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上官允還有些緊繃,但聽到江錦霜這麼一句,他這才盡數放下身上那層厚重的身份,隻是以朋友的身份這麼站着,經久才露出一個微笑:“不想說的話随便你。”
可能是金甯站在門口實在過于礙眼,上官允微微斜睨,擡手指了指他:“這人莫非是江言楓派來看着你的?”
在與人交談時總有人在旁邊監視着,換做是誰都不好受。
江錦霜輕笑一聲,一臉無所謂地安慰:“放心,您大人有大量,就當他是塊木闆好了。”
聽到這,兩人又如同往日一般嬉戲調侃了一番,上官允卻在說到某處時忽然頓住了。
“江錦霜,你知不知道現在江湖上的人都是如何說你的?”
上官允說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讓人止不住地好奇他究竟想說些什麼出來。
江湖上的人說的話,全都是因着位高權重之人的态度變化而轉變的。
隻要江言楓說江錦霜是魔頭,是叛徒。
無論事實如何,那麼那些不明是非的人便會跟着唾棄這個“魔頭”。
但如今江言楓已經松了口,想必江湖中的口風便早已跟着變了。
“不用猜,”江錦霜垂眸笑了一聲,聲音裡卻是化不開的愁緒,“你想告訴我什麼?”
上官允擡手加固了一層止音術,藍色的光束留在他手指尖,閃着亮光。
如此防着外面的人,想必是有什麼絕對不能讓江言楓知道的事。
果不其然,看着上官允還在維持着止音術,江錦霜就聽到對方問了句:“你當真想留在這裡救他們嗎?”
江錦霜的笑淡了幾分:“他們?”
上官允大大地歎了一口氣,用着一種氣憤自家孩子不成器的語氣答:“我的意思是問你,真要像江言楓所說的那樣散盡修為去封印魔界嗎?”
聽到散盡修為,江錦霜的心仿佛停止跳動了一瞬,但他并沒有表現出來絲毫異樣,很快便整理好了說辭,語氣輕輕答:“不是。”
“你怎麼能……”上官允都準備把心裡的話全說出口了,但在聽到江錦霜的回答後,他愣了一瞬,才試探問,“你說什麼?”
想到心裡要做的事,江錦霜握緊了拳頭,權當面前這人是自己最後能說說心裡話的人,他重複了一遍先前的答案:“不是。”
江錦霜大概能夠猜到上官允接下來想說的是什麼了,不等對方疑惑開口,他便先答:“有罪無罪,都當以事實論處。”
山林樹木,鳥獸魚蟲。
除了上官允說的那些随波逐流的人們,這塵世間還有更多東西是值得江錦霜去拯救的。
更何況,他愛的人和愛他的人都還好好地活在這世上。
江錦霜微微擡起頭。
如果他鐵了心要逃的話,周殷骞等一幹人等必定會全力以助。
可若人間因他的私心而毀,那麼恐怕他就算逃到這世間的任何一個角落,都無心無顔再活着了。
“隻是散盡修為封印魔尊罷了,”江錦霜安慰似的道出了一大堆,“上官掌門您想想看,待日後魔尊再不能踏足人間一步,世間太平,少災少難,到了那時不論我們想做什麼,都可以放心地放開手地去做了,不是嗎?”
像是被江錦霜這個稱呼拉出嚴肅的氛圍,上官允抿了抿唇,忽然玩笑似的朝對方肩膀打出一拳:“又這麼叫我,你欠打了是吧?”
