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頭那些持矛持盾的士兵聞言,腳下的步伐頓住了。
“北蘭國士兵數目遠在我們之上,出城便是去送死!”那名士兵繼續叫喊道。
在生死的抉擇面前,柳雲關如此清晰地看到了害怕與不前。
但這聲音……有點耳熟啊。
原先沉默的士兵開始騷動起來,最後邊的百姓臉上湧現了一陣茫然。
柳雲關用目光來回掃視着人群,卻找不到那個聲音的源頭。
“百姓們!你們可願讓自己的家人前去送死啊?”
眼見城内士兵的陣營沒有出現太大動亂,那聲音接着添油加醋。
大敵當前,人是沒有太多的心力去思索的,出了這道城門怕是要與家人生死相隔了,被煽動的百姓沖上前來,認準自己家中的男丁拉扯了起來。
“不許出去,跟我回家。”
他們不由分說地要将士兵帶回。
那六名守城人的手懸在半空,不知該不該接着開啟城門。
看到人群一片鬧哄哄,又想到城外此刻亦是一片混亂,沈豐懷心焦不已,情急之下下了死令:“大戰臨頭,若有逃兵,按軍法處置——”
此令一出,喧鬧的人群霎時陷入死寂。
“法不責衆!若我們都不去,他一個小小主簿能奈我何!”
又是那個聲音,柳雲關真想找到他的來源,直接給他來上兩拳。
人群再次拉扯起來。
阿意還在城外生死未蔔,士兵晚去一步,她便多一分生命危險,這時機萬萬不可再拖下去了。
柳雲關不知何處來的勇氣,走上前去伸手攔住沈豐懷,示意他暫且不要開口了。
“難道你們的家人全在城内,城外就沒有了嗎?”柳雲關質問道。
三分之二的士兵中必然有臨蘭百姓的家人。
“你們出城就是送死,難道他們出城的就不是送死了嗎?”
明知那八成是條死路,可還是有人挺身而出的,為何都是同一個陣營中的士兵,有的人視死如歸,有的人卻貪生怕死。
沉默的百姓中開始有人呼應柳雲關,“我的兄長還在城外。”
“我的夫君亦在城外。”
“我兒還在城外。”
……
有的士兵松開了家人之手,回到陣營當中。
那些陪他們出生入死的兄弟此刻正在城外浴血奮戰,生死一線,他們沒有辦法做到苟且獨活。
柳雲關想起那日自己提議逃跑時,唐一意說的話。
“諸位試想一下,不反抗會是什麼結局。”他當下冷靜地很,“成為北蘭國人的俘虜嗎?”
俘虜是何等待遇,就算他們沒有做過,也能猜想到個七七八八。
城外的士兵若是抵擋不住北蘭國的進攻,那麼這城門開與不開都是一個下場,敵軍會強行攻開城門,待他們進入臨蘭之後,燒、殺、搶、掠一個都不會少。
素聞北蘭國人之殘酷與冷血,無人可以幸免。
“一步退,步步退,一個遇敵不抵抗的國家隻配永遠做階下囚,得不到尊重!”
“生死面前不可抱有幻想,能救臨蘭的不是他們。”柳雲關往城門外的方向指去,“而是你們。”
他的聲音高亢且有力量,動亂的士兵聞言複歸原位。
頭頂上的黑雲又壓低了幾分,大雨随時會落下,那煙霧一旦沾水便會沉到地上,屆時臨蘭士兵的狀況一覽無餘,無處可躲。
再不出城便來不及了。
沈豐懷捉住時機,吩咐守城士兵接着開啟城門。
來自外部的光亮照在每個士兵臉上,他們再無半分猶豫。
“殺——”
迷霧之中看不清戰旗,但他們仍堅定地朝彌漫着濃烈血腥味的方向奔去。
城中留守的最後幾名士兵朝着家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盔帽碰在地上磕了幾個響頭之後,捉起長矛登上馬背,雙膝一夾,朝着弟兄的方向去了。
他們的家很大,是這座臨蘭城,他們的家人很多,是臨蘭城中所有的百姓。
都有舍命也要守護的東西。
若是自己真會點功夫,柳雲關巴不得跟着他們一道沖出去,隻惜自己什麼都不會,上戰場徒為阿意增添煩惱罷了。
柳雲關看着那扇城門又緩緩合上,自己臉上的光漸漸黯淡了下去。
迷霧之中唐一意除了自己的身子,什麼都看不清。
但她的耳朵能聽到後方有士兵前來增援了。
看來是城中剩下的三分之一來了。
她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一隻箭矢便從她的肩擦了過去,那裡的盔甲早已被刺碎,露出裡衣來,這一箭刺過,直接劃出血肉來。
左肩傳來一陣鑽心的痛,但唐一意隻能咬住嘴唇不讓自己發出半分聲響。
若是被北蘭國人聽出了她所在的方位,那等待她的隻有萬箭穿心的結局。
好累,好痛。
雙膝再也支撐不住身軀,此刻她隻能靠插在土地上的長矛維持站立的姿勢。
臉上突然來了一滴清涼,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雨開始下了起來,一點點刷掉了煙霧。
“衛将軍!援軍已至!”
後方傳來更多的腳步聲,想來是先前衛修義派去其他城池求援的士兵到了。
好多人,唐一意看得不太真切。
“殺——”她聽到衛修義攢着一口氣再高呼。
臨蘭鮮豔的戰旗依舊高高飄揚。
“殺——”唐一意忍着痛,聲音嘶啞地吼叫道。
将長矛從土地中拔出,她又刺向了敵軍。
戰場上的時間是以生命的流逝作為倒數的。
唐一意不記得是刺向第幾個敵人時,一切便突然結束了,北蘭國的士兵節節敗退,最終狼狽地逃回了河對岸。
夏季已過,臨蘭竟還能下起如此大的雨。
雨勢激烈,豆大的雨滴砸在她的盔帽上,狠狠地敲着她的臉頰。
一切煙霧散去之後,唐一意看到了衛修義的背影。
他跪在地上,雙手依舊緊握着戰旗的手柄,身上插着數不清的箭矢,頭永遠地沉了下去。
旗幟永遠不倒。
而衛修義永遠背對着臨蘭城,背對着回京都的路。
沉寂了半個月的河水嘩啦啦地流淌着,吸收了兩方戰士的鮮血。
終于結束了。
唐一意雙腿發軟,往地上栽了去。
沈豐懷見城外戰場局勢已定,早早開啟了城門,讓衆百姓前往戰場将受傷或死亡的士兵帶回城内。
柳雲關守在城門後,城門開啟時第一個沖了出去。
阿意呢?
不遠處她正要往下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