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意,我們這麼着急又是要去哪裡?”
唐一意離開書齋之後步子邁得很大,身後的柳雲關就要跟不上了。
“姜府。”
姜見山和陸伶此刻正在府上準備月餅,期待着後日的中秋。
見唐一意二人風風火火地踏進門,他們立馬放下手中的活兒迎了上去。
“唐姑娘如此行色匆匆,不知發生了何事啊?”
唐一意緩緩神色,問道:“姜老爺,姜麥出嫁之前住的是哪一間屋子?”
“老夫領二位去。”
雖然心中不知唐一意尋姜麥的居所要做甚,但姜見山還是迅速将她領到了房門前。
房間很敞亮,茶桌上還養着兩盆青翠的綠蘿,一切光潔如新,仿佛一直都還有人居住一般。
“兒時麥兒和芽兒的起居都是在此處,後來長成大姑娘了也沒有分居。”姜見山動手理了理書架上的書。
自打姜麥出嫁之後,他和陸伶每天還是按時來此打掃,一直在等姜麥回來。
“哪張案桌是給姜芽用的?”
“這張。”姜見山指了指其中一張案桌。
桌上胡亂堆着幾本書冊。
“芽兒向來不拘一格,案桌上的書冊亦是随意擺放,我們在整理時不忍将書冊複位。看它們亂着,就仿佛芽兒還未離去。”
唐一意微微颔首,順手将案桌上的冊子翻了翻。
令她意外的是,姜芽的字迹竟然和姜麥的如此相似,光是對比在杜從書書齋中看到的筆記,一時間竟分辨不出來。
不過再細細看上兩眼,兩人對撇捺的處理還是有細微差别的。
“姜老爺,你是如何确認當年活下來的人是姜麥的?”唐一意将書冊合上,問道。
姜見山微怔,而後說道:“七年前小女墜牆,芽兒落地渾身是血,我摸到了她手腕上的手鍊,那手鍊上的珠子是麥兒親手為她打磨的,這不會出錯。”
“難道這珠子是獨一無二的?”
姜見山點頭,道:“珠子是用秦淳極其罕有的雨花石打磨而成的,遇水可顯現出獨特的花紋,那日回府老夫還特意将手鍊放在水中浸泡,确是顯現出了花紋來。”
“眼下手鍊在何處?”
姜見山一愣,當即從衣袖中掏了出來。
正是初到秦淳那日唐一意在姜府門前為他尋回的。
珠子摸起來确實是石子的質感。
唐一意看到姜見山身後有水缸,越過他就想将手鍊投入水缸中。
“唐姑娘——”姜見山喊住她,“串着珠子的麻繩經曆多年已脆弱不堪,若是再遇水,怕是會斷裂。”
這麼多年以來,姜見山視手鍊為珍寶,必要随身攜帶,而且絕不輕易讓它碰水,就是擔心哪日它當真斷裂了。
唐一意手上一滞,還是用手托着手鍊放入了水缸中。
“唐姑娘——”
姜見山急忙上前,欲将手鍊拿出。
可他們都清晰地看到,那手鍊上的珠子并無半分變化。
“怎會如此?”姜見山滿臉不可置信。
“還有什麼法子能夠證明活着的是姜麥?”
還有什麼法子能夠證明活下來的是姜麥?
姜見山回想七年前墜牆之後的事,突然發覺彼時姜麥失魂落魄地回到姜府,将自己鎖于房門之中,誰也不見,什麼話都不說。
直到她出嫁。
可她這麼多年一直沒有回來,也從不願再見她們。
對了。
“麥兒九歲那年與芽兒在馬車上玩鬧,為了保護芽兒,曾将額角摔出了一道口子,我們尋遍城中的郎中都沒能消去那道疤。”
疤?
昨日黃昏唐一意為姜麥捋順額上的發絲時,她的額角可是光潔得緊,沒有半分留疤的痕迹。
多年前那場意外竟是一次陰差陽錯的誤認,而有人将錯就錯地過了下去。
“我先走一步。”唐一意撈起水缸中的手鍊,三步并作兩步出了姜府。
柳雲關緊随其後出門,發現她已經找到馬飛奔離開了。
姜芽今日并不在謝府,她這是要到謝府糧倉去。
此時姜芽正在秦淳城東的麥倉中,不厭其煩地教授小工制糖的訣竅。
一袋又一袋新收割的麥粒散發着暖烘烘的氣味。
“記得再撒些水,不然這麥粒抽不了芽。”
“糯米可以着手準備了。”
“鍋中的浮沫撈一撈。”
……
唐一意騎馬闖來時,她正巧熬出了一罐麥芽糖。
“唐姑娘,你來得正巧,快來幫我品品這麥芽糖。”
姜芽趕上前去招呼,可唐一意卻在她面前攤開右手,露出了從姜見山那兒帶來的手鍊。
有那麼一瞬間,姜芽的笑容凝固住了,但旋即那喜悅的笑便轉化為如釋重負的笑。
她就知道,無度門是什麼地方啊,曆來聽聞柳門主十分善于洞察人心,這唐姑娘随他遊曆江湖多年,自然也不好哄騙。
姜芽這些日子已盡量避免與二人接觸了,但未曾想這七年的秘密還是如此迅速的被他們揭開了。
“換個地方說吧。”姜芽低頭說道,接着首先邁出了麥倉。
麥倉中的小工依舊在兢兢業業地制糖,無人發覺姜芽的異樣。
從麥倉出門多走幾步便是城門,再往城門外走,便是謝家大片大片的麥田。
麥田早已收割完畢,眼下這個節點一眼望去是光秃秃的。
“姜芽,這些年累不累?”
