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梅初雪有心捉拿自己,他隻須升起一道劍氣,四巨鷹必會響應;且崖下,還有梅林門徒數千。
梅初雪蓦然開口說道:“那人死了。”
“那人死了。”夕籬揣摩着這短短四個字,“你是在告知我事實,還是你要我這樣告知梅冷峰?”
“若旁人問起。”
“我還有機會見到旁人?”
“血梅派講理。”
“哪個禮?先禮後兵的禮?”
梅初雪不再與寶夕籬玩文字遊戲,他說起另一件他在意的事:“昨夜那人撒來的磷光,對内力溫度非常敏感。内力溫度越高,焚燃得愈劇烈。”
梅初雪看得分明,寶夕籬夜奔血梅崖,耗盡了他體内一半内力,正是他師父傳予他的那一半。
在山洞時,寶夕籬心海中,他自己的另一半内力,占據絕對優勢。可他出掌時,動用的仍是他師父的“淳和”真氣,而不是他自己的内力。
夕籬笑:“幸好我沒用我自己的内力,不然梅冷峰閉關的秘洞就炸爛了,我又該罪加一等了。”
大部分人的内力,都偏熱。但這個“冷熱”程度,一定是在人體能夠長期承受的範圍。太冷或太熱,隻會白白耗費内力來維護适宜身體的正常溫度。
師傅的淳和内力,是人體感覺最舒适的溫度。
梅初雪的劍氣,略微比師傅的涼一些。
梅冷峰的劍氣則要冷得多。
而夕籬,他的内力逼近人體能長期承受的溫度的上限,再熱上一丁點兒,就該走火入魔了。
“梅初雪,你很敏銳。”夕籬承認,“正如你所觀察到的,我下意識優先動用的,總是我師傅傳予我的那一半淳和内力。所以我才認為,師傅與我的内力,二者是一上一下、各占一半。
“師傅傳予我的那一半淳和内力,随時覆蓋在我自己後來修煉出的那一半内力之上。”
“覆蓋。”梅初雪琢磨着寶夕籬這個用詞,“一般說來,熱氣浮于冷氣、熱水浮于冷水。”
“這僅是我的猜想,也隻能是猜想。”
夕籬笑梅初雪一個劍客,卻像一個詩人那樣,字詞推敲得過于認真:“内力眼不可見、手不可掬。即便我把我的肚子劃開來給你看——
“如是你梅初雪一雙銳眼,亦無法看清出它二者在我心海中,究竟如何分布構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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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初雪練劍。
劍光映射着冰雪與陽光。
夕籬在雪地裡刨了個坑,身子窩進去,右腿支出來,曬太陽、晾傷口,看梅初雪練劍。
梅初雪練的是極基礎的劍招,是所有劍術流派必教的入門招式,是所有劍客爛熟于心的基本劍法。
夕籬知道,梅初雪不是有意隐藏什麼,而是像他這種水平的高竿劍客,已經超越了“看山不是山”的境界,升華到了“看山是山”的全新境界。
師傅常說,愈是簡單,愈是困難。
夕籬非常理解,譬如“人”字,不過是左一撇、右一捺,卻是很難寫好的字。
梅初雪看得見,寶夕籬在看他。每一次揮劍轉身,每一次閃耀劍身上映照出來的倒影,總能看見那一雙眼睛,毫不掩飾地直直看過來。
梅初雪坦然承受着這目光,毫不在意,就仿佛它與冰雪反射着的陽光、從青空之上直直照下來的天光,沒有什麼區别。
确實沒有區别。
夕籬看梅初雪,就像在看一座遙遠的雪山。
花海裡沒有冬天,從不下雪。夕籬關于“冬天”的印象裡,全部來自師姊弟們話聊時的描述:
不下雪的冬天,很冷;
下雪的冬天,非常冷。北風一吹,臉上裂一道口子;手指生凍瘡,糟爛得像五根紅臘腸。
花海之外的冬天,是苦寒、饑餓、灰茫茫天地單調冷寂如一口巨棺收殓着悄無聲息的死亡……
夕籬倚在雪窩裡,沉入心流,再漸漸沉入心海。
許是初夏的陽光熏得人太舒服,夕籬非常順暢地進入了衆多武學高手一生亦難一遇的、玄妙至極的心潛狀态:
體内無形心海,浸漸拓展開來,向下、向左向右、向上拓展、再拓展、無限拓展開來,直至體内無形心海,将夕籬全身包裹進去。
内與外的界限就此打破,形與質空前融合。
人在無限拓展的心潛狀态裡,擁有接近于神魔的無限力量……
梅初雪看見寶夕籬的傷口,冒出騰騰熱氣,皮膚肌理肉眼可見地出芽、連結、粘合……
梅初雪此時隻須朝他輕輕揮去一劍,寶夕籬當即就會内力紊亂、心海翻覆、痛極身亡……
落日西沉。
梅初雪收了劍,不遠不近地立在一旁,眼睛看着橘紅落日,一如往常的,心裡什麼也沒想。
夕籬睜開眼,看見群群雪山間升起的巨大月亮。
月光照亮冰雪,冰雪輝映白衣,夕籬看見梅初雪立在不近不遠處,如雲似霧,難以捉摸、無法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