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李亦清主觀上有沒有出風頭的意願,她都屬于這個群體。
——自卑。
一個在常安的世界裡毫無存在感的詞悄然冒出了頭。
父母有時會感慨她晚熟,“你們這輩人可真幸福,這麼大了還能做孩子”,常安以前對這句話沒什麼理解,十四五歲,初中才剛讀完,可不就是孩子嗎?
“怎麼才能算長大?”
“起碼得有點青春期的煩惱吧?你現在,還是個小小孩兒。”
常安的青春期随着李亦清的出現一并開啟。自卑心出現的一瞬間,常安終于從一個天真傻樂的“小小孩兒”踏進了青少年時代。
李亦清成了常安的一面鏡子,常安看向她,也看到自己。
“我有什麼?我會什麼?”
成績一般、沒有特長、沒有特别愛好的東西,連身高體重都在同齡人的平均區間裡。李亦清在離她很遠的地方閃閃發光,在哪裡都一樣發光;王語晨中考失利,等高二分了文理,成績照樣大殺四方;孔君遙從小就是幹部,一向做事情條理高效,必要時絕不和稀泥。
她常安混迹其中,她算什麼?
平平無奇怎麼寫,“常安”兩個字就怎麼寫。
李亦清展開國旗,和護旗手們一人攥住一角。主席台上,總教官的聲音透過音響傳出來,整頓隊列紀律。李亦清頂風作案,回頭尋找什麼。
她一回頭,常安的心跟着懸了起來。
一點期盼升起,最好,李亦清能在人群中一眼認出常安來。再不濟,稍微找一會兒,隻要能找到常安,那也很好。
繁茂梧桐葉下,少女心事暗中瘋長。
李亦清的眼神投在他們班的隊列附近,靠近常安又遠離,總是無法準确地落在常安身上,像是在給常安做什麼脫敏訓練。
直到李亦清被國旗班教官提醒,常安懸着的心不得不就地迫降。
“離得遠。”
“我們這邊有點黑,估計看不清楚。”
“教官在附近呢,慌亂吧。”
運動會專用音樂從音響裡噴出來,砸得人耳膜疼。方陣踩着音樂節拍入場,常安心不在焉,自顧自給李亦清的“視而不見”找理由,魂兒飛出了學校,肌肉記憶帶着她一步步踏過跑道,“沒用”的隊列方陣入了場,就該把舞台讓給“有用”的表演了。
音響燥得人越發不耐,足球場門框附近,常安席地而坐,她第一次覺得教官“坐下”的指令聽起來像在罵她廢物。國旗班不和他們在一起,升過旗,移動去了足球場外圍更遠的地方。
低下頭,短發垂下,把常安的視線框得隻剩眼前一小塊。餘光裡,王語晨不知道在向誰招手,胳膊肘不小心碰到常安。
力度非常小,放在平時,常安估計都感覺不到這點小小的碰撞。心思細碎之後,好像肢體也感受到了内心的變化,一并跟着敏感起來。人擠人挨在一起,互相碰到再正常不過,常安把膝蓋手肘都往回收,免得又磕到誰。
動作間,無意識往王語晨那裡看了一眼,王語晨正在向看台打招呼,應該是有家人在。
常安心裡一動,想到:“老常來了嗎?出門之前答應得模模糊糊,來還是不來?”
不注意則已,一注意,常安簡直被看台上吓一跳,齊刷刷一片手機立着,無一例外都在給表演的學生錄像。王語晨的家長果然極為嚴格,闆着張臉,遠遠地指揮王語晨坐好,不要在隊伍裡亂動,太沒規矩。
如果王語晨都算是沒規矩,常安恐怕得被劃歸到野人範疇裡。常安學着王語晨常做的樣子,拍了拍她的肩膀聊作安慰。
王語晨扯了扯嘴角,露出半個苦笑,小幅度側臉,給常安指了某個方向。
常安疑惑地看過去,常榮凱和她一樣混在人堆裡,戴了副墨鏡,見自己行蹤在女兒面前敗露,大庭廣衆之下沒臉沒皮地咧嘴笑,指了指手裡握着的手機。
衣兜裡,常安的手機緊跟着一震。
“什麼東西?”
摸出手機,常安壓低身子,點開常榮凱發給她的圖片。加載中的小圓圈轉了幾圈,原圖彈出來,屏幕反光看不清,常安眯起眼,擡手遮擋,看着照片裡的人,險些沒認出那是自己。
隊列入場時,走過主席台,在面對看台的一側站定。常安習慣性保持軍姿,帽檐在她大半張臉上投下陰影,眼角眉梢被陰影一攏,沒了往日的幼稚。嘴角牽出一條平直的線,眼神散在遠處,像是在思索什麼。乍一看,沒了那股咋咋呼呼的勁兒,面色沉穩,眼神悠遠,有些大人的輪廓。
别人眼裡的自己,原來是這個樣子嗎?
常安當時不過是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想得入神,表情看上去冷淡了些而已。
兩指滑動,照片縮小又放大,常榮凱拍這張照片的時候明顯滿是私心,常安毫無疑問是畫面主角,跟她相鄰的同學要麼表情崩壞,要麼閉眼歪頭,活像吸血鬼在陽光下的死前錄影。
常安站在他們之間,有種不顧别人死活的割裂感。
“沒一個人能看,老常怎麼做到的?”
常安徒勞地把畫面放到最大,一個個劃過周圍同學的臉,覺得自家老爸的拍照技術實在拿不出手。
忽然,她手指一頓。
畫面定格的一瞬時光裡,有個渺小人影在她身後很遠的地方駐足回首。國旗隊完成任務,從體育場側門低調離場,沒什麼人注意他們,紀律也就跟着松散起來,橫縱都不成隊列,李亦清落在隊伍最後,正側着身子看向鏡頭的方向。
用腳後跟想想也知道,李亦清怎麼都不可能是在看常榮凱的鏡頭。
“她是在看我。”
無憑無據,常安莫名确信,李亦清一定是在找她。
吊穗依舊金燦燦的,制服自帶墊肩,李亦清消瘦,但一米七的骨架可不小。換上一身制服,腰帶一束,墊肩一撐,居然給她撐出一點氣宇軒昂的雛形來。臉上常帶的冷淡因着任務與幾千人的注目而緊張,眉頭一皺,搖身一變成了“冷峻”,忽視掉幼态未脫的皮相,倒真有點年輕儀仗隊的架勢。
前兩天還困得打盹的人,精氣神煥然一新。
唯獨那雙眼睛,還是平和甯靜。
金色吊穗奪目,紮眼,像頭頂的烈陽。李亦清的眼神也像太陽,是冬日裡的太陽。
冬日裡的太陽穿過時空,在夏季來到常安的生活裡。
李亦清就那麼站在那,什麼都不用做,隻消看常安一眼,陰魂不散的滿腹心事暴露在陽光下,倏地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