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上你看书网

繁體版 簡體版
恋上你看书网 > 起元記 > 第109章 天涯路(三)

第109章 天涯路(三)

章節錯誤,點此舉報(免註冊),舉報後維護人員會在兩分鐘內校正章節內容,請耐心等待,並刷新頁面。

“阿榆,阿榆——”

身子搖晃一下,婁家祯從睡夢中驚醒,覺出胳膊上鉗得緊,忙一骨碌翻起身,用力掙開。柴房裡昏黑一片,他左右摸不着物件護身,卻待喊叫,便見面前那團黑影撲将上來,急捂住他嘴巴道:“莫嚷——是我!”

聽出阿楊的喉音,婁家祯扯開那隻手,觑向敞開的柴門。檐下柱影東斜,如霜的月色鋪灑滿院,亮晃晃的,正吵人眼。他理順呼吸,心還堵在喉眼裡砰砰直跳。

“怎麼了,庖房有事?”

阿楊連聲叫“噓”,在遍地幹草間摸索一番,盤坐下來。

“悄聲些。”他神神秘秘道,“你猜我方才聽見什麼了?”

婁家祯手一拂,登時氣不打一處來。

“這麼夜了,我管你聽見什麼!”

他攮一攮草枕,又要睡下去。

阿楊拉住他:“太子——大貞的太子,死啦!”

“甚麼太子?”

“便是皇帝的兒子!當今皇帝死了,就要當下一個皇帝的!”阿楊低聲道,“聽說是被東南一個小國的刺客暗殺,所以兩國很快便要打仗了。北邊兒正預備發甚麼檄文昭告天下,府裡好些人想辭了工,要去西北避禍呢。”

兩手撐住草墊,婁家祯直起上身。

“東南的小國跟大貞打仗,礙着我們西南什麼事?”

“我也想不明白。”阿楊又挪近些,“我是在東院茅房聽了一耳朵,那味道實在是臭,我也憋不住,未及聽清楚。”

婁家祯沉下臉。

“那還同我說什麼?睡覺去!”

說畢,他倒頭挨上草枕,側卧身子給出個腦勺。阿楊忙去扒拉他。

“欸,你不是識得那玄盾閣閣主的女兒麼?”他道,“你同她打聽打聽。”

“誰跟你說我識得什麼閣主女兒了?”

“還裝蒜!”阿楊一張瘦臉逼近前,“那回疫災我便知道了——就那個李明念,還有時不時給你送東西的那小子,你們三個險些将院裡的犯人給劫了,是不是?”

唾沫星子濺上臉頰,婁家祯一巴掌推開他的嘴。

“瞎說八道。”

阿楊湊上去,锲而不舍推晃他胳膊。

“你便打聽打聽,我們也好做準備呀。”

“做什麼準備?難不成長工能走,你也能走?”

“走是走不成了,卻好歹要心裡有數麼。”阿楊道,“不定到時還能尋機脫身呢!”

婁家祯煩不勝煩,見他糾纏不放,索性跳将起來。

“懶得同你說,我去茅廁。”

甩下這話,他拔腿溜出門檻,不顧身後壓着嗓子的呼喚,徑往月洞門外去。

四更方至,印府下人大多尚未醒轉,東院各處俱已熄燈。婁家祯貼着遊廊牆根前行,原要去最近的角院茅廁,經過偏院門前,卻從沙沙樹響中捕得一陣輕細的人語。他駐足,依稀認出掌廚的聲音,思及方才阿楊之言,不由扶住門邊,凝神側耳。

“……打起來,府中定要削減人手。我同那管事的說……”

那話音時高時低,雜在一院風動裡,難以聽清。婁家祯略一躊躇,唯恐錯過要緊處,終于輕手輕腳摸進院裡。

正屋小竈半敞着門,内裡黑洞洞無光,抹過北面拐角,底裡緊挨北牆的便是柴房。他辨得門内沒有人息,小心翼翼蹑過檐廊,轉頭朝院中一望,瞟過往日與同伴傳遞物件的狗洞,才從牆角探看出去。柴房不曾點燈,一角蟾光瀉入敞開的門扇,映得掌廚身影走動其中,赤着白花花的上身,一面提高褲腰,一面絮絮叨叨低語。

“……等說定下來,你兩個便不必擔心了。”那話聲連貫起來,“也同你爹說一聲,白日裡莫來尋我,有消息自會遞與你們。”

屋裡似有人輕聲一應,待那掌廚手系衣帶轉開身,才現出牆腳下一條半坐的模糊人影。婁家祯瞧不真切,隻得伸長了脖子,正待細辨,卻見那人影一晃,赫然發出一道女聲:“誰?”

