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黑的镯子沉沉套在細白的腕間,明明镯子看着很是纖細,卻足足有兩條翡翠镯那麼重。
想來也是用打造不血刃的隕鐵雕琢而成的。
至于模樣麼……
烏梢正盤在她小臂上,時不時用尾巴尖扒拉一下同自己長得像極了的镯子,瞧着頗為愉悅。
倘若沒有假死脫身,這東西應當早屬于自己了罷。
可如今麼,隻是“借”她防身。
蕭景姝歎了口氣,将取出的玄鐵針抹上了些用花粉自制的迷藥,而後又将針塞回了手镯中。
而後她又喚道:“小桃,将我那隻百花釀的香囊取來。”
公儀仇說今日帶她去見阿娘,她要做好準備。
一直臨近黃昏,今日還未在蕭景姝眼前露過面的谷雨才面無表情地出現,還帶了一身粗布衣裳:“娘子換上罷。”
蕭景姝依言照做,又趁着谷雨不注意将香囊塞進了懷裡。
在太陽落山前,李順帶着她們出了城,與此同時,衛觊的影衛也悄悄跟了上來。
隻是蕭景姝未曾想到,他們會在城外一家極其偏僻的客棧停住。
“韋夫人就在二樓客房裡住着。”李順道,“娘子請罷。”
這客棧應當被公儀仇的人包下了,幾乎所有人都用一種審視的目光注視着蕭景姝,谷雨也依舊寸步不離地跟着她,可蕭景姝卻絲毫不在乎了。
她隻想趕快見到阿娘。
她隻想從阿娘的眼神中确認,自己的回來是值得的。
韋蘊才用完素齋不久,正靠在榻上讀經書。在聽到侍女告知“七娘子來看您了”時,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她說的是誰。
是她的女兒,是她的……皎皎。
她面上是一片毫無觸動的漠然,心卻微微抽痛起來。
其實她從來都沒有瘋過。
在宮裡那麼多年她都沒有瘋,被關在皇陵裡又算得了什麼?
她隻覺得厭倦。世人将禍國妖妃的名頭扣在她身上,逼着隆慶帝在棄都南下前殺了他,可他居然下不了手,隻是“念及舊情”将她一個活人關進皇陵自生自滅。
她厭倦這種故作深情,不給吃食把她一個人扔進皇陵,難道不是比直接殺了她更殘忍麼?
其實韋蘊并不怕死,如今沒了宮女監視制止,她可以一頭撞死在皇陵的石柱上,可是她猶豫了。
因為她有了身孕。
這屬實是個意外。韋蘊一直不想替隆慶帝綿延子嗣,是以一直托唯一能說上幾句話的恪敬公主幫忙捎帶避子的藥物,可即便如此,她還是懷孕了。
來診脈的太醫與恪敬公主交好,替她将消息瞞了下去,還未等她下定決心打掉這個孩子,她便被關進了皇陵。
在這寂寂無人的陵寝中,韋蘊隻能聽見自己的呼吸于心跳,可卻清楚地知道腹中還有另一個小小的、未成形的生命。
是隆慶帝的孩子,更是她的孩子。
她在這世間已經沒有别的親人了,隻有一個還未出世的孩子。
韋蘊後悔了。
她不該在被關進皇陵前不發一言的,她應該告知隆慶帝自己有了身孕,那樣她至少能活到将孩子生下來。
她的孩子,還未看這世間一眼,便要同她一起死在這陵寝中了麼?
韋蘊幾乎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活下來的了,隻記得在聽到陵寝石門打開時那一瞬的狂喜。可在看清來人是誰的那一刻,她的血又頃刻間涼了下去。
領頭的那個少年,即便斷了腿,即便沾了滿身的血污瘦得脫了形,可她還是認出他是陸氏的小郎君陸瑾!
他如今怕是恨極了衛氏,倘若知道了自己腹中懷有子嗣……
果不其然,陸瑾見到她時面上并無什麼嫌惡之色,還命随行的大夫給她診了診脈。在聽大夫說她已懷有幾月的身孕時,神情卻古怪極了。
甚至有那麼一絲殘忍的灼熱。
被送到琅琊養胎後的每一天,韋蘊都無比地煎熬。
夜裡,她總會摸着自己的肚子想,難道真的要讓我的孩子以一枚棋子的身份被生下來麼?
可又實在舍不得,舍不得打掉她。
好在上天眷顧,陸瑾不知在忙些什麼,竟留給了她幾年獨自與皎皎相處的時間。
韋蘊心知肚明,倘若未來某一日陸瑾要利用皎皎的身份,那肯定也要用她來佐證。不然即便長得像,外人哪裡會輕易信皎皎是位皇女?
倘若她死了,皎皎是不是就對他沒有什麼利用價值了?
可倘若沒有利用價值,他會允許皎皎活下去麼?
韋蘊并不聰明,想不出什麼應對之法,于是隻盡可能教給女兒自己覺得對的東西。
皎皎,是阿娘未經你允許擅自将你帶到了世間,所以你永遠無需對阿娘抱有什麼歉疚感激之情。
倘若日後你發覺丢下阿娘離開才能過得更好,那一定要毫不猶豫地離開。
你的生父甚至不知道你的存在,他從未給予你什麼,所以他做了什麼也與你無關。
皎皎,你要記得世人多薄幸,尤其是男子,你能依靠的隻有你自己。
所以你要一切以自己為先,無論是誰都不能阻止你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皎皎,你要記得世間遠遠有比榮華富貴更吸引人的東西。
你想見絕壁之上的古刹麼?想見山頂奔湧的雲海麼?想聽聲如驚雷的浪濤麼?
若你想,千萬不要被一時的權勢絆住腳,唯有自由才能得到這一切。
“皎皎才不要丢下阿娘。”小小的女童靠在她的懷裡嘀咕,“阿娘對皎皎這麼好,皎皎要一直與阿娘在一起,帶阿娘去看别院外面都有什麼。”
韋蘊緊緊摟着她道:“阿娘早已見過那些了,所以不帶阿娘也可以。”
永遠,永遠不要讓阿娘成為你的負累。
她用了五年的時間在女兒心裡種下了自由的種子,而後在陸瑾到來後毫不猶豫地放開了拉着她的手。
心裡怎能不痛,可卻必須要放手。
因為世人識得韋貴妃,卻不識得皎皎。皎皎還有飛離這裡的機會,可她卻渺茫。
住進小佛堂後,皎皎來找過她很多次,她心底酸澀又歡喜,可隻選擇了冷待她,甚至打罵她。
你忘了阿娘教給你的東西了麼?你的不幸都是由阿娘的身份帶來的,所以不要太過記挂阿娘。
也擔心過女兒會被陸瑾蒙蔽心智甘心做棋子,所以韋蘊也數次走出過小佛堂,狀似無意地觀察他們之間的相處。
身為母親,她一眼便能看出皎皎在陸瑾面前時大多言不由衷。
而陸瑾及他身邊人,卻對皎皎越來越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