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籬打定主意,說多、錯多,他甯願當個啞巴,也不要被人當作有利可圖的呆瓜。
見貴客遲遲不開尊口,玉庶便主動問道:
“寶公子,玉庶的筝,彈得如何?”
夕籬簡短評價道:“很不錯。”
小僮不滿夕籬的敷衍,争嘴道:“你若不喜歡聽筝,那便說你喜歡聽的。我主人不管彈的吹的、古的今的、雅的俗的,沒有不會的,更無不好的。”
“或者,玉庶亦可唱給寶公子聽。”
夕籬将二指插入腰間松垮玉帶:“我,餓了。”
“好個飯囊草包!”小僮恨恨道,“還很能睡懶覺!”
筵席擺在四面有竹牆的樓下。臨水竹窗,依舊開得很大。浮台上,一俳優作婦人打扮,瘋瘋癫癫地哭訴着什麼,與另一侏儒或打或罵、又氣又笑。
席上菜碟,海陸豐盛、香醪嘉馔、滋味可口。夕籬筷不離手,食不語、飲不言。玉庶自不多舌,偶爾出聲介紹下桌上的雲夢特色名菜。
突然,億千萬朵花香,随湖風飄旋浮轉而來。
夕籬手中餓筷,登時即停在了半空中。
花香難存。揚州卓公子焚燒的那一百爐珍稀貴價的名香中,沒有一種以“花”作原料的香;更無一種“異香”,能夠比拟出綻放于枝頭的“鮮花”香味。
香料是死的,花香是活的。
夕籬甚為驚奇,世上竟有如此制香高手,生生挽留住了這易逝的花香,并将其完美封存,不損其一絲鮮活、不擾其一縷香魂、更不遺漏一芥花粉。
玉庶見夕籬執筷滞空良久,便輕聲開口問道:“這冰花香,寶公子聞着,可喜歡?”
“冰花?原來所謂’焚冰’,是這個意思……”花香醉人,夕籬不禁脫口洩露了他内心的揣摩,“制這冰花焚香的人很厲害。香的名字取得也很好。花香太過繁茂、太過濃郁時,聞起來,即是冷的。”
小僮扒在窗邊看戲,聞言,回頭笑侃夕籬:“睡神,你發什麼夢話?香是鼻子聞的,冷是皮肉凍的。”
玉庶倒是作出了一番理解:“花香至濃時,正是花兒極盛之日,極盛而将衰,故此帝王也歎,’歡樂極兮哀情多’!故此濃香聞來,讓人心感悲涼。”
玉庶微笑看向夕籬:“寶公子,生了顆詩心,公子的觀察與描述,皆異于常人。”
玉庶直白指出:“正如現在,寶公子似乎正看着玉庶,可玉庶感覺,寶公子的眼睛,并未真正在看我。但,玉庶又能切實感覺到,寶公子正在用别的什麼……仿佛寶公子長了第二雙秘密的眼睛,正暗暗觀察着我。”
夕籬僵直地将自己的臉從玉庶的視線裡轉開,他反問玉庶:“你作甚一直叫我寶公子?”
玉庶莞爾,遞來一張黃紙藥方單,上書:
“黃金十錠在此。照顧好寶寶,不日歸來領他。”
小僮伸長脖子來看,問:“上面寫了什麼?”
夕籬把藥方單撕個粉碎:“原來你不識字,無怪乎你不懂我賦比興之妙。嘿,我就不告訴你。”
小僮轉頭委屈道:“主人,你看他!”
玉庶便告訴小僮:“他家裡長輩叫他’寶寶’。”
夕籬對玉庶大叫:“你太慣他了些!”
“咦~~寶寶~~”小僮擡手在鼻子前揮了揮,“我是聽見了什麼臭東西!欸,我方才這句話,不就是你那賦比興?說話呀,大詩人,小寶寶?”
“他小孩一個,天性如此,寶公子莫計較。”
“睡神,怎又把唇兒合上了?生氣啦?”
“寶公子又在用他那’第二雙眼睛’偷看我倆哩!”
主仆二人一唱一和,氣氛融洽而歡樂。
夕籬亦已回過味來,當啞巴,同樣表露出無知的愚蠢。玉庶方才直白的一番質疑,倒是頗具威力。
而且,夕籬又忍不住極輕、極輕地抽動了一下鼻尖,為什麼,我的鼻子告訴我,我應該相信他?
夕籬選擇相信他的鼻子。
夕籬放下用以掩口的食筷,向玉庶坦陳:“我初出師門,對江湖一無所知……”
“所以你便裝聾作啞!”小僮搶着說出了夕籬接下來的話,“可連不識字的我都知道,有個詞,叫作欲蓋彌彰!”
小僮得意極了,弄得夕籬很不好意思。玉庶不阻止小僮胡鬧,亦善解人意地為夕籬開啟了話頭:
“寶公子莫愁,玉庶必定知無不言。”
“多謝。那……”夕籬躊躇着不知從何問起。提出的問題本身,同樣能透露許多信息。
玉庶看出了夕籬的猶疑,主動提議道:“既然寶公子初入江湖,那我們便先話這江湖。”
玉庶用螺钿紫檀木筷蘸了濃湯,在白玉盤上一筆一畫地寫到:“人間四季,春夏秋冬”
小僮看着夕籬無動于衷的臉,歎為觀止。
“你真是好幹淨的一張白紙!”,小僮一個比喻接着一個比喻,“你闖江湖卻不識萬華派與四季堂,就好比你欲作詩卻沒讀過《長恨歌》和《琵琶行》!”
夕籬反對:“《春江花月夜》當是第一鴻篇!”
小僮不與夕籬争辯,徑自喊出了響徹江湖的口号:
“人間四季,春夏秋冬;
“武林群雄,萬華獨秀!”
小僮口号喊得熱烈激昂,與有榮焉般的驕傲。
玉庶等自家小僮喊完了口号,方才娓娓道來:“萬華派,當今武林第一門派。”玉庶以筷作筆,在白玉盤上一一寫下關鍵字詞:“萬華”、“天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