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帝緩了過來,面上一片慘然:“瞧你的神情,難道這毒解不了麼?”
“太醫們還在琢磨。”衛觊輕聲到,“陛下莫要憂心,此毒隻是傷及子嗣,不會有性命之憂……”
子嗣,又是子嗣!
是不是當初父皇造的殺孽太多,這些報複才盡數返還到他身上!!!
眼見中和帝氣得要倒仰過去,衛觊忙起身厲聲安撫:“阿平!隻要活着就有機會,宗室雖人少,但還有有孩子的,倘若解不了毒,過繼一個就是了!”
可他這破敗的身子,哪裡還能親自看着一位儲君長大!
到時候對方豈不是又要走自己的老路,半輩子都被政事堂拿捏,當皇帝還沒當臣子痛快!
中和帝閉上眼睛,淚緩緩流了下來。
倘若哥哥們都還活着就好了!倘若自己不是父皇最小的兒子就好了!隻要他還有一個成人的兄弟,就可以立下遺诏傳位于他……
對了,兄弟!
中和帝豁然睜開眼睛,看向了滿面憂色的衛觊。
這不就是兄弟麼!即便他是姑母的兒子,可卻因為姑母早早和離姓了衛啊!
宗室裡還有比子望更有才幹的麼?還有比他更真心待自己的麼?沒有了!
中和帝注視着衛觊,剛想開口說些什麼,卻聽到寝殿外的太監通傳:“陛下,劉相公求見。”
他的神色頃刻間冷淡下去:“傳。”
劉忠嗣并不意外衛觊也在此處,行禮道:“陛下,臣有要事禀報。”
衛觊一直注意着中和帝的神情,在對方臉色不對時便忙為其順氣。
劉忠嗣禀報的是劍南韋貴妃之事,在那日與母親商議了該如何做後,他便沒有繼續封鎖消息,而是讓其在京中流傳開來。
想來是政事堂已經商議出了對策,這才前來禀報。
中和帝已經被這接二連三的消息砸懵了。他的手緊緊抓着龍榻一側的軟枕,最終狠狠将軟枕砸在了地上:“朕剛中毒劍南就冒出一位皇女,辛随是想要謀逆麼?!”
劉忠嗣皺眉看了擅自将中毒一事告知中和帝的衛觊一眼,而後與衛觊一同跪了下來:“陛下息怒。”
果然如此,衛觊心道。
短短幾日是不可能查出劍南到底有沒有韋蘊的,中毒一事也并非劍南所為,但陛下和老師還是将這些事直接扣在了劍南頭上。
中和帝問起政事堂的對策,劉忠嗣回了句要用兵。衛觊一直若有若思地跪在地上,直到中和帝問了一句才起身。
“想什麼呢?連朕說起來都沒聽見。”
衛觊道:“臣隻是在想是從山南道調兵合适還是從西北調兵合适,這兩地距劍南最近,兵馬也強健。”
中和帝微不可察地打了個激靈。
山南道!隴右道!
二十年前,這兩個一個是崔氏的地盤,一個是康祿的地盤,天下大亂就是康、崔手握重兵心懷不軌引發的!
而如今,隴右道隻聽蕭不言的,山南西道的軍權則握在劉忠嗣的女婿手裡!劍南也是塊兵強馬壯的肥肉,怎麼能輕易再落進兩隻猛虎口中!
中和帝冷靜了下來:“這些年朝堂沒有擅動劍南,不就是需要辛氏鎮守劍南邊境麼?此時也不能妄動……老師。”
他看向了這個雖為帝師卻并不得自己信任的老者:“韋貴妃與皇女一事,可否已經查證了?”
“尚未。”劉忠嗣道,“不過不管此事是真是假,朝廷都不能再放任劍南了。陛下,臣沒幾年好活了,隻有在活着時收複劍南,臣才有臉去見先帝。”
先帝……先帝……老師是父皇的臣子,從來不是他的臣子。
見中和帝神情難辨,劉忠嗣肅穆道:“陛下,女人掌權太久會生亂的。”
中和帝聞言又想起了自己的母後。
自己五歲登基,登基前五年被退位為太上皇的父皇扯着當幌子與自立的太子哥哥鬥法,甚至連年号都沒改。
十歲時父皇駕崩了,可對父皇忠心耿耿的老師還在,把持着整個朝廷。
十五歲時自己年紀大了,不滿事事都要老師做主,謹小慎微了一輩子的母後便說盡力去争一争,可不久後卻被老師逼死了!
母親做宮妃時身份便低微,若不是哥哥們死絕了自己當了皇帝也做不了太後。做了太後她也不敢沾染朝政,隻有這麼一次……隻為了自己這個兒子膽子大了一次……
他逼死母後時,也是那麼一句“牝雞司晨,天下大亂”!
