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無名小鎮,溯洄之人。
夜色昏暝,又是一個無月的夜晚,
年幼的九歲男孩,——霧島栗月,穿梭在混亂街市中。
像一隻小狗,頂着亂蓬蓬的毛發,于狩獵覓食後,穿過人聲嘈雜的菜市場。
不過他偷盜的并非食物,而是無形的信息與錢财。
兩側平房高矮不一,或相接或單獨立在那兒,窗戶開得又高又小,細楞楞的,抵禦北國常年不休的風雪。
平房上方,木闆和塑料布搭就了簡易棚頂,棚下或系着白熾燈泡,或挂寫着标語的布條,各式各樣的商品,攤販就在這兒,挨擠,叫賣着。
這樣的地方,一眼看去,隻讓人覺得混亂。
但這便是其優勢,因為,一旦進入,就很難再被找到。
各式各樣的氣味混雜在一起,
賣魚的魚腥味、香薰的味道、食物的味道、蔬菜的腐敗味,還有行人的味道...汗味、尿液...
灰白的水泥牆,牆面很厚,糊滿看不出顔色的污迹,各種味道在這擁擠狹巷中發酵,交融,不論多麼高明的檢測手段,多麼厲害的異能者也無法從中分辨,追蹤。
而若不依靠氣味,從一個魚龍混雜、回環曲折的街市中撈一個人,更是難如登天。
踩過遍地污水的路面,男孩半彎腰,靈活小跑着穿過了人群。
大概因為彼時他的身高太低,記憶裡沒有任何人臉,隻有如彩畫般層層疊疊的衣袖,或粗糙或細膩的布料拂過臉頰。
喧嚣,擁擠,卻很熱鬧。
那一天似乎是什麼節日,集市中人極多,連讨價還價的聲音似也帶着喜慶歡樂。
或許是被那種氣氛感染,
在某一刻,人群中,年幼的男孩忽覺那些挂滿彩條的棚頂很漂亮,五顔六色的,燈泡或白或暖的光印在上面,像極了夜空下鮮花盛放的花架。
“當在慶典之時,縱.情狂歡。”雖曾随口說過這樣的話,但費奧多爾本人并不喜愛熱鬧。
所以,在這樣的日子裡,那個人多半不會出門。
穿過集市,确認甩掉追蹤的人後,霧島栗月逐漸腳步輕快起來。
路過河邊時,正好有煙花綻放,在結冰的黑河上映出絢爛光華。
如烈酒般,北國煙火也比别的地方更豪放,成片成片燃起,大朵如雲,聲如驚雷,離地面極近,仿佛在燃盡前就要墜落似的。
在這樣雷鳴般的哄響裡,男孩拐入暗巷,抵達了他們的安全屋。
推開門後,室内一片黑暗。
費佳不在這裡。
念頭剛剛浮現,他甚至還未來得及感到奇怪。
震耳欲聾的煙火聲中便傳來了槍響。
陡然回頭,餘光不曾捕捉到子彈軌迹。
隻有那聲槍響,在之後的幾年裡,不斷穿過滿城歡慶,在他腦中久久回響。
他總是不由去回想那一刻,連記憶也變得偏離。
不斷重複着,以緻于那千分之一秒的瞬間都仿佛有了某種似曾相識的既視感,
仿佛在槍響的那一刻,就有某種預感浮現,預感自己命運如線弦,就此狂奔不停,再不回頭。
但那時,他隻是努力地睜開眼,想在視野傾覆陷入黑暗以前,看清楚。
沒有費佳。
費奧多爾不在這裡,
對方沒有被抓住。
太好了。
男孩這麼想着,任身軀砸在了冰冷地面上。
*
2009,橫濱。
拎着他進門的,是一個陌生的長發男人,
動作并不溫柔,霧島栗月的腦袋在門框上狠狠磕了一下。
痛醒了。
意識上浮,模糊記憶如泡沫般飛散。
仿佛做了很長的夢,好幾秒,他才清醒,意識到自己在哪兒。
基地供電已經恢複,應該是用了備用電源。
室内一片明亮,正對門的沙發上,坐着一個男人,
蓄着兩撇怪異的八字胡,正居高臨下看着他。
那便是高濑會的現任頭領了。
和霧島栗月想象中差不多,是個看上去嚴肅又威嚴的人。
“就是這個小鬼嗎?入侵了我們的基地。”高濑會的頭領開口,沉聲問到。
“是啊,”拎着霧島栗月進門的長發男人将他向前一扔,拍了拍手,語調輕浮:“别看現在這樣,可殺了我們不少人呢。”
雙手被拷,霧島栗月沒能保持平衡,狼狽以臉着地後,又順着地毯滾了好幾圈,
直撞上頭領腳邊的沙發才停下。
“啧,”氣度威嚴的高濑會頭領見狀,從喉嚨中發出了一聲嗤笑:“涉田,什麼時候,你也變得愛吹噓了。”
顯然對自己下屬的話抱持懷疑,畢竟,看看面前這個...
手腕細得像是一折就斷,灰發黯淡、破敗又髒污的一團、
弱小、怯懦,誰又能相信他能做點什麼呢?
名為涉田的長發男人聳了聳肩,表示[你不信也沒辦法],
于是,頭領拎住少年的頭發,像拎着兔子的一雙耳朵,将之提了起來,打量。
混着血和土,淩亂灰發下,是同樣髒污的一張臉。
蒼白、被血糊得看不出任何輪廓,似乎是幼小的,卻留不下任何印象,因為空白,
對方望過來的神情是紙一般的空白,
平坦的白牆,然後,一雙眼睛嵌在上面,不恐懼、也不瘋狂、不是幼鹿驚慌失措的眼睛,也沒有野狼的兇狠,
那雙眼睛,更似什麼機械非人的存在,覆一層清水,透薄薄的光,毫無波瀾,
什麼也無法映出,卻又,潛藏了什麼,
若看得久了,盛着死光的藻池,幽綠死寂得像要将人吸進去。
悚然一驚,男人移開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