這一拳的力度說大也不大,但上官允好歹也是一宗之主,實力不可小觑,單單用了兩成功力,江錦霜就露出個笑臉連連求饒。
“痛,上官掌門饒命。”
上官允一時愣住了,接着輕哼一聲收回了手,閉上眼環着手:“算了,你既有你的考量,我也不再多勸你了。”
江錦霜揉着有些發麻的胳膊,就聽外面傳來了一道熟悉的聲音。
“上官掌門遠道而來,下面人竟不懂事不來報我一聲。”
上官允環着的手放了下去,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江錦霜也轉過身,看着從門口走進來的那人。
江言楓走了進來,身後還跟着幾個手捧托盤的女子。
托盤上擺着幾件刺繡繁密精緻的玄色衣服,往後望去,來的人竟不止他們面前的這麼幾個。
如此聲勢浩大,好像這人當真隻是來送東西的。
“上官掌門,您來此為何不先來找我喝杯茶呢?”江言楓笑着,但他的臉上卻看不出一絲笑意,讓人看得不住退後幾步,“不過看樣子,霜兒好像把您招待得不錯呢。”
他說這話時,語氣裡七分冷意,江錦霜聽着都悄悄皺起了眉,更不用說是弱冠出頭,便氣盛打服了整個來儀閣反對之人的上官允了。
“這倒是不容江宮主費心了,”上官允微微歪頭,臉上沒有一點認真的神色,仿佛是故意要給面前人不堪一般,“比起和江宮主在一處,我還是更願意自在些。”
言外之意,就是待在江言楓身邊不自在了。
平時的上官允雖說有脾性,但也不至于在這麼多人面前直接駁江言楓的面子。
也許是他不解江言楓為何一定要江錦霜來獻祭修為鎮壓魔尊,才一時口不擇言。
江錦霜聽出了上官允話語中帶着氣,眼看江言楓的臉色慢慢沉了下去,他立馬伸手拉了拉上官允的衣裳。
“不必動氣,”江錦霜輕聲道,上官允聽了,頗為煩躁地閉上了眼,好一會兒,才聽江言楓繼續說話,“看樣子上官掌門是累了,不如我差人送您先行去休整一二,明日也能……”
聽到這裡,上官允睜開眼“啧”了一聲,打斷了江言楓說話。
“我說宮主,”上官允走上前,直至與江言楓對視,臉上的笑張揚又帶着危險,“與其做些這種表面功夫,您不如好好想想,待明日自己的兒子散盡修為成了個凡人,您受萬人敬仰時,會不會心安呢?”
上官允不打算遮掩分毫,這話是對着江言楓說的,身後跟着的一列人自然也完完整整地聽到了這些話。
也許是礙于江言楓還站在前面,他們便隻敢小幅度地擡頭看着對方。
懷疑,求證。
從江錦霜這個角度看來,聽完上官允的話後,江言楓臉上的笑已經快維持不住了。
感受到了面前人的點點怒火,上官允像是達成了目的一般笑出了聲,他往外走出幾步,卻在剛好站在江言楓身後時回頭伸手拍了拍江言楓的肩膀。
“若宮主實在不懂得如何待人,那麼明日事了,我便親自将您的少宮主帶回來儀閣了,”上官允走出幾步,說的最後幾句話還是準确無誤地傳了過來,“畢竟照您這鐵面無私的性子,可是不會讓一個毫無修為的人坐穩少宮主的位子的。”
原本還隻有靠近江言楓的那些人能聽到點東西,可上官允這麼一走出去,整整一列人都能将他的話聽得清清楚楚。
若說站在江言楓身後的人不太敢有太大動作的話,那麼站在外面排成一列幾乎都要站到大門外的人們可就沒那麼多顧忌了。
窸窸窣窣的交談聲從門外傳來,想也知道他們大概是在說什麼。
聽了一會兒,江言楓的臉色變了又變。
被自己的晚輩如此一頓說,江錦霜原以為他至少會發一回怒,可隻見江言楓微微揚起下巴,下一刻,他便整理好了表情,回頭吩咐身後人上前來。
“明日場面之大,”端着托盤的人們上前,在江錦霜身邊圍了個圈,江言楓随手指了指離他最近的一件衣服,“我特地為你選了些小玩意,想讓你看着開心點。”
江錦霜頭也不轉地掃視了一眼這些“小玩意”,發現這裡的都是些做工精湛的飾品和衣物。