婁家祯頭頂一涼,仿佛霎時間落進水裡,連忙縮到牆後。掌廚粗夯的步聲跨上檐廊,停了一停,又往正房門前尋來。婁家祯情知不妙,回個身鑽進正屋半敞的門縫,屏息藏到門後。那履響輕匆匆趕至牆角,似乎流連觀望一陣,才踅回柴房。

“沒瞧見人,”他聽見掌廚道,“怕是那狸奴又進了院子,我去倉房看看。”

眼睛陷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婁家祯豎起耳朵。

“……好。”低微的女聲飄入耳内。

背後泥牆冰冷,婁家祯幹立漆黑門影中,聽外間風摧林梢,掌廚拖沓的腳步經過門首。

那步響回蕩廊下,踢踢踏踏,接連幾日也不曾消散耳旁,卻又倏爾一斷。

“阿榆——”

震耳欲聾的呼喊闖破腦海,婁家祯醒過神,擡頭即教午後高陽刺痛眼睛,連忙拿手一遮。“阿榆——阿榆!”左側傳來一連氣急敗壞的叫喚,他轉過頭去,視線穿過月洞門,恰見幫廚細長的身影伛在遊廊裡,腳邊擱一隻白布封口的木桶,一手撐住提杆,一手叉在腰間,白着臉呼哧喘氣。

瞟得婁家祯看過來,幫廚甩起腰側的手。

“聾了還是啞了?還要我喊幾遍!幫忙!”

記起桶裡是奴仆的吃食,婁家祯忙從柴房階前爬起身,翻進廊下接手。

食物甫一送入庖房院中,檐廊裡歇氣的奴仆便一窩蜂搶上前,将馕餅分了幹淨。婁家祯隻揀搶剩下的,待衆人散去,方才拿出自己那塊,坐到階下慢慢撕作四份。長工不在,廊下人盡三三兩兩聚起來,咕咕唧唧咬耳朵。他如今耳根靈光,口中馕餅嚼得咯吱響,卻也将那些耳語聽得一清二楚。

“……往前一日還有兩個馕,縱是這幾年隻發一個,也勉強夠吃。”一道埋怨的話音響在廊角,“可這馕怎的還越做越小呢?怕是還不足去年一半的分量。”

“有你一口便不差了。”又一個聲音道,“沒聽說麼?朝廷又要打仗,很快還得向各地要銀子。到時縣府缺錢,這院裡還不知有多少人要被發賣呢。”

“賣便賣罷,橫豎在哪兒都是當奴隸,賣去北方不定還吃得更飽。”

“出過這院子麼你?還吃得更飽呢,若真教賣去北方,一路風吹雪打,便是玄武神護着也不定有命撐到主家。”有人嘲諷,“便是真到了北邊,那裡的貴人可沒個忌憚,隻怕你都想不到自己什麼死法。”

拌嘴聲低下去,婁家祯也不再留神細聽,揣住餘下的馕塊起身,忽覺衣擺一重,回頭對上阿楊的眼睛。對方獨坐階頂,一雙長腿踩住他背靠的石級,扯着他衣角不放。“又要去偏院罷?”他擠眉弄眼道。

婁家祯拽回衣擺。

“吃你的馕!”

