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那麼大,就算會遊泳,下去了也什麼都看不見。況且,夏伯伯已經死了,就算撈上來了,也不過是具屍體。夏伯伯三個兒子都怕死,不下去撈,他倒好,一把年紀了,做事根本都不考慮後果,隻想着去救人。為了具屍體,連命都不要了,搞得好像他才是夏伯伯的兒子一樣。”
“對于他來說,别人的一根頭發都比他的命重要,别人的屍體都比他自己的命值錢。”
“幸虧我當時在他身邊,不然他就死了。看着他卷起褲腿要下河,沒有一個人阻止他,都等着看他這傻子送命。我看他要下河,就連忙拉住他,我問他'你不會遊泳,你下去幹嘛?你不僅找不到夏伯伯的屍體,還會搭上自己的性命。你在河水裡掙紮着被淹沒的時候,岸上的人會有一個人去救你嗎?不會!他們隻會眼睜睜地看着你死,因為是你自己要找死。夏伯伯的兒子會因為你甯願犧牲自己的性命去撈他爸爸的屍體而感動地去救你嗎?也不會!他們不僅不會感動,不會救你,還要笑你傻,為了具屍體,連自己的性命都不要。'”
“他聽勸了?”以父親的自以為是、一意孤行是聽不進人話的。
“他要是聽勸,怎麼會蠢到現在?他隻為别人着想,從不為自己和家人着想。為别人付出真心、真意、時間、精力和金錢也就算了,還不惜付出生命去撈個屍體。如果夏伯伯才掉進河裡,還有生還的希望,那他是在救一條命。佛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若是夏伯伯還活着,能救的話應該去救。可夏伯伯已經死了,救與不救,結果都一樣。他還要付出生命去撈個屍體,别人不笑他傻才怪。”
江荻不相信什麼“佛說”,因為表舅家女兒這些年來明明幹着招搖撞騙的事,卻賺着世上最冠冕堂皇的錢,所以“佛說”不過是綁架善良之人的道德幌子。
她認為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内可以救,超出自己的能力範圍就不能逞強,因為你是人不是神,你的能力是有限的。
“後來呢?”
“我把他拉回家了,我不把他拉回家,他還要下去。”
一個父親在危險面前不知保護孩子,還要以身犯險,讓孩子為他提心吊膽,讓孩子來勸導他保護他,這世間大概少有吧?
這些年來他窮得被别人欺負、鄙視、嘲諷、踐踏,别人的白眼和冷漠卻還是沒讓他增長一點智慧,無法看透世事和人心。
他窮得卑微地認為自己的命都比别人賤了,賤得連具屍體都不如。
他不明白,任何無條件的犧牲和付出都是在為自己貼上廉價的标簽,不僅換不來任何感激和尊重,而且顯得極度可笑和愚蠢。
“讓他掉進水裡,看他在水裡掙紮呼救,卻沒人下去救他的時候,他會不會醒悟呢?”
“洪水那麼大,他還有機會掙紮呼救?他下去就沉入水底了。”
人都是痛醒的,而不是被叫醒的。
江荻不知道,如果父親真掉進水裡,在水裡掙紮卻沒人救他時,這一刻他會不會被水嗆醒呢?會不會突然醒悟呢?如果可以,她真希望有這麼一次讓他清醒的機會。那她們這個支離破碎、四分五裂的家或許還有救。
有句話說:“人一旦變得自私,就會變得聰明。”所以聰明人其實都是自私自利的人,且聰明人無一例外地都會見死不救。
所以有人說:“好人一定要學會見死不救、自私自利,如若不然,輕則傾家蕩産,重則丢掉性命。你的愛心善心同情心是把你推下深淵的罪魁禍首,一旦動了恻隐之心,就很可能讓自己身處險境。”
他已經傾家蕩産了,現在他還想丢掉性命。
“你我都知道啊,可他不知道啊,他以為他是神呢,洪水淹不死他呢。後來撈到夏伯伯的屍體了嗎?”
