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怨》唱的是韋蘊,扮韋蘊的毫無意外是玉容兒。
玉容兒面上上了妝,倒不似素面朝天時更像韋蘊,讓蕭景姝心裡的荒謬之感稍稍散了些。
可仍有自嘲針一般紮在心裡,拔不出。
韋蘊是她的阿娘,可她對她的了解卻與旁人别無二緻,在世人的口口相傳中,在戲班子新編的戲文裡。
她聽戲裡唱韋蘊出身小官之家,卻才貌雙絕美名遠揚,惹來崔家郎君傾心,一時間郎才女貌傳為佳話。
隻歎男情女愛比不過滔天權勢,在知曉先帝有意尋美充實後宮時,崔郎卻把未婚妻送進了京城,還将意圖接回女兒的韋氏夫妻囚禁逼死。
崔家因獻美受賞,一時之間風光無兩,韋蘊非但不能怨恨崔家,還要感念因其才得以進宮侍奉陛下。
報不得仇,解不得怨,她隻能求先帝賜一個父母進京為官的恩典,以慰藉孤苦無依之恨,思念父母之情。
直至那時才知,父母親眷俱亡矣。
戲台之上,玉容兒錦衣華服作宮妃裝扮,卻俯地痛哭,恨逢薄幸郎,恨未到雙十的年紀卻要侍奉在年已半百的君主身側,恨沒見到被逼死的父母最後一面,而後起身作勢撞向一側梁柱,卻被宮女攔下。
自那以後,她身側再未離過宮女“伺候”,先帝甚至威脅說她若自戕,便将她父母的屍骨挖出挫骨揚灰。
她自此後再無笑顔,先帝卻又效仿周幽王費盡心思搏美人一笑。
“妖妃”之名逐漸響亮,直至隆慶三十年,崔氏夥同大奸臣康祿謀逆,“妖妃”前頭又添了“禍國”二字。
隆慶三十三年,内憂外患,長安城眼見被攻破在即,先帝攜百官南下避難。行路前,百官跪求先帝處死妖妃。
最終先帝“顧念舊情”,并未處死她,隻将她關進了皇陵。
戲的最後一幕,是已經氣息奄奄的韋貴妃于先帝皇陵中遙望着天盛大帝陵寝的方向,喃喃自語:“倘若是女帝在位,我這一生,是否不會這般悲哀?”
她閉上了眼睛。
幕布緩緩落下,這一出戲,唱完了。
蕭景姝僵坐在原地,聽見周圍聲音嘈雜,有人在掩面低泣,有人在罵崔氏郎負心薄幸,有人在嘲諷先帝早年得位不正晚年昏聩無能……
她看到最前頭的辛随起身寒暄了幾句,而後又走向了書房所在的方向,方才如夢初醒地回過神跟了上去。
辛随看了她一眼,示意身邊侍女遞上帕子:“哭成這樣都不知道擦一擦麼?”
蕭景姝擡起手碰了碰,這才發現自己已是滿臉的淚。
她知曉自己此刻應當接過帕子擦幹淚,說一句“節帥見諒,是戲唱得太好”,可在意識到自己在哭後,眼淚卻更克制不住的流了下來。
“……節帥見諒。”蕭景姝哽咽道,“我隻是……我隻是想到自己以往身不由己的日子,一時感同身受。”
辛随這才後知後覺想起她與蕭不言的“舊事”,搖了搖頭道:“你該開心才是,太女衛做的事,便是想要世間女子不必再身不由己。”
于是蕭景姝對着她擠出一個微笑。
終于等到了順理成章開口問韋蘊的機會,蕭景姝竭力收拾好自己的情緒:“節帥,找到韋蘊後我們該做何打算呢?”
辛随瞥了眼她:“你定然不是想問那些稍稍動腦子就能想出來的蠢問題,有話直說。”
蕭景姝定了定神:“韋蘊一看便是别有用心之人推到劍南攪渾水,即便她真育有一位皇女,背後人又怎會好好教養她成才?如果沒有……”
她喉頭動了動,繼續道:“聽聞皇族之中也沒有什麼聰明伶俐的公主郡主,我覺得劍南的最佳選擇,便是待今上再得皇女後由節帥扶持登基。”
“這般想來,韋蘊其實于劍南沒有什麼大用處。”蕭景姝垂下眼睫,不想讓辛随看清自己的情緒,“那節帥那個時候會放她走麼?”
會讓這個一直身不由己的人去過幾天屬于自己的日子麼?