他背過身便走向月門,隻聽阿楊在身後輕呼:

“你問問那小子呀——”

一座高大黑影攔擋門前,是那阿榕又悶不做聲冒出來,遞出半塊馕餅。

婁家祯腳一住,看看他手中餅塊,還不足半個巴掌大。

“不必了。”他推開那大手道,“如今糧食少,你自個兒留着吃罷。”

而後也不看那大塊頭臉色,繞過他便望西奔去。

西院回廊傍着蓮池,荷葉間水荇搖曳,幾片幽綠池面映出廊下穿行的人影,各個來去匆匆。婁家祯照舊貓到花窗底下,左右看看,拍去窗沿灰塵,将一塊馕餅擱至潔淨的角落,悄悄離開。他三步一回頭,數度藏身探看,始終不見那熟悉的身影經過窗前,隻得磨磨蹭蹭回到東院。

偏院寂寂無人,半人高的雜草掩住牆腳狗洞,迎着秋風瑟瑟抖動。婁家祯徘徊月洞門外,确信牆裡沒有人聲,才左顧右盼一番,輕輕跨進院門。

一隻手從門旁伸出來,一把揪住他衣領。

婁家祯駭一跳,扭頭對上一雙大大的蜜色眼睛,猛地止住掙挫。

“你……你怎的在這裡?”

梧桐松開他,走到正屋階前坐下,招招手,示意他過去。婁家祯猶疑一會兒,伛身落座她身旁,盯住自己磨破的鞋尖。“我阿爹夜裡睡的便是這個柴房。”身旁人總算開言,“你不知道麼?”

“不曾聽你說過。”婁家祯答得含糊,忽又轉臉西看,仿佛能看透重重院牆,瞧清西院蓮池旁的那條遊廊。“多出來的馕餅我擱在回廊那兒,你瞧見了罷?”他道,“可莫教旁人拿了。”

“前兩日的我都瞧見了。”梧桐說,“你怎麼不露面?”

婁家祯圈住膝蓋,撓癢般隔着粗糙的褲管摩挲膝側。

“庖房裡活兒多,我不好在一直等着,便隻擱在那裡。”他答,“橫豎你也拿到了麼。”

一陣無言。他不住揉搓褲管,從餘光裡留意身旁人,隻覺她目不轉睛凝看自己,好似非要瞧出什麼不可。

“你看見了。”梧桐倏忽開口,“那晚便是你躲在正屋廊下。”

手上将褲管一攥,婁家祯沖口道:“什麼正屋?”

“我也瞧見你了。”那姑娘卻道,“你聽見掌廚的聲音,便進來瞧。是不是?”

她聲色平淡,反倒讓婁家祯啞了聲。

梧桐不再看他,隻擡起一條胳膊,送到他跟前。

“你聞到我身上的臭氣了麼?”

這才發覺她身上竟沒有異味,婁家祯愣了下,四下尋看,也不見她常拎在手的糞桶。梧桐放下胳膊,捋一捋挽在肘間的袖管。

“開春的時候,阿爹有天給了我一袋皂角,令我好好洗個澡,晚上與他一道睡這院裡的柴房。他說……柴房比茅房涼快。”她說,“他從未送過我東西。因着我身上臭,他從不來内院瞧我,遇上我也站得遠遠的,當做沒瞧見。所以那天我很高興,打了整整兩桶水,用那皂角洗澡。然後我在柴房裡等阿爹。我躺在幹淨的磚地上,那裡淨是柴香,還鋪了一張草床。我想,我還從未睡過草床呢。”

她低着頭,手撚單薄的袖口。

“可門開了,進來的卻是掌廚。”

乍然聽她說這樣多的話,婁家祯呆住神,仿佛一時沒能明白。

“……你爹騙你。”他捉緊胳膊肘,“他是與掌廚串通一氣——”

“我知道。”梧桐打斷他,“看到掌廚進來,我便知道了。”

婁家祯啟開口,卻沒了聲音。

“你幹過那種事嗎?”他聽見梧桐問。

婁家祯搖一搖頭。

“還小的時候,我便見阿爹幹過。這院子還有許多人也幹過。我知道,我也曾親眼瞧見。阿爹說,我便是這樣來的。”梧桐接着說,“男人幹那種事,樣子便像茅廁裡的蛆。我每日都倒夜香、挑糞桶,我見過蛆,也見過蛆爬上我的胳膊,爬進我的衣裳。所以看着掌廚,我便想……這也算不得什麼。它們都一樣。

