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你去了魔界?”見狀,燕少瀾關切道。起身與白欲栖走至池邊低聲問詢,“可見到魔尊?”
“見了。”白欲栖直言,“受帝尊吩咐,為公事而去。”
妖族之事暫不便于說,哪怕對方是燕少瀾。待到時機成熟衆人自然會知曉,無需多言。隔水望月,他見将軍愁眉不展,便知他在思索何事。果不其然,燕少瀾目露猶豫,片刻後說出心中疑問,“他可有為難你?”
“不曾。”
憶起三界大比那日仰金亭陰沉神情,燕少瀾總覺白欲栖是在寬慰他心。但轉念一想他畢竟是外人,不解兩人之間淵源。若真如吟蒼所言,魔尊豈不是更加無恥?全然無有羞愧之心!
他為友人不忿卻無可奈何,最終隻能化為一聲歎息。
歎氣聲似一顆石子,砸在水面蕩出一層層波紋。夜風起,夾雜着尚未融化的雪粒,落在兩人發梢與肩頭。吟蒼山太過寒涼,甚至仙鶴都不願飛過這座終年蒼白的山。
白欲栖發間縧帶飄動,又被輕撫下。水中彎月又近,籠罩着盛開的荷花。一抹潔白身影倒映其中,亦随波搖晃,好似天上散星墜了下來。
“我尚有要事在身需去往人界,歸期不定。”白欲栖側身望向小童,又對上燕少瀾雙眸,“山上一切事宜勞你費心,待我回來請你飲酒。”
“好。”燕少瀾颔首,“路上小心,若有危難及時傳書與我。”
小童正吃得不亦樂乎,忽見白欲栖進屋,片刻後換了身衣裳出來。口中的飯霎時間難以下咽,他知上仙又要離開。他放下玉箸,乖巧懂事上前幫他整理衣擺,“上仙今日走,何時回?”
“盡快。”白欲栖撫他發頂,叮囑道,“聽燕将軍的話,若是在家煩悶可去别處走動。”
聽他話語,便知此行不會太早歸家。小童點頭稱是,與燕少瀾一同将他送出門外。望着無邊夜色中越行越遠的身影,他終是藏不住眼中水痕,低聲抽泣起來。小童年紀也有幾百歲,在他們眼中仍是孩童。
燕少瀾輕拍他肩頭,亦是無奈。
下了南天門,白欲栖前往霄南洲。
人間四時交替,已然入冬。立于雲端尚能受冷風吹拂,想必人界更加寒涼。他驅雲霧停在霄南洲一處山上,遠處天色灰蒙蒙,近處山上卻白皚皚一片,日頭雖在,冰不見融化,枯枝土地上挂滿了霜雪。
他緩步下山,四周無有枝葉遮擋,因此可見霄南洲風貌。
霄南洲比鄰來都洲,人界十六洲中難以憑借修仙門派實力排上名号,洲中景色卻能名列前茅。三百年前白欲栖曾到過此地,如今隻記那時莺飛草長,鴛鳥齊鳴,春光正濃。一别多年,此處他不再熟識,過往友人也皆不見蹤影。
霄南洲小,洲上僅有一城,喚作慈水城。
因與其他洲陸以海相隔,故而不盛行修仙。百姓安居樂業,倒也活得自在。故而城中隻有一個修仙門派,金虹門。
城中修仙事宜皆由金虹門掌管,要想得知此地是否有異常,決計繞不過他們。
慈水城中鮮有外人往來,當一襲白衣踏進城門時,衆多打量的視線便投了過來。
來者身姿款款,行路不疾不徐,相貌極其俊美恍若神仙下凡。又見他衣着簡單,腰間懸着把古樸的劍,方知他是修士。城中有金虹門,門主靈力高強,與此人相比竟難占上風。
街上有孩童追逐玩耍,其中一個灰襖小孩扭身笑鬧不看前路,忽撞在一人身上,打了個趔趄跌坐在地。他咧嘴要哭,一雙沉穩有力的手将他扶起,輕拍衣裳上塵土,又聽他和緩問道:“可摔疼了?”
孩童忘了哭鬧,愣愣瞧着眼前人,竟比畫上的人還要好看!待他回過神去瞧,那道身影早已走遠,隻餘手中送給他的糖葫蘆。小孩兒咬下一塊兒糖,真甜。
修仙門派講究清淨,追求自然,常立于山巅。
道亦在萬物之中,因此才會有下山曆練,上山修行之說。
金虹門卻與諸多門派不同,立于鬧市之中,但無大隐隐于市的遺世獨立。門派正門大開,兩旁石獅子雄赳赳睥睨來往衆人,可以瞧見院中弟子們正在修習劍術,叫喊聲震天。
這就恍若一位高手宣布要隐居,隐居在何處?就在菜市口。
一路走來,白欲栖見慈水城四周并無妖族氣息,百姓淳樸悠閑,日子再平和不過。但他深知越是平靜,背後越醞釀着驚濤駭浪。
他登上台階,門前弟子立刻将他攔住,“你有何事?”
“如今金虹門掌門可是姓餘?”
弟子忽然笑了,“城中人人都知道我家掌門姓餘!”
“告訴他有故人相見,”白欲栖解下覆水放在弟子手中,“他見此劍便會明白。”
兩弟子面面相觑,觀他氣勢非凡不似胡謅,立刻收斂神色匆匆進院去了。
白欲栖立在台階上。
與敬丘宮高可入雲的階梯不同,金虹門前隻有四五階。向下望無有靈力湧動的盎然景色,卻有世事無常的人間百态。憶起故人當年豪情萬丈的壯語,望他今日是真已做到。
正想着,身後傳來匆匆腳步聲。
白欲栖側身,縧帶翻動,正如當年故人見他時。
“上仙……當真是你?”來人激動難言,怔怔望着眼前人。他一寸寸打量白欲栖相貌,眉眼間褶皺漸漸舒展,随即露出笑來,“一别三百年,沒想到還能再見故人。”
白欲栖亦在瞧他。
昔日養尊處優嚣張跋扈的少爺已飽經滄桑,眉眼被歲月侵蝕,隻能再尋到一絲當年的影子。他負手而立,衣擺任風揚起,輕聲道:“餘掌門,别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