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島栗月愣了一下。
他顯然還沒有意識到,——在整整宅了兩天後,玩遊戲玩得天昏地暗,他已忘了頸上的痕迹。
于是隻茫然地回望過去:“沒什麼啊。”
“嗨,放心好了,過幾天BOSS就會讓我官複原職了。”
中原中也狐疑地看着他。
霧島栗月無辜地眨了眨眼。
“......”一時間,兩人相顧無言。
一陣冷風吹過,霧島栗月打了個噴嚏。
“你感冒了?”
“好像是有點。”
“吃藥了沒?”
“不用,森醫生給打過針了。”
“哦...”中原中也皺了皺眉,神色更加古怪了。
霧島栗月卻沒有在意,他往裡挪了挪,然後拍拍床,興緻勃勃:“來打遊戲嗎?或者,看電影?”
灰毛貓貓依舊一副大大咧咧、沒個正行的模樣,簡直就差在被窩裡打滾了,自己卻愁得未老先衰,中原中也翻了個白眼:“剛才誰來了?”他瞅着旁邊桌子上的空杯子,随口問到。
“是鏡花醬啦。”懶貓貓翻了個身,連着投影儀找起電影來。
然而這時,橘發青年卻忽然學會了任性,“我也要喝果汁,”他理直氣壯地提出要求:“要鮮榨的。”
“?”
“...哦,好啊。”撓了撓頭,霧島栗月爬下床,一臉懵逼走去廚房。
等人離開後,中原中也又看了兩眼,确認對方短時間不會回來後,才小心翼翼地朝一旁的垃圾桶發動了異能。
紅光乍現,一些細碎淩亂的垃圾被重力托着浮起,
其中,一個小小的藥瓶和針管格外顯眼,中原中也一把抓過那個空藥瓶,随後消散重力,令紙屑落了回去。
他看了看,若無其事将藥瓶揣進了口袋裡。
*
夜深,烏雲蔽月,晦月于雲海中穿行。
霧島栗月又做夢了,這一次,他變得平靜。
黑黝黝的大地裂出深深刻痕,積了一冬的白雪在黑暗中逐漸隐沒,群林集聚,伸向無光灰月之海,山巒綿延起伏,如同凍結的巨浪。
曠野是黑暗的海,它凝固了恐懼,漫長、而磅礴。
就像你不知道,海面下是什麼,你也很難想象,這黑暗、深沉、堅硬又松軟的泥土下,埋藏了什麼。
若有一個人在百米深的地層中蘇醒,于層層黑土中醒來,或許他會認為是一場夢,驚慌失措,失聲痛哭...但更可能,他隻會疑惑,因為無法理解,
——他不知道,泥土是溫暖的,腐殖土在微生物的分解中釋放熱量,地熱在熱傳遞中上升;無法分辨,泥土松軟潮濕如疏松的蜂蜜蛋糕,充斥糖與酒的氣味;亦無法感知,看不穿黑暗,不辨上下...他疑惑、掙紮,然後很快死去。
但植物知曉一切。
紅松與蒼柏靜默,守衛各自的領地,光秃秃的黑色枝丫切割天空,向下延伸的根系與真菌相連,割據一方,它們蟄伏在荒野中,如黑暗潛伏的巨獸。
它們知曉一切,沉于地層交疊,構築森林漫長的立體記憶。
霧島栗月在夢中醒來。
在層層掩埋的堅土之下,在層巒疊起的海底,從人類無法感知的環繞中,醒來。
他探出肢體,細軟的菌絲在黑土中爬行,彼此纏繞,編織着延伸...它們是他黑暗中的眼睛,是他的耳朵、手腳、皮膚...它們探索着前進,宛如一群小小的觸須,卻成千上萬,快速分裂,然後成萬過億,變成翻滾的海浪,湧動、遊移,
[在進化中舍棄骨骼,章魚将神經中樞分布至每一條觸手。]
于是他的意識變得分散,像一顆漂浮的大腦,沿每一縷觸須,延向遠方。
他的[視野]豁然開朗,他看見[卡波利尼亞研究所]壓扁在泥裡的金屬匾額、殘破的磚瓦、水泥塊與玻璃片...還有——,屍體。
穿着白大褂的屍體,——外衣已經腐爛,破舊不堪,布條遍布灰色黏性物質,與泥土粘連;插着管子的屍體,——仍保留實驗體的特征,一些張牙舞爪的奇異附肢或别的[異常]附在上面...