“可那夜掌廚離開之後,我哭起來。我不知我做甚要哭,阿爹也不知道。他走進來,坐到那張草床的床尾。他問我,你哭什麼?你早晚要幹這事,與其便宜了旁人,倒不如讨好掌廚,至少他能多與我們兩張馕餅。”

她一笑,“阿爹還以為,我同你也幹過那種事呢。”

婁家祯摳住胳膊,說不出話來。

“我還是哭個不停,阿爹便沖我發火。他說這事與挑糞也沒甚麼分别,為了養活我,他已經挑糞大半輩子……難道我就不能張張腿回報他麼?”梧桐道,“那時候我想,我也挑糞的,如今我比他挑得還多呢。難道他當年為了養活我,除了挑糞,也張過腿麼?”

那雙蜜色眼睛望去檐外,盯住院中搖擺的叢草出神。

“然後我又想,聽聞有些富貴人家也是喜歡男孩的。若阿爹生得好看,像我一般被掌廚瞧上,他也會願意麼?”她好像在問身旁人,又像在自語,“我不知道。這院子裡沒有男人喜歡男人,也沒人瞧上阿爹。便是他說他願意,我也隻能相信。”

廊下冷風掠過頸後,婁家祯打個寒噤,拉緊領口。身旁人卻如同不知寒熱,一動不動坐在那裡,聲音裡也不現喜怒。

“那天起,掌廚每日都多給阿爹兩張馕餅。阿爹分給我半張,餘下的都進了他肚子裡。我說這不公平,我要一張餅。阿爹卻說半張已足夠我填飽肚子,何況你還時常偷分我一些。我便又求掌廚,求他将我那張馕餅給我,不要給阿爹。掌廚訓斥我,說那是我爹,我應當聽爹的。後來阿爹知道了,便打了我兩巴掌,不許我再胡說八道。”她一味說下去,“阿爹說要補償我,便給了我好些皂角,許我同他一道睡柴房。所以我每夜都要去打兩桶水,用那皂角水将氣味洗得幹幹淨淨,等着掌廚過來。他有時候來,有時候不來。

“我告訴阿爹,我不想夜夜洗澡,打水太累,我想睡覺。阿爹罵我不知好歹,他說這院子裡多少私奴盼着洗澡,卻一年半載也洗不了一回。他們這輩子連皂角都沒見過呢。”

那話音停了停。

“可我不需要那皂角。夜裡洗幹淨,白日裡還得幹活,還要沾一身臭氣。洗了做什麼呢?”

婁家祯抱緊膝蓋,蜷緊裸露鞋外的腳尖,幾乎凍得發起抖來。

“你也想要皂角嗎?”梧桐朝他看過來,“你也以為……有皂角,能洗澡,便比旁人好嗎?”

勉力咬定牙根,婁家祯終于從腮裡擠出聲音。

“……我不想要。”他說,“我知道你也不想要。”

“那為什麼你這兩日都不露面?”梧桐又問。

為什麼?婁家祯也問自己。他依稀知道答案,且好似難以理出頭緒。

“我知道。”身旁響起梧桐的話聲,“因為阿爹是男人,掌廚是男人,你也是男人。”

婁家祯懵坐原處,臉上火辣辣發燙。周遭樹動聲弱下來,他不再打戰,隻無端記起下人間尋常打趣的下流話。那些話撞在腦海裡,聲調那樣高,仿佛要撞出腦殼,在四壁裡回蕩不止。

身旁的姑娘轉過臉,望回院中。

“其實……比起掌廚,我更讨厭阿爹。”他聽見她輕輕說,“如果能選,我不想挑糞。我也不想跟人幹那種事,跟誰都不想。”

她口吻平淡,竟似談論天氣。婁家祯喉頭發緊。

“……對不住。”他道。

梧桐搖頭。“才認識你那會兒,我說管事的告訴過我,女子的吃食應當是男子的一半。那話其實是我阿爹說的。”她告訴他,“可你有多的馕餅,總是分我一半。你沒甚麼對不住我。”

她站起身,有一陣不曾言語。情知那雙蜜色的眼睛正注視自己,婁家祯不敢回視。

“今日那塊馕餅,你拿回去罷。”梧桐啟聲,“我還未碰過,不髒的。”

婁家祯默坐階前,緊澀的喉眼裡擠不出半個音節。

身旁人走下門階,經過他眼前。他還抱着膝蓋,目視院牆前無聲款擺的三棱草,身子緊蜷一團,僵重若石。

秋風撥弄草莖,時急時徐,長久未歇。

婁家祯埋首膝前,直至那撓耳的微風安分下來,才漸聽清背後悶重的話音。

“……要有甚麼缺的,告訴祐齊便是。”牆外人聲一頓,“家祯?聽見沒有?”