“他三兒子接到電話後就從外地趕回來了,剛好洪水也退了點。他三兒子回來後把他之前挖沙兼捕魚的船拖到河邊,站在船上撒網撈起來的。”
“洪水那麼大,屍體沒被沖走?”江荻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她想起98年的那場特大洪水,她每晚聽着浪濤拍岸的聲音都不敢入睡,生怕半夜洪水會漲上岸來,把家中卷的片瓦不留。
“沒有,應該是緊緊抓住什麼東西才沒被沖走。這十幾年來,河裡的魚蝦都被他三個兒子捕撈光了。除了他二兒子,他另外三個兒子一年裡有大半年的時間都背着魚簍,拎着漁網在河裡撒網捕魚,捕了那麼多魚,也沒見他們送過一條給父親這蠢驢吃。這蠢驢倒好,為别人犧牲生命也在所不惜。”
自己女兒被别人欺負得差點沒命了,他卻跟個慫包一樣兩手一攤說出那麼無能的話,懦弱地不敢去找别人拼命就算了,連女兒的命都可以舍棄,任女兒一個人在異地他鄉孤苦伶仃、孤立無援地以淚洗面、自生自滅。
别人淹死一天了,他還要舍命下河去撈個屍體,他以為别人會感激他舍命救人呢?把他當英雄歌頌呢?他會流芳百世呢?豈不知所有人都會笑死,還會有這種不要命的蠢人!
他學不會愛自己愛家人,所以他認為他的命和家人的命都沒别人的命重要。
明明與生俱來的血緣關系他不在乎,偏偏要和毫無關系的人産生聯系,該愛的人他不愛,偏偏要把他滿腔的愛奉獻給不需要他的外人。作為他的孩子,真的很悲哀。
“過幾天幹完這邊的活,我和你姐夫要回父母家幫忙,你回不回去?”
“不回去,我們累死累活地幹完了家裡的活,他又要你和姐夫去給叔叔和姑姑家幫忙,搞得好像你們是機器人一樣,不知疲倦。天天連軸轉,一點休息的時間都不給你們。機器連軸轉都會出問題,何況人呢?他隻會心疼别人,知道别人會累會痛,卻把家人當成不知累不知疼的機器。你沒出嫁之前是你一個人去幫忙,你出嫁後是你和姐夫兩個人去幫忙,整天把你們當别人的免費勞動力。給姑姑幫忙是沒辦法,誰讓姑姑嫁了個遊手好閑的懶漢。但至少姑姑還有點良心,知道她這個同母異父的哥哥是個重情重義的人,是關心她心疼她這個妹妹。而叔叔卻把他當傻瓜,他為叔叔花了那麼多錢,叔叔卻一個子兒都沒為他花過。叔叔這些年開貨車不知賺了多少錢,卻吝啬得跟守财奴一樣,隻進不出。為了掙錢,連“雙搶”都不歇車,争分奪秒地賺錢。每年“雙搶”都是你去幫忙搞,你跟姐夫結婚了,還要帶上姐夫一起去幫忙。姐夫不要外出務工賺錢的?就叔叔要賺錢?叔叔争分奪秒地賺錢,他讓自家人争分奪秒地給叔叔當免費勞動力。叔叔賺的錢為他花過一分嗎?叔叔幫我們家搞過一次“雙搶”嗎?叔叔自己忙着賺錢不搞“雙搶”也就算了,可他和嬸嬸都心疼自己兒女,不讓堂弟堂妹下田幹活,卻把你和姐夫當奴隸用,用完了還覺得理所當然。堂弟堂妹是人,不能下田幹活,我們家人就不是人嗎?他們把自己孩子當寶,父親這蠢驢卻把自己孩子當草。這麼多年了,年年如此,别人忙着掙錢,他卻讓自家人忙着給别人當免費勞動力。不僅累垮了你們的身體,還耽誤你和姐夫做自己的事情。姐夫早一天外出,就多賺一天錢,他卻拖着姐夫給人家當免費長工。姐夫的時間不值錢嗎?姐夫不要賺錢養家的嗎?就叔叔的時間值錢,就叔叔要賺錢養家?沒錢又要你們貼補,他怎麼不找叔叔要錢呢?”