辛随歎了口氣。
這個孩子的确聰明,可不知是不是過往經曆的影響,她的同理心太強了。
這不算什麼壞事,可這注定她當不了一個最好的政客,走不到太高的位置。
她在這個時候終于悟透了那句“我隻是個普通人”的意味,默然片刻道:“你既明白韋蘊是旁人放下來攪亂劍南的一枚餌,定然也能猜到這消息一定傳到了金陵。”
蕭景姝微微颔首。
書房已經近在眼前了,高懸的匾額上寫着“積健為雄”。辛随落座後飲了口茶:“朝堂不滿劍南已久,此次定會遣使來訪,甚至會給劍南扣上私藏皇嗣意圖謀反的罪名。”
“天下政局瞬息萬變,劍南之外的太女衛正在竭力營造對我們有利的局面。”辛随平靜道,“但倘若到時候局勢對我們不利,我也會獻上韋蘊與‘皇嗣’,以換取劍南不會傷筋動骨。”
辛随看着眼前這個孩子白皙的臉色露出一個苦澀的、意料之中的笑,聽到她問:“那于節帥而言,什麼情況算是‘不利’呢?”
“尚未找到能夠扶持的人選。”辛随緩緩道,“亦或者,是劉忠嗣沒死成。”
想來劍南已經派人去刺殺劉相公了。後者她無法左右,前者……
刹那間蕭景姝想到了想到了仍被太女衛尊稱為帝的顯聖帝,想到了自己與玉容兒這步明顯幾年前就布下的棋。
最初公儀仇應當隻想将她送來劍南,在她走後才動了阿娘。
那最初,他的計劃應該是什麼呢?
想要将局攪得足夠大,就不能吝啬抛餌,公儀仇顯然不是個吝啬的人。
蕭景姝推測,最初他的計劃應當是讓玉容兒這個與阿娘有七分像的人引起辛随的些許警覺,然後順勢推出自己這個真的皇女。
除去讓阿娘現身這一種,他應當還有别的手段坐實她的身份——當年開皇陵的匠人?皇陵的出入圖紙?某種能代表韋貴妃或是先帝的證物?
但最強有力的手段還是阿娘。
蕭景姝緩緩道:“……節帥就沒想過在尋到韋蘊之後,借着她的幌子直接立一位有真能耐的假太女麼?”
顯聖帝,顯聖帝,她們稱沒有衛氏血脈的皇後為帝。
還有大帝的手稿之中,不時提起對生育的憂慮。
傳聞大帝做太女時總愛四處跑,一年有大半年不在長安城,就這樣持續了七八年。在某次朝臣說東宮無子國祚不穩時道了句“誰說本宮沒有孩子”,而後領出了已經五六歲的乾甯帝。
以及乾甯帝登基七年,年富力強、國祚安穩之時,那場先帝發動竟然還成功了的政變……
蕭景姝閉上了眼睛:“這麼簡單的法子節帥定然不會沒想到,那是不是以往有人這麼做過,但最終還是暴露招緻大禍了?”
多麼聰明的孩子。
辛随心道,做不成政客又如何,難道要眼睜睜看着她白白浪費自己的聰明麼?
即便不建功立業,隻是看着這樣的孩子學到更多東西,不也是一件樂事麼?
“孩子。”辛随道,“你願意拜我為師麼?”
在蕭景姝錯愕的注視下,辛随繼續道:“我不是想圖你為太女衛做些什麼,或是延續我的政治抱負,我隻是覺得你聰明又合眼緣——我年紀大了,子孫們又都忙,光是留你這樣的小娘子在身邊說說話,看你多學到些東西,便覺得欣然。”
蕭景姝覺得心裡有一場雨在下。
辛随說的越真,她心裡就越難過。在此之前,提起“師”這個字,她隻能想到公儀仇,想到被幽禁在蕭家别院十五年的日子。
可是如今,可是如今……
她跪在了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學生拜見老師。”
對不起,老師。
對不起。
辛随笑着拉她起來:“好!今日老師就來給你講講當年的那場政變……”
……
金陵,皇宮之中。
“子望。”中和帝閉着眼靠在龍榻上,緩聲問侍立一旁的衛觊:“你不要瞞朕,朕的身體到底怎麼了?”
衛觊默然片刻:“隻是憂思過重罷了,陛下放寬心,莫要多想。”
中和帝苦笑了一聲:“子望啊,你怕是不知道,你如今臉上的神色和當年目睹老師逼死母後的神色是一樣的……我們兄弟二人一起長大,你有什麼心思能瞞得過我?”
這座皇宮裡,怕是隻有衛觊一個真心待他的臣子。倘若連他都瞞着自己,這個皇帝做得還有什麼意思?
衛觊撩起衣袍跪了下來,聲音中似有哽咽:“陛下……陛下中了毒。”
中和帝心中雖有猜測,但聞言臉色還是有一瞬發青,登時咳嗽了起來。衛觊擡頭使了個眼色,太監立刻上前替中和帝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