況是賤奴。”
而後她坐起身,接過周子仁遞來的包袱,伸進手去摸索一番。
“水囊呢?在哪個箱子?”
周子仁一怔,這才記起有所遺漏。
“啊,我再找一找。”
他再轉回屋内,經過席間矮桌,不覺腳步漸遲,最終停下來,幹立桌旁。
“子仁?”
門外的呼喚傳入耳裡,周子仁重又邁開腳,在顔色最淺的衣箱前蹲下身。
“阿姐也不必太過擔憂。”他打開衣箱道,“東南十三國原為大貞附屬國,依照協約,隻要貞皇下令,其餘諸國皆有出兵相助之責。若汶國當真要與貞皇争奪天下,勢必首先兵分兩路,一面北取陽陵,一面南收後方。縱是真要攻打西南,大約也得等平定這兩處再作打算。”
“為何?”廊上青年側過頭來,“西南與東南可是隻隔一條丘墟水,他們便不怕貞皇調西南的兵力捅他們後背?”
周子仁一時未答,隻望着箱裡出神。這隻衣箱裝的盡是李明念常用之物,除去一隻舊水囊,還有她撿作暗器的石子、果核兒,甚至一些小動物的骨頭。要不是她一概拿來存放,他也不知她愛搜羅這些小物件,且不時要翻出來打磨把玩,不拘用處,隻圖消磨。
“西南形勢複雜,除去汶國,還須提防各個邊境部族。為保疆土穩定,貞皇大約不會調動此處兵力,隻以守為攻。”周子仁輕輕拿起水囊,“而于汶國而言,西南山地衆多,不比北面平原,是他們極不熟悉的地形。眼下他們已是腹背受敵,自然也再無餘力攻打西南。所以……在入主陽陵、穩固後方以前,汶軍應當不會深入此地。”
“也有道理。”李明念吐字模糊,嘴裡似還嚼着杏幹。
周子仁合上衣箱,過細按緊箱蓋,走上前,遞過水囊。
“阿姐會幫汶國打仗麼?”
“去了方知。”
目視她将那水囊塞進包袱,周子仁垂下眼皮。“戰場是很危險的地方。”他說,“縱然所向披靡,面對千軍萬馬也終會疲累,甚或倒下去。阿姐定要當心。”
李明念瞧他一眼,揀一塊杏幹抵到他嘴邊。“分析局勢頭頭是道,論及戰場倒愁眉苦臉了。”她道,“安心罷,我不過一介公奴,便是要陣前沖鋒,也輪不着我。”
擡手拿住那杏幹,少年郎臉上仍不見笑意。“‘一将功成萬骨枯’,”他看着指間糖粉道,“往前爹爹常說,戰場上最身不由己的往往并非将帥,而是兵卒。”
自知這是實話,李明念也默了聲,重新倒頭躺下。“倘若汶國一舉滅貞,我替他們出力,應當能換個脫籍的機會。”她漫不經心道,“李景峰說,曆朝曆代都有玄盾閣,隻是名号不同。這話倒也不錯。”
風爐上茶水沸滾,周子仁擱下蜜餞,隔着衣袖取下銅壺。他斟出兩碗茶來,卻待分與李明念,擡眼間瞧見她側臉,不由定住目光。午後陽光澄澈,有如一張薄薄金紗籠罩她臉龐,那雙漆黑的瞳仁隔紗半睜,竟也朦胧難辨。
“阿姐想去嗎?”周子仁問。
那雙眼睛側過來,與他對視少頃,複又轉向天頂。
“這也由不得我。”她說。
“若是能選呢?”周子仁卻一心一意注視她,“阿姐想幫東汶打仗麼?”
李明念沉默數息,眼中映出半面檐影,還有半面湛藍的天。
“若能脫籍,自然想。”
聽她答得肯定,周子仁低下眉眼,拿火鉗撥緊爐門。
“阿姐想去便好。”他道。
面前的青年人似乎想到什麼,側轉身子,支住腦袋瞧他。
“你是中鎮人,”她忽而道,“可是不願大貞被滅?”
周子仁搖搖頭。
“我隻是想不明白。”
“什麼想不明白?”
“那年随爹爹北伐,我便不明白為何要去占旁人的土地,搶旁人的東西。”周子仁回答,“倘若無端挨打,自衛還擊自是應當,可依史書記載,人族卻少有這樣純粹的自衛戰。哪怕始帝燕行一統五族,發起戰争的那一刻……他也沒法肯定這一仗是福是禍。唯一肯定的,不過是将有許多人喪命。”
他捧起自己的茶碗。
“所以我也想不明白,貞汶這一戰會是什麼結果,後世又将如何評說。”
李明念也翻坐起身,呷一大口熱茶。滾燙的香液沖進喉眼,紮得她眉頭一皺,實不知母親為何愛飲這樣的茶水。
“真要計較,天下事盡是如此,誰又知道自己一定無錯。”她放下茶碗道,“無愧于心便是。”
周子仁一笑。
“這話阿姐從前也說過。”
“我說過?”她怎麼不記得?
“嗯。阿姐說,‘無需顧慮旁人,所思所行對得起自己便是’。”
從碗口翻滾的熱氣裡擡起眼,周子仁唇角微揚,支起一個笑來。
“所以阿姐想去,我便替阿姐高興。”
這神色可不像高興。李明念眨眨眼,正待開口,卻見他起身轉入堂屋,自桌底暗格裡取出什麼物件,才重回檐下。
“這兩年我還攢了些盤纏,原預備将來與阿姐外出遊曆,為出行方便,一概換作了碎銀子。”他将那物件交與她,“眼下阿姐要去東南,便先帶上。出門遠行,還是有銀錢傍身更為便宜。”
看清那鼓鼓囊囊的錢袋,李明念思緒驟斷,接來一掂,瞪圓了眼。
“竟攢下不少。”她挑眉,“行醫能掙這許多銀子?”早知當年便該在巫重陽那兒軟磨硬泡,多學幾手才是。
“要走遍人界,還得再攢一些。”周子仁卻道,“好在我已拿到醫簿,到時與阿姐一道出行,路上也能掙些診金添補。”
指尖摳緊錢袋,李明念極力驅開笑納的沖動,許久方道:
“阿娘和李景峰已給了我許多,不愁沒銀子使。”
“許多?”周子仁驚訝,“那……阿姐是要去許久麼?”
“也未必。若有消息,我會來信與你。”她抛回那錢袋,“收着罷,再攢攢,待我脫籍回來,我們一道出去玩兒。”
少年郎雙手接住,聞得此言,眼裡才稍現光彩。
“好。”周子仁應下來,而後猶豫一瞬,伸出手,輕輕拉住她袖管。幼時的習慣已不合時宜,他難免羞赧,卻慢慢收攏五指,将那柔軟的衣角緊牽手中。
“阿姐孤身在外,定要保重自己。”他道,“我等着阿姐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