“他還找叔叔要錢?他可舍不得叔叔花一分錢,他一輩子就會為叔叔花錢。有人敗家至少錢是花在自己身上,而他敗家是既舍不得為自己花錢,又舍不得為妻女花錢,他的錢全花在不相幹的人身上。都不知他娶妻生子幹嘛?跟他一起省吃儉用養别人嗎?給别人當免費勞動力嗎?承受他的貧窮嗎?承受他的愚蠢嗎?好像他生來就欠别人的,唯獨不欠自己和家人的。他把叔叔當兒子,養完了叔叔,還要養他的孩子。每年過年他都要包壓歲錢給堂弟堂妹,我們長這麼大,叔叔包過一次壓歲錢給我們嗎?别說包給我們了,自我出嫁後,每年正月回門都去他家拜年,他連萍子和阿弘都不包。我給叔叔搞“雙搶”累得要死,父親從不管我累不累,卻總說堂弟堂妹還小,搞不了。都十幾歲了還小?我們不都是七八歲就開始下田幹活嗎?怎麼堂弟堂妹就那麼金貴了?叫我去搞就算了,還非要你姐夫也去,搞得我和你姐夫歇口氣的功夫都沒有。你姐夫在外務工一天假都沒有,回到家又忙得沒得歇,他心裡也不舒服,但又知道跟父親這蠢人說不通,所以就總跟我嘔氣。這蠢驢總是為了别人家的事搞得自家人不和,煩透了。”
“叔叔聰明,隻為自己的家着想,他自己要那麼蠢,怎麼搞呢?自己上趕着為别人操心,送上門的好處,誰會拒絕呢?”
叔叔和嬸嬸都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江荻一家人的付出,不僅沒想過回報,甚至連感激都沒有。
嬸嬸還總拉着個臉,好像給她幫忙還欠了她似的。
有些人,是不懂感恩的。你越幫他,他越覺得理所當然,覺得你欠他的,等哪天你不幫了,他還會把你當仇人。
所以有句話說:免費的幫助别人,就是在慢慢培養仇人。可父親這蠢驢不懂。
“這幾年你姐夫在外務工,我也想叫你姐夫帶他去賺點錢。但我知道他無論到哪裡都不想着掙錢,就想着多管閑事,沒事搞事,搞不好把你姐夫的飯碗都搞砸了。所以我甯願拿錢貼補家裡,也不想讓他去。他那些愚蠢的言行誰看着都煩,他以為他是好心好意,是為别人好,其實别人不需要你操心。你的操心對别人來說是一種困擾和負累,不僅被人嫌棄,遭人厭惡,而且對自己來說也是毫無意義的消耗,損害身心。他還抱怨他命苦,他總操心别人的事,不命苦才怪,他是自找苦吃,還害得我們跟他一起受苦受窮受累,我們抱怨誰?我們沒辦法選擇自己的出生,也不想責怪他的愚蠢,我們不奢望他為我們指引方向,鋪路架橋,向上托舉,幫襯我們,為我們創造美好前程,但他能不能别在我們艱難前行的泥濘路上拖我們後退,把我們拽入泥沼?拖着我們的後退,害我們苦成這樣,還要責怪我們比不上别人。”
“他又聽不進人話,我們還沒張嘴,他就吹胡子瞪眼了,他隻認為他自己對,根本聽不進不同的聲音。我們的反駁對他來說都是無效的,甚至他認為我們根本就不該反駁,如果我們反駁,那一定是我們錯了。他以為他是重情重義,但在别人看來就是傻裡傻氣。累死累活地幫别人,别人卻把他當傻子。作為父親,他從沒教會我們什麼,卻隻會制造源源不斷的麻煩,我們還要照顧他的情緒,為他擦屁股,真的很心累。”
如果可以選擇出生,沒人願意出生在有個蠢人的家庭。因為這個蠢人不僅會搞垮自己的家庭,還會拖垮孩子的家庭,讓孩子的家庭也處在貧窮的底層,無法翻身。
“前段時間父母倆又在家大吵一架,母親還跑到父親本家那些叔伯們面前哭訴,指望得到他們的理解和安慰,其實人家不過把你們家這些破事爛事當笑話看。她也不想想,幾十年來除了父親給那些叔伯們家送禮品、随份子,那些叔伯們誰到我們家來過,誰當父親是他本家人?他們隻心安理得地收取父親送去的禮品、份子錢,誰會蠢到跟他倆一樣多管閑事,有那時間和精力不如多賺點錢。活了大半輩子了,什麼都看不明白。”姐姐用蒲扇給她拍打着身邊的蚊子,不滿卻又無奈地說。
她懶得關心,因為無法跟兩頭蠢驢溝通,所以關心沒用。他倆閉塞視聽、心盲眼瞎,看不懂人性,就讓他倆折騰去,折騰死了就沒得折騰了。
“他自己累得腰椎間盤突出、肩周炎,走路都弓背哈腰,做事胳膊都擡不起來,卻舍不得花錢去醫院看病。得知叔叔病了,連忙揣了200塊錢,坐車去醫院探望。上下車都不方便,還強撐着去。而這些年來,他倆病病災災的,叔叔和嬸嬸從沒探望過,更别說拿錢了。”
“他自己要送,别人還推着不要嗎?别人把錢當命,他卻認為情義值千金,怎麼搞呢?”