也許就像上官允說過的,等明日事了,他便成了一個毫無修為的凡人。
抽幹修為,就等同于毀了人的根基,即便是有修煉的經驗,也極難再在短時間内恢複起來。
十年,一百年,一千年。
也許要等過了不知多久,江錦霜才能如同初次學習功法的孩童一般慢慢撿起曾經丢失的東西。
人不可能重新再活一次,所有的法器和靈丹妙藥自明日起,于如今的他而言都不過是無用之物。
江言楓也正是知道這點,今日給江錦霜送來的才會是這些東西。
“多謝宮主,”江錦霜露出禮貌一笑,眼神卻絲毫沒在那些東西上逗留一刻。
江言楓擺擺手,那些人便老老實實地将東西放下,拍成一列從門口走了出去。
“今日恰好還有些時間,霜兒,我忽然想起還有件事想要問問你,”江言楓走到桌邊,坐下後雙手交疊,俨然一副準備拷問的模樣。
反正都到了最後關頭,江錦霜心裡輕飄飄的,全然不在乎對方會問什麼,便點了點頭。
“我偶爾有聽到一些傳言,”江言楓垂眸用手敲着另一隻手的手背,“有人說,天月門的漼寒天與你,似乎關系頗為微妙呢。”
他說完,立馬擡眼看着江錦霜。
這人分明是坐着的,但氣場卻比站着的人還要強。
換做是别人估計還真會被吓到,但江錦霜已經安排好了自己的後路,他毫無畏懼地搖了搖頭:“我與他,并非關系頗為微妙。”
眼看着江言楓似乎松了口氣,江錦霜眼睛都沒眨,順着便往下說:“傳言為假,因為我與漼寒天本就相慕,并非隻是關系微妙而已。”
此話一出,再加上江錦霜一臉無所謂的模樣,無異于是變相承認了傳言為實。
江言楓剛放下的一顆心似乎又懸了起來,他動了動嘴角,好半晌才憋出一句:“可你和他都是男人。”
“兩個男人又如何?”江錦霜低頭看了看手指,指尖仿佛還殘留着某人手心的餘溫,“男女之愛是常事,我們并非是異類,我與他之事便更是常事。”
雖說在他口中可以輕易說出這番話,但若真将他們的關系放至世人面前,隻會得到無盡的唾棄和辱罵。
兩個男人相愛,比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還要可笑。
可都到了這個時候,沒什麼是不能夠說的。
江言楓聽了,反常地站起身來什麼都沒再說過。
不知是不是錯覺,在江言楓沉默着往外走時,江錦霜似乎隐隐聽見了對方呢喃的兩個字。
“惡心。”
待江言楓走出去一會兒,江錦霜才轉過身去看。
他望着某人的背影,笑出了聲。
究竟是害人的人惡心,還是愛上男人的江錦霜惡心?
收回目光,江錦霜看到了托盤上擺放的那些衣服和飾品。
他伸出手摸了上去,觸碰到了上面的刺繡,明明是柔軟的布料,江錦霜卻隻覺如針尖刺入了手指。
父子離心,各懷鬼胎。
如果按照江言楓的計劃來,那麼待明日江錦霜散盡修為後,他對江錦霜的安排會是什麼呢?
自己最初的奸計已經被盡數得知,江錦霜這個知情者可未必能活下來。
江錦霜收回了手,漠然地看着托盤上的衣物。
或許,江言楓隻是暫時松了口,而他的真正目的,江錦霜恐怕再也看不到了。
江湖裡的少年子弟都正年輕,個個血氣方剛,即便是除去了他江錦霜,定還會有更多的忠義之士激昂奮起。
而江錦霜所要做的,便隻有替他們鋪好路,靜待後來者們大展拳腳了。
到了隔天,江言楓送來的這些東西江錦霜再也不曾動過。
冰冷的玉飾就這樣孤零零地擺在托盤裡,金甯從門外走了進來,他一直沒擡頭,語氣恭敬地開口:“少宮主,宮主請您前往藥谷試煉場。”
在桌邊枯坐一夜,江錦霜這才回過神來,他手邊的茶早就已經涼透了。
天空從白變黑,如今竟然這麼快就又天亮了。
屋内沒有燒火,江錦霜懶得驅動靈力,隻覺從門外吹進來的風寒冷刺骨。
金甯許久沒聽江錦霜回答,他擡起頭來,才發現面前人竟依舊穿着一身素衣。
“少宮主,您需要更衣再出門嗎?”