好久沒人這麼喚她,她都快要忘記自己究竟是誰了。
“累,裝得好累。”
成為姜麥的這些年她才發現,原來乖巧是一件如此辛苦的事情。
姜府的雙生女有着迥異的性格,姐姐姜麥沉穩内斂,妹妹姜芽活潑張揚,她們的不同在很小的時候便表現出來了。
若非長相一模一樣,外人根本不會相信她們是親姐妹。
姜麥向來飽讀詩書,懂禮節,知進退,是秦淳城中人人稱道的大家閨秀,而姜芽則是那“大家”之中不上進的孩子。
姜芽承認,有那麼一段時間她很羨慕姐姐,因為她擁有許多人的贊美,而自己卻隻有姜見山和陸伶的護短。
但這也僅僅停留在羨慕層面。
因為仔細想想,她是真看不下去那些詩書,隻消看上幾眼她便頭疼,她很佩服姜麥的毅力,心中也認為那樣的毅力确實值得誇贊,于是她又沒心沒肺起來,繼續天天在街巷四處遊走。
九歲那年,她在馬車上非要給姜麥展示她花了二兩銀子才收來的話本,就在兩人毫無防備之時,馬車前突然有其他孩童蹿過,車夫為了避讓,急拉缰繩,馬車陡然刹住。
姜麥反應很快,在馬車頓住的同時将姜芽護在懷中,而自己的額頭卻磕在了馬車銳利的車身上,血染紅了衣裳。
雖說醫治得很及時,但姜麥額上還是留下了永久的疤。
姜麥受傷的那段時日裡,姜芽連府門都不願意出了,隻是日日夜夜守在姜麥床前,随時等她差遣。
從那時起,她便暗暗發誓要保護好姐姐。
所以後來聽說謝衡想讓姜麥嫁到謝家做他兒媳時,姜芽毫不猶豫地要帶姜麥逃婚。
她的姐姐隻能嫁給她心悅之人,哪怕是杜從書那樣的書呆子,隻要姐姐願意,她絕對不會說出一句反對之言。
那日市集出門前,姜芽特意把姜麥給她編的手鍊還給了姜麥。
“這是為何?”姜麥滿臉疑惑。
“阿姊,你帶上這手鍊就算真被府裡下人碰上了,她們也會認為你就是我,不會知曉你要逃婚的。”
姜芽平日最喜于街市瞎晃蕩,他們不會懷疑她的。
誰知她們在市集上真被府上下人認出來了,姜芽無路可走,隻能領着姜麥跑上城牆。
沒有人知道那城牆竟如此脆弱,當時姜麥隻是累了,跑不動了,她隻是想往那城牆上靠一靠,可這一靠卻讓牆體坍塌了。
姜芽伸出手去想拉住她,非但沒拉住,反而連同自己墜了下去。
那日若是沒碰上唐一意,她們倆絕對都無生還的可能。
落地時姜芽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姐姐,身子一直在顫抖着,沒辦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就連姜見山喊她“麥兒”時她都無法開口否認。
姜麥死了,從城牆上墜下來,死了。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她帶她逃婚。
若是沒有逃婚就不會發生這樣的悲劇。
那一刻後悔、愧疚、後怕、恐懼一步步湧上心頭。
她将自己鎖在房門之中,對着那個永遠空了的案桌垂淚。
這一天,謝衡來了,他要帶走他先前送來的所有聘禮。
“我願意嫁。”
就是那一刻,她決定自己要永久成為姜麥了。
他們都以為姜芽已經死了,那姜芽便已經死了。
她決心要去謝府承受原先屬于姜麥的命運,成為謝承軒那個病秧子的娘子,成為謝府的一個擺設,也做好了從此與杜從書絕交的準備。
出嫁前夜姜芽溜進姜見山居室,将他收納好的手鍊掉了包。
這是姐姐留給她最後的念想了,她必須要帶走。
姜芽心如死灰地邁過謝府的門檻,可沒想到,謝府根本不是她原處設想的龍潭虎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