“這些年來他自己不去掙錢,總是伸手找我要,搞得我和你姐夫也總吵架。他又毀了妹妹的幸福,妹妹想嫁個好人家都找不到,他還要抱怨妹妹,說妹妹窩囊。如果不是他蠢,吓跑了那個來相親的對象,也許妹妹已經結婚生子了,怎麼會賭氣外出,還差點死在外面?”
“他要是能意識到,就不會這麼蠢了。”
姐姐雖然知道父親錯了,但從來不敢反抗,因為父親會打她罵她,所以姐姐隻能忍氣吞聲、逆來順受。同時她也知道,反抗無效。反抗的結果就是什麼都不會改變,隻會換來父親的勃然大怒、暴跳如雷。
所以說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而她家的不幸隻因為家裡有個不通人性的蠢人。
“你跟蘭羿打算什麼時候結婚?”
“國慶節吧。”
“辦酒席嗎?”
“簡單搞下吧,就把兩邊的至親聚在酒店認識下,不打算請其他親戚朋友。”
“父親肯定要讓你們去他本家認親。”
“認什麼親?隻有他把别人當親戚,誰把他當親戚?這麼多年誰來我們家拜過年?串過門?他本家叔伯姑姑一大堆,哪認得過來,不認!他們把他像孤兒一樣抛棄了,沒喂過他一口飯,沒給過他一分錢,沒為他做過一件事,他還心心念念地惦記着那些本家。他自己為他們花了一輩子錢還不夠啊?還要我買禮品去認什麼親。什麼狗屁親戚,他們把我們家當親戚嗎?這些年來,要不是他把從泥巴裡摳出來的錢都花在這些所謂的親戚身上,不至于窮得沒錢給我讀書吧?不至于總是找你要錢,把你拖得都翻不了身吧?在他心裡,一輩子都是别人重要,也許隻有把我們折騰死了,他才知道什麼重要。”
“什麼時候帶蘭羿來認認門?”
“他出差了,等他出差回來看能不能抽個時間來吧。”
“好的,夜深了,進屋睡覺吧,下午和你姐夫做田,明早要早起拔秧苗插秧。”
兩人把竹榻擡進客廳,姐夫晚上在客廳睡竹榻。
兩個小家夥已在房間裡睡着了,房間裡隻有一台電風扇,有些悶熱。
兩人上床睡覺,姐姐很快睡着了,姐姐太累了,隻有睡個好覺才能恢複體力。
她思念着蘭羿,不知他此刻是不是也在上海思念着她呢?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她盼着和他相見的日子,等他回來了,她就可以穿上婚紗和他拍下見證幸福的婚紗照了,而這一刻她已期盼很久很久了。
遺憾的是離别就像黃昏一樣消失,而相聚卻沒有像清晨一樣如期而至。
原來這個世界上最讓人傷心的離别是從分開的那一瞬間開始,你就從她的世界裡永遠消失,而你的輪廓卻成為她每個獨眠之夜的痛徹心扉、魂牽夢萦。
所以我們總是做着最孤獨的夢,想着最甜美的情,等待的卻是一個沒有歸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