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當了一夜值的的巫嬰回到山莊,并未第一時間便歇下,而是先去看了蕭景姝。
蕭景姝已經為她備好了早飯,在她滿面憂色地走過來時靠在了她的肩頭。
兩人誰也不出聲,之這般靜靜依偎着。
過了不知多久,蕭景姝才輕聲問:“那個百戲班子是什麼來曆?”
“劍南小有名氣的一個百戲班子,一直在各州之間輾轉讨營生。”巫嬰道,“那個樂人……那個樂人叫玉容兒,是四年前被賣進戲班子的,原本扮疫鬼的人崴了腳,昨日她才頂了上來。”
至于将玉容兒賣進戲班子的人是誰,還尚未查明。
巫嬰說完,下意識朝後院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們也去劍州了。”蕭景姝看出她的顧慮,苦笑了一聲,“不用怕被聽到。”
巫嬰聞言有些心動:“皎皎,不如我們……”
不如我們逃罷?
可話未出口,她又想起城門内外的把守的重重兵将,目光又黯然下去。
太難了——即便用毒、用易容也太難了。而且一旦逃走,她們的身份必然惹人懷疑,逃出蜀州也不過是被人追捕的命。
蕭景姝道:“總會等到機會的,我們最不怕的就是等。”
自巫嬰來到她身邊後,不是也等了四年,她們才等到一個逃出的機會麼?
“我先去節帥府了。”蕭景姝抱了她一下,“你快些用完早膳去歇着罷。”
端午休沐按理還有兩日,可劍南上下都沒有那個心思繼續休息了。
蕭景姝晌午依舊在節帥府同其餘幾人一起讀書,這才知一直為她們授課的女先生也是“蛛”的人。
講授的東西也不再是四書五經、大家文集,而是太女衛的曆史。
用完了午膳後,蕭景姝在上課的院子裡小憩了片刻,便去了辛随的書房。辛随應當也午歇了片刻,此刻看起來精神頗為充沛,指了指書房裡新添的一張小案對她道:“坐罷。”
蕭景姝看着小案上備好的筆墨紙硯,忍不住問:“節帥,鳳部隻有我一個需要帶的新人麼?”
辛随已經開始翻閱公文了:“是啊,其他的都能獨當一面了。整個劍南州府、縣衙裡的女官,全都是‘鳳’。”
她捋了捋要做的公務,而後在身後的書架上抽出了一本書遞給蕭景姝:“有人來向我禀報公事時,你便聽着,其餘時候就看這個。”
那冊書并沒有名字,封皮上隻标注了“十五”兩個字。
蕭景姝翻開第一頁,見第一句話赫然是“爹娘立我為太女了。”
她登時反應過來了這是什麼東西。
若沒猜錯,應當是天盛大帝手記?
立太女……封皮上“十五”兩個字,是指大帝當時的年紀?
蕭景姝定了定心神,繼續向下看去。
“因民間呼聲甚高及重兵在握,朝堂之上果然無人敢置喙。不過如阿娘所料,朝臣果然提及了我的婚事。
“十五年裡他們數次給阿爹送女人未果,終于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來了。想來隻要我生下男胎,他們立刻可以着手讓我去死了。
“我對太女衛說了這些,告訴她們隻有在未來某一日,世人不會驚異登上皇位的是女子時,她們才算完成使命。”
手記是雕版印出來的,并非原稿,是以翻閱過的人在上面留下了不少标注了。
蕭景姝看到“重兵”二字被用朱筆圈了起來。
是啊,正是因為有兵,大帝才能以女子之身登上皇位,蕭不言才能在及冠的年紀封侯衣紫,太女衛才能在劍南存活下來。
蕭景姝靜下心來,翻開了下一頁。
隻是讀不了多久,便有人來禀報公務,她便将心神從手記中抽出仔細聽着。
人情往來之類的事她能琢磨出個七七八八,可地方庶務與軍政之類卻一竅不通。
待時辰晚了公務處理得差不多後,辛随問起她今日所獲,自然也能聽出她的不足。
蕭景姝垂首低聲道:“節帥,我的确沒有什麼天分。”
“庶務是曆練出來的,不是聽出來的。”辛随道,“你才多大年紀?在我身邊聽上個一年半載,下放到縣裡經經事就懂了,莫要妄自菲薄。”
蕭景姝真心實意弄不懂為什麼辛随頗為看好自己。她已摸透辛随也是個不喜歡打機鋒的性子,于是幹脆便問了出來:“節帥,您這樣賞識我,難道在您眼中我竟是個聰明人麼?”
辛随頗為意外地看向她:“福壽堂的大夫與教你們書的先生這些日子難道沒誇你麼?”
明明在自己面前都誇了,總不能沒在她面前誇。
“她們的确誇我學東西快一些。”蕭景姝蹙起眉,“可那不是因為我曾經學過一些,有了底子麼?”
若不是她自己問上這麼一句,辛随是萬萬沒有想到她是這般想她自己的。辛随道:“醫毒之術或許是因曾經學過,學問又怎麼說呢?教你們的先生同我說,你讀的書不多,卻總能問出些劍走偏鋒的問題。”
蕭景姝茫然道:“不正是因為我不夠聰明,才問得多麼?”
以往公儀仇教她時,她從來是不敢多問的,提出疑問容易暴露自己的真正想法。
這些日子在節帥府讀書,她便想着來都來了,磋磨時日豈不可惜,便将自己不懂的問了個痛快。
“問題不在你問得多。”辛随道,“而是你的年頭沒被看的書框住,總能從意料之外的角度發問。”
——她怎麼敢被學的東西框住。
初見公儀仇時她隻是小,又不是蠢,難道會在察覺他對自己的厭惡後還盡數聽他教習的東西麼?裝得聽話不過是小孩子的生存之道。
蕭景姝問:“這很重要麼?”
“是,這很重要。”辛随颔首道,“做不為世俗所容的事,便不能被困在世俗的書裡。我們學它、用它,卻不能盡信它,必要時候還要篡改它。我們讀的書,其實早已被無數當權者改得面目全非,可改書的不是我們的當權者,因此我們更不能被框在裡面。”
蕭景姝自知有一身反骨,可如今扪心自問,仍舊不覺得自己全然沒受到公儀仇教授東西的影響,不禁搖了搖頭:“可節帥,這太難了……因為書裡的東西大多數都是對的,掩蓋了其中細枝末節可能讓人覺出不對的東西。”
這和她說謊的道理是一樣的,大多數是對的,便幾乎能讓人盡信了。
辛随笑了笑:“你看,你這不是很聰明麼?”
蠢人怎麼可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呢?
面對她這樣直白的贊賞,蕭景姝心中一時有些複雜難言。
其實她在劍南節帥府這些日子,并沒有受過什麼委屈,隻是未曾預料到辛家的身份。
其實她看得出,辛随是真心賞識她,隻是一直不願去信。
她是蕭家的蕭景姝,是公儀仇教養的衛七娘,是蕭不言安插進來的烏皎。
辛節帥人很好,隻可惜識人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