江錦霜扶着桌子緩緩站起身來,沒有将目光分到金甯身上一刻,隻是擡眼看着屋外的天空,自顧自地往外走。
“不必了,走吧。”
不顧身後人再說出什麼,江錦霜就已經走出了門。
感受到來自外面的新鮮氣息,他輕輕地吸了口氣,卻被忽如其來的風吹得打了個寒顫。
冬日裡的花草樹木都失去了生機,隻留下幾株殘枝。
不過等到來年春,殘枝會再長出新葉。
江錦霜眨了眨眼,朝外走出幾步。
要說對藥谷有多麼熟悉,江錦霜自是不敢稱第一。
但好歹他幼時便在此地待過許久,從這裡走到試煉場,于他而言是再簡單不過的一條路。
可今日江錦霜再次踏上這條他走過不知多少次的路時,擡腳卻隻覺腳底下有萬鈞重。
一步一步踩下去,熟悉的建築與他擦肩而過,等到達試煉場後,聽到嘈雜的人聲時,江錦霜才定定朝下看過去。
也許是認為此次江言楓當真是為了永遠封印魔界,衆門派還是第一次聽傳喚在此處聚得如此整齊。
江言楓坐在了上首,兩邊坐着的卻隻有上官允和倪掌門。
五掌門隻剩下三個,兩個死于非命。
而罪魁禍首還在閑然自若地喝着茶。
穿着不同樣式校服的人們圍聚在試煉場周邊,熙熙攘攘。
他們此刻都在專注于自己的事,并沒在第一時間發現這個剛趕來穿得一身素的江錦霜。
“少宮主,”金甯手捧着一個托盤匆匆趕了上來,托盤上面正擺着一件披風,“宮主特地吩咐了,今日風大天寒,切不能讓您着涼了。”
江錦霜垂眸看了眼那披風,依舊沉默着,卻沒有再拒絕。
同是素色的披風被系在了他身上,枯瘦的身子終是顯得沒那麼單薄了。
金甯将托盤放在身側,擡手指了指側前方,江錦霜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看到了他在此處從未注意到的一個台子。
台子上擺放着一個鼎,鼎的模樣讓人感覺十分眼熟。
雖然隔了很遠,但從他這邊看來台子都大得很,更不用說等人親自站上去了。
“宮主說您來了後,您可以直接去那,”金甯說罷,垂下頭不再說話了。
披風的系帶被風吹得略過了江錦霜的臉,江錦霜看着那台子,好一會兒才點了點頭。
“好。”
繞過人群,江錦霜系着的披風灌進了點點寒風,直吹得人發顫。
沒有驅動法力,江錦霜就這樣靜悄悄地一個人走向高台。
本來把這樣一個普通的人放在人群中間是應該無人注意的,但這其中總不乏眼尖之人,就在江錦霜來到高台之前時,有人忽然開口叫了一聲。
“是少宮主!”
此話一出,原本喧嚣的人群頓時安靜了下來,江錦霜沒有轉頭,依舊能感受到落到他身上的來自四面八方的目光。
一時間,那些像是敬仰的眼神将江錦霜包裹住,裹得人動彈不得。
江言楓像是才注意到這邊的動靜,江錦霜擡眼朝高台望去,就聽到了江言楓的一聲:“你來了。”
江錦霜一步一步踏上高台,等到完全站定,他這才看清面前那鼎的真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