婁家祯回過神,覺出胸前悶緊,手一摸,方知懷裡揣着個包袱,正是同伴才塞進狗洞的冬衣。“哦……聽見了。”他回憶起來,“是說李明念不在鎮上,到時換祐齊過來,對罷?”

“對。”許雙明蹲在牆外,“你方才想什麼呢,怎的不出聲?”

“在想旁的事。”婁家祯揭過去,将胸口的包袱扯放腳旁,肚裡卻仍像墜了塊石頭。

“對了,李明念怎麼突然去了東汶?”他極力擰轉思緒,“不會真要打仗了罷?”

“打仗?你聽誰說的?”

“府裡傳的,說是汶國刺客刺殺了太子,兩國很快便要打起來,好些長工盤算着去西北避難呢。”

“還有這種事?”許雙明回看一眼身後的泥牆,“可東汶和大貞打仗,他們好好的待在西南,做甚要去避難?”

“我也奇怪。”牆後的婁家祯吐詞不清,“你沒問問李明念麼?”

耳旁掠過李明念臨行前的交代,許雙明往牆邊一靠,慢吞吞坐下身。

“……好似隻提了一嘴局勢不穩什麼的。”他喃喃,“我還當是官府沒銀子了,也未放在心上。”

“官府沒銀子不是衆所周知麼?便是不打到咱們這兒來,往後也定要加稅的。”婁家祯道,“好在你家少了一口人,擔子也輕些。”

“是啊。”許雙明心不在焉,“那李明念去東汶……難道是去幫着打仗麼?”

牆後一陣亂糟糟的草動聲。

“雙明,你還記不記得郁有旭家那個南熒人?”

婁家祯的話音忽而清晰,像是伏低了身子,正對着狗洞說話。

“哪個?”許雙明也朝那洞口歪下頭。

“便是那個生得漂亮,還戴着金镯子的。”對方的聲音果真從狗洞那頭傳來,“我同你說過,是那回我們跟印博汶一道去郁家瞧見的。”

許雙明就着那“金镯子”回想一番。

“郁有旭那個繼母麼?”

“就是她。”婁家祯似有些急切,“那之後……你們還見過她麼?”

“我們同郁有旭又不打交道,那裡見得着。”

“……哦。”

又是一陣雜草晃動,牆内人沒了言語。

“你突然問這個作甚?”許雙明問。

“沒什麼。”院牆那頭的人聲又模糊起來,“就是突然記起,不知她如今過得怎麼樣。”

……似也不是什麼要緊事。

許雙明枕上牆壁,仰瞻頭頂湛藍無垠的天界。那天頂如此廣闊,罩住西南,越過丘墟水,又将東南也收攏在下。他目之所及,卻大約永遠止在四山環繞的這一圈。

“李明念說,過了西南邊界,他們便走水路去東南。花燈節前後大約也到了罷。”他口裡低念,“不知那地方是什麼樣子。”

-

東汶的隆冬一派皚皚雪色。

李明念半倚梁上,視線越過低垂的檐角,張得牆端一截慘白雲天。東汶王宮白牆青瓦,園中山石布置也是灰黑顔色,一經風雪卷去滿園秋色,林木便大多張開光秃秃的枝桠,道旁幾片香樟桧柏枝葉稀疏,惟牆邊竹叢自雪氅裡掙出層層翠意,遇上晴好天氣,且在牆間投下搖動的灰綠竹影。

