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天界後我将閉關,何時出關未定。”白欲栖身姿挺立傲然如霜,細看才會發覺,他與仰金亭哪怕肉身離得再近,仍似相隔天涯海角。他是真正修煉無情道,遺世獨立的仙人,哪怕是衣裳袍角都帶着漠然。
“上仙心在修道,令人敬佩。”仰金亭勾唇,眼中不見有笑意,“你總說你我二人道不同,小魔疑惑,俱是無情有何不同。”後面的話他不敢問出口,為何白欲栖舍小情是為蒼生,他舍小情是為一己私欲。
此問如同鏡花水月,不會有人來答。
“修劍亦是道,怎不見人人步履一緻?”白欲栖在他面前極少平心靜氣,此時卻細緻回答他的話,“道在心中,所思為何,道即為何。”他拈杯飲茶,唇齒間香氣四溢,“因此同修無情但并不同,如若哪日桦廷入無情道,亦與你我二人不同。”
他對上仰金亭眼眸,認真說道:“我觀你有騰龍之勢,若此生道心不改,假以時日必定得道大成。”
仰金亭觀他雙眼盡管冷淡,但清澈透亮,不由心中歡喜。幾番話到嘴邊,最終變成無奈淺笑。他說:“上仙,我此生難以再進一步。”
“為何?”
白欲栖不信他的話,仰金亭能夠三百年前殺他證道,又殘殺父兄絕不是安于現狀之人。倘有向上攀登的木梯,他絕對會不擇手段爬上去。
“因……”
這事事關仰氏一族密辛,如今知曉的人隻剩他一個。白欲栖忽然意識到這個可能,轉過身去,“你族中密辛,不必告知我。”
“因我并非全魔血脈,不能化龍。”仰金亭坦然,仰氏一族世代掌握尊位,為保血脈純淨隻準族中男女通婚。魔人重欲,宮中姬妾成群卻從未有過子嗣。他母親是千年來唯一的例外,而他也成了仰氏一族最醜陋的存在。
那些人已經白骨化灰,這些話便按下不表。
魔族崇武,向來以武為尊。尋常百姓不關心誰坐尊位,但若知仰金亭血脈不純,不必深思就知天下會大亂。原來這就是仰金亭殺盡兄弟姐妹,魔宮近臣的緣由。
說來說去,還是為一己私欲。
白欲栖輕歎一聲,不見仰金亭白了臉色。
“自我入主魔宮,手下紛擾不休。”仰金亭聲調不知不覺變得冷硬,憶起那些人的嘴臉至今仍覺可恨。他起身走至亭邊,不看白欲栖,“他們恨我弑父殺兄,殘害手足。但誰不為一己私欲,怕引火燒身?上仙,你高坐仙台不見世間髒污。人人隻聞我嗜殺成性,卻不問為何。”
他偏首回身,自哂道:“難不成……我執兇器,錯便在我?那世間不知該有多少冤假錯案。”
白欲栖不能評判是非對錯在誰。
但他明了血緣親情不能消弭仰金亭的仇恨,若能再次重來仍會如此痛下殺手。陳年舊事不應多說,就如兩人三百年前舊情。提起又是一樁錯案,不如讓它就此掩埋。待到他日得到大成,方能一筆勾銷,任愛恨消逝。
白欲栖撫上覆水,阖眸掩蓋眼底恨意。恨意綿綿無絕期,僅是如此就已足夠。
自知失态,仰金亭盯着水面沉默半晌。
“我并非對你有氣,”他輕歎,“弑父殺兄的罪名我擔的不痛快,提及此仿佛心中紮了根刺。”仰金亭斜倚柱子,看向白欲栖,“欲栖,道心不穩會如何,又如何去尋道心?”
“心所思,即為道。”白欲栖說,“若道心不穩,終會靈台坍塌。倘若你哪日動情,隻怕修為盡毀變成廢人,再嚴重者心魔恒生,永不入輪回。”
心魔?
仰金亭呢喃這兩字,眸光晦澀不明。
“人皆如此,我亦然。”白欲栖道。他的道心橫在私欲上,私欲一日不除,靈台一日不清明。尚未飛升時,師父曾教誨修道在于心,既然已入無情道,就沒有後悔的餘地。而師父終其一生都在證明這個道理。
夜确實以深,殿中樂聲傳來晃動水波。
圓月層層疊疊湧動,待到移至岸邊再不見了蹤影。
翌日晨時,仰金亭将信交付給白欲栖,親送他出春萊宮。
“上仙來去匆匆,下次相見定要好好遊覽魔宮風貌。”兩人并肩行走,身後衆人停在宮門前等待。白欲栖仍是來時打扮,墨發半披半束,金袍平整披風威嚴,他生的昳麗,着此衣裳盡顯器宇軒昂。
“我信隔不了多久,你我會再相見。”
白欲栖隻是颔首,讓仰金亭留步,獨自一人走進了漫天荒涼中。
風起風落,仙人身影漸漸散去了。
離了魔界,白欲栖并未返回天界。
立在雲端漫無目的飄忽,回過神時竟來到人間。
他立在一處林立,四周皆是高樹雜草,綠葉遮天蔽日,隐約瞧見半點日光。面前有條小路,想來是砍柴人踩踏出來的土路。白欲栖未多想,沿路行走,不過一炷香時間便到了盡頭。
路盡頭是座茅草屋,此屋風格迥異,夏日漏雨冬日漏風是不可避免的。茅草屋門敞着,白欲栖納罕上前輕推開,屋内幹淨整潔,陳設簡單,竈旁火堆尚有餘溫,看來這裡還有人住。
白欲栖有些疲累,在屋外樹下靜坐。
此地清明幽靜,正是修行的好地方。他慢慢入定,耳邊卻總有昨夜與仰金亭說的話。近來越發覺得心思搖晃,極其難捱。
他正思忖,忽聞腳步聲近。
步聲快速輕盈,點草而過,隻有身懷大功法才能做到。
“你是何人?”
來人轉瞬間站在眼前,身量高面容年輕,鬥笠蓑衣做樵夫打扮,甚至身後還有一大捆木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