劉忠嗣推測中和帝應當隐約猜到了當年太後的死有自己的手筆,因此總會在自己說女人幹政不詳時神色晦暗不明。
他歎了一口氣:“陛下,您知道先帝當年為何發動政變,又為何那麼輕易就成功了麼?”
以往便從恪敬公主那裡聽過内情的衛觊醞釀好了情緒。
在劉忠嗣說出“因為乾甯帝要立的太女不是衛氏血脈”時,他露出了和中和帝如出一轍的震驚神情。
……
“乾甯帝隻生育過一次,但并不像史料記載的是個女兒,而是個兒子。”辛随道,“生育後,她對外謊稱誕下皇女,而後将親生子秘密送走了。”
蕭景姝被這驚天秘事激得毛骨悚然:“那後來乾甯帝想立的太女是……”
辛随低聲道:“是從‘鳳’部收養的聰明女孩子裡挑出來的。”
天盛大帝駕崩前曾緊緊握着乾甯帝的手,說女子登基太過不易,要盡可能保證在位的女帝多一些,直到世人不再因女子為帝而納罕。
乾甯帝是大帝選出的穩健守成之君,将大帝在世時開創的多種新政一步步落實得更加穩紮穩打,在立儲這件事上同樣循了大帝的意思,立太女。
隻可惜她的手段仍不夠周全。
“當時的鳳部首座是甯芳菲,也就是先帝的生母。”辛随半眯起眼睛,在記憶中尋找起甯芳菲的身影,“她是大帝的忠實擁趸,也是衛氏的媳婦——她接受不了皇位由沒有大帝血脈、沒有衛氏血脈的人來坐。”
蕭景姝聲音微顫:“所以,乾甯帝從鳳部中選了人做太女,其實是瞞着太女衛的?”
“怎麼能不瞞着呢?”辛随道,“當時的那一批太女衛幾乎都是見過大帝的,無一不是誓死效忠大帝之人。即便大帝在世時曾言堯舜選賢禅讓才是上上之道,可世上有幾人能接受?”
辛随看向了蕭景姝:“你也曾說過,大晉的百姓信任皇族,信任衛氏。”
血脈是這個世上最不能割舍、最不會背叛的印證。
所以甯芳菲查到了乾甯帝的親生子,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洩露,她的大兒子也知曉了這一切。
先帝晚年雖然昏聩,但不得不說年輕時是個龍章鳳姿的青年才俊。許多大儒老臣本就殘存着女子不得幹政的古闆念頭,加之要立的太女竟不是皇族血脈,這場由野心勃勃的先帝發動的政變頃刻席卷了整個長安。
其中有許多是忠于大帝的臣子,正是因為忠,他們越不能忍受乾甯帝竟想立一個毫無大帝血脈的孩子為皇儲。
政變的結局,便是乾甯帝被逼自戕,親子與欲立的太女俱慘死。隆慶帝登基,血洗太女衛,掐滅了大帝與乾甯帝為女子鋪墊的為官之路。
被尊為孝端太後的甯芳菲,也在不久後去世了。
“但是。”蕭景姝低聲道,“定然有人猜測,性情穩重的乾甯帝敢做出如此為世不容之事,是因為以往見旁人這麼做過。”
……
“可如今我們卻依舊不知,乾甯帝是否是天盛帝的親生血脈。”時隔多年,劉忠嗣在提及此事時聲音中仍透着匪夷所思,“女子執政是多麼狹隘,不顧大局,不顧宗族,隻想着讓權勢握在女子手中。”
劉忠嗣又行了一禮:“臣一直疑心劍南辛氏與曾經的太女衛有牽扯,即便沒有,她們也不能再存于世了!傳言的韋貴妃之事,正給了朝廷剜去這塊腐肉的理由!還望陛下早做決斷!”
中和帝額頭上滲出汗來,艱難地做下了決定:“子望,你先帶人去劍南查探一番,倘若确有其實……”
“陛下,還是依老師所言,直接調兵罷!”衛觊打斷道,“這段時日宮中亂象頻出,若臣不在,誰來護衛陛下安危?”
劉忠嗣心中對這個學生的懷疑散去了一絲:“還望陛下盡快決斷。”
朕的安危……也隻有子望記挂朕的安危了,老師從進門之後就沒問過朕的身體!
他隻記挂着處置劍南,記挂着死了十年的父皇!
不不不……或許他隻記挂着自己!西北雖也毗鄰劍南,但兵力多用來戍邊,且與劍南隔着大片山嶺不好行路!倘若調兵,還是最适合調山南西道的兵!
或許他隻是想讓自家女婿吞下這塊肥肉!
中和帝閉上了眼睛,堅定道:“讓你去就去!等探出劍南确有其實再做決斷!倘若中途有人無朕命令私自調兵,一律按謀逆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