東歲人一貫東主西客,殿宇鱗集王宮東側,這西面的園子便大多隻供遊樂玩耍,山脈般起伏的白牆隔開一泓泓池水,又築嶂穿池,多須劃小船來往,棹過一簾簾柳條垂枝,才得見風亭水榭藏掩石間。天不亮随父入宮,李明念已四下蹓跶過一番,但覺園子裡長廊曲折,山石草木高低錯落,鵝卵石鋪就的小徑四通八達,尋常拐個彎兒即遇小橋石廊,夜裡僻靜幽暗,隻偶爾在角落綴幾株金燦燦的蠟梅,倚着漏窗獨自盛放。

比之王宮,倒更似名門望族精巧無邊的宅邸,殺了人也不愁沒個藏屍的去處。

遠處一串沙沙聲移近,李明念歪過腦袋一看,兩名宮人步穿曲橋,倒影掠過湖上薄薄的冰面,滿頭亮晃晃的銀飾與黯淡亭影揉作一團。

冬景蕭瑟,除去刺目的白雪,大抵也隻這些宮人的裝飾格外璀璨。

檐上一聲呃逆,是藏身房頂的門人極力忍住嘔吐。李明念重枕木柱,眼珠一翻。汶國疆域可比西南兩個大縣,下轄百餘鄉郡,坐落東部的王城四面環水,入城須得乘船,待進了宮門,還得再随宮人行舟來這西院底裡的花園,一路舟船颠簸,慣行山路的南熒人自難适應。

微風掠耳,一身量瘦小的青年翻下飛檐,落身梁上。二人目光相對,青年颔首緻意,自衣襟裡拿出一枚小巧的白瓷藥瓶。

“小姐可要服一顆?”他道,“這是自在丸,可緩解乘船的眩暈。”

李明念端量他一眼。身無兵器、吐息輕悄,那身雁灰色的窄袖勁裝格外突兀。

“你是暗閣弟子。”

“是。”對方認得坦蕩,舉起藥瓶一笑,“不過小姐放心,這絕不是毒藥。”

李明念卻别開臉去,眺向西面院牆。池中山屏遮去院門,歇在此處隻能聽得一陣淋漓的拍水聲,顯是有人隔牆泛舟,即将入園。

“我不暈。”她說。

那青年也不再勸,将藥瓶收入衣襟。“我叫俞幸,與小姐同一年入閣,從前打過照面。”他笑道,“不過小姐大約也不認得我。”

“确未見過穿得這樣寒碜的暗閣弟子。”李明念應得平淡。

俞幸的笑臉有些挂不住,隻因見她并未趕客,才改蹲為坐,盤起腿來。

“這幾日我已留意打探,汶國王子、王女各有四人,這回與大貞開戰,真正要出征的卻隻有二王女和三王子。因此除開身為嫡長子的大王子,我們這些門人大多便是與那兩位結契了。”他低聲道,“随閣主來的門人共二十五人,不論小姐你,餘下的都功力相當,無非是慣用兵器不同,再來……便是外貌相異。”

他俯低上身,嗓音壓得更輕:“今日要給王子王女們相看,我不想太出挑。”

李明念猶自偏首遠望。

“你倒乖覺。”她口氣随意。

俞幸苦笑,循着她目光看向西面高低錯落的院牆。船槳拍擊池水的聲響已繞過山屏,泊向曲橋遠端的六角亭。那處木石掩映,一時也難瞧清登岸人面貌。

“真若聰明,今日何至于站在這裡。”俞幸道,“看情形,汶國敢與大貞宣戰,定是準備萬全。然而畢竟是小國,真要對上貞軍,沙場上也必然萬般兇險,所以汶王才不惜重金買下這許多影衛。跟着二王女和三王子上戰場是九死一生,留下護衛其餘的王子王女,也不過兩種結局——要麼汶國勝了,便保護契主終老;要麼汶國敗了,契主被大貞處死,當影衛的也是死路一條。”

他瞥向黑黢黢的房頂,唇邊笑意淡褪。

“這一路固然艱辛,但想必大家更憂心的也還是此事罷。”

話雖喪氣,卻也直白。李明念睃他一眼。

“巫重陽挑中你的時候,是如何說的?”

『加入書簽,方便閱讀』
熱門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