這兒所有的屍體,或标本,都很完整,像在一瞬間被瞬移,動态如常,行走的仍在行走,說話的還張着嘴,一如琥珀中冰封的昆蟲。
越過屍群,菌絲還在蔓延,
在一種極其[廣闊]的視野中,霧島栗月看見他們,他們也看見了他,他們相繼醒來,在黑暗中眨眼,眼眶深陷,如一個個腐爛的空洞。
他們刨開泥土,用手指,凍僵的手指弓如利爪,深深地嵌入泥肉,他們破開地層,在黑暗的介質間遊動、蠕行、以無比怪異而扭曲的姿勢,靠近。
他們向他而來。
夢裡沒有聲音,但泥土被屍群刨得沙沙作響,震動,
他們撕扯他的觸須,他們不斷靠近,他們越來越多...而他,他的意識仍在擴散,在粗暴的拉扯中,中斷,觸須遊移遠離,而他無能為力。
“栗月,這邊,...栗月...”一道聲音響了起來,喚醒記憶,
他想起她,意識到了,她是誰。
——在這之後,若他離開這片土地,順流而下,在滿是垃圾的灘塗上,她将對他伸出手:“你還好嗎?”
吐息未曾改變的、如同南山晚風般的溫柔。
他記起來,有栖川繪裡撿到他的那一天,橫濱的天空好藍,晴空萬裡,像被水洗過一般。
他聽見她。
夢裡不該有聲音,但他聽見了她。
又一次地,她穿過時空,走進他的夢,牽引他,于是,天空再次出現,破開土層,觸須伸展,在寂寥的墨藍夜空下,探出頭。
他終于找到了方向,開始上浮。
青白屍群變得焦急,他們啃咬、拉拽他的觸須,層層疊疊地攔在上方,如死魚般堆疊,他們的面目猙獰,他們緊貼他,冰涼的,腐爛的表皮像凹凸不平的魚鱗,又像蛇,用長軟的手腳附肢纏繞他...
他将他們推開,擠開,用翻湧的菌絲将一張張緊貼的臉拉扯開。
他緩慢地向上,仍在向上。
[你殺死了我,殺死了我們...]
他們不甘地嘶喊,憤怒地啃食,卻沒有聲音,密密麻麻的灰敗表情太過猙獰,猶如一出怪異的默劇。
菌絲被吞吃,撕裂,脫落,像黑色的血與肉,留在極深的地下,融化,成為淤泥,而剩下的,殘缺不全的繭殼裹覆他,浮上水面。
最先是手指,接着是頭,冰冷空氣灌入鼻腔,仿佛從一片湖進入另一片湖,霧島栗月從泥中爬出來,回到表層,
屍群還在水下瞪着他,隔一層黑冰,不甘地拍打。
“栗月,”聲音出現,拍打消失,
他知道,他安全了。
霧島栗月擡頭看去,她在那兒,——大片大片的孢殖森林侵吞了整個凍原,仿佛在葉子般大小的平面上鑄起巨大鳥巢,菌絲壯如立柱,與樹林融為一體,交錯纏繞,撐起整片天空...
黑色的菌群、黑色的樹、黑色的土地、黑色的光、而她在那兒,向他走來,橫亘的菌絲紛紛讓路,她走近,站到他面前,然後說——:
“霧島栗月,你菜死了。”
寒風從絲與絲的空腔穿過,發出鬼恸長鳴,還沒他下巴高的女孩站在他面前,滿臉恨鐵不成鋼。
“...抱歉,”霧島栗月笑了,目光溫柔。
“唉,算了,”繪裡長歎一口氣:“你就是這樣啊,我早知道的。”
她伸出手,黑色的菌絲從她指尖湧出,湧向他,修補他被撕咬得破爛的軀幹,填滿他打開空空如也的腹腔。
菌絲如線,縫縫補補,留下交叉的十字,修好後,有栖川繪裡滿意地拍了拍他。
“你要記住,”在這場短暫的再會中,她擡起頭,認真道:“不論有什麼理由,舍棄你的人,在他們做出選擇的時候,就代表着你被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