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微風吹不得多久,日頭升高之後,即便是在幽深的林子裡面待着,那些偶爾從樹杈間隙射進來的光落在自己的身上,玉樓還是覺得背脊像是被灼烤了一般的熱,好在這次要挖的藥材也已找的差不多,她便自山溪之中掬了一捧水洗了臉,用袖子胡亂揩了,露出那張叫熱意蒸騰紅了的臉,叫她那張平素冰冷冷的神态都多添了幾分生氣。
她下了山,将馬從僻靜處牽出,現下雖已入秋,可還多少抓着夏季的尾巴,但道旁有些樹上的葉子也已開始枯黃,零星幾片落在地面上,叫馬踏碎了,發出細微的聲響。
玉樓抱臂坐在馬上,頭微微低着,将鬥笠照着習慣壓低了,老馬識途,這條路來來回回已有些次數,回程路上倒是比來時多了幾分悠閑自在。
待到從浩江城城門進去,玉樓便縱身下馬,牽着馬兒隻管往她平日裡相熟的那家醫館鋪子過去,熟門熟路走,倒也不費什麼功夫,行到保德堂門口時,她遠遠便瞧見醫館北面的巷口停了一架馬車,瞧着眼熟得很,但還不容她細想,門口那個穿着灰撲撲衣衫,作男裝學徒打扮的姑娘一瞧見玉樓便眼睛一亮,幾步迎上前去,就來牽玉樓手裡的馬拴好:“姐姐!你來了!”
玉樓這下也就來不得細想馬車到底哪裡眼熟,隻是冷冷應了一聲,還是一副不大愛搭理人的樣子,但也由得那學徒姑娘去,接着開口連報一串藥名,并說了分量,進了店裡,習慣性将鬥笠一摘,這才硬邦邦蹦出兩個字來:“有麼?”
那學徒的姑娘年紀不大,也不過十二三歲,但瞧着模樣卻是機靈,一雙眼睛大且有神,透着一股子狡黠的勁,玉樓隻将藥名說了一遍,她便将這一連串藥名同分量按着順序一字不差說了出來,記憶力當真是驚人。
“有有有,自然是都有的,隻是姐姐,這些藥到時候熬煮起來,隻怕滋味不大好呢!”學徒姑娘一張臉兒上帶着笑,誰瞧見了不喜歡,隻玉樓冷冰冰的,好像誰在她這兒都讨不了好,小姑娘吐了吐舌頭,似乎在盤算着什麼開口,“有幾味藥原先沒有,是現在要加的嗎?可加了又沒什麼作用,隻是味道不好罷了。”
“既然是有的,那就去拿。”玉樓對着小姑娘微微蹙眉,說話的聲音也是涼寒,沒什麼感情。
那姑娘癟了癟嘴,似乎瞧不透玉樓在想些什麼,自去藥櫃取藥搗藥去了。
玉樓待到這時才擡眼環看這藥鋪,将那鬥笠拿在手中把玩,狀似無意問了一句:“阿夏,你娘呢?”
那阿夏叫她一問,依舊有些恹恹的,似乎在為方才玉樓說話冷冰冰不快,但好歹應了:“在裡間給人施針呢。”
話正說着,就聽見裡頭傳來一聲姑娘的驚慌叫嚷:“哎呦!這麼長一根紮進來,我會不會死啊!”
“不平!你又亂說話!”另一個姑娘鎮靜開口了,“快些請大夫施針,不平,别又耽誤了姑娘的事!你自己說不要吃藥的!姑娘也由得你了,你怎麼事情忒多!”
“這麼長一根,吓人嘛!”不平被罵了一句,隻得老老實實在那裡挨紮,偶爾支吾兩聲,更顯得可憐。
玉樓聽了一耳朵,心裡忽的想起,醫館巷子旁的馬車是誰了,也是,那對雙生子隻怕是人見過了就不會忘。
醫館外間搗藥碾藥的聲響倒沒停過,屋子裡頭卻一下子安靜下來,玉樓便将目光收了回來,隻是盯着藥櫃上的字發呆,手卻摸進懷裡,拿出一個有些破舊的布囊,捏在手裡看了一遍又一遍。
“好了,結束了。”隻聽着裡間不平委屈的嘟囔聲,不仄安慰道,“還難受嗎?”
不平還是嘀嘀咕咕在那裡小聲抱怨,正在這時,玉樓忽的聽見笃笃兩聲,像是什麼鐵器敲擊在地面的聲響。
“下回你還吃壞嘴,就把你再帶到這裡,到時候給你紮成個刺猬,再給你熬上最苦最苦的藥,叫你還敢不敢亂吃。”
“姑娘,你可别再吓她了,現在還難受呢!”
那聲音如同清泉破冰,哈哈笑了兩聲,一下子将玉樓從過往記憶裡驚醒,她微微皺眉将那布囊又放回懷中,再一擡頭,就聽見笃笃兩聲,緊接着,裡間的布簾便被一根竹節鐵杖掀開,從裡行出一個人來。
那人穿一身白衣,腰間隻用一根暗紅色摻雜着金絲銀線的縧帶束了,顯出盈盈一握的腰身,将這白衣客襯得腰細腿長,而那衣衫上布有暗紋吉祥圖案,衣襟袖口則以銀線紋飾,此人貴氣非常,隻一眼就能瞧出此人家世不差,應當是什麼名門之後,但這些與這人的容貌相比較起來,卻反倒不顯眼了,蓋因此人容貌實在惹眼,旁的人是“人靠衣裝”,可這人卻是以人帶衣,想必便是穿着粗布寬袍都遮掩不住她的氣度。
這白袍人高鼻深目,鼻梁直挺,唇邊微微挂笑,肌膚甚是白皙,她立在這間窄小且有些破舊的藥鋪之中,倒當真可以稱得上是“蓬荜生輝”了,玉樓并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人,但她素來冷心冷情,偶有使她詫異驚訝之事,也最多不過見她蹙眉冷目對之,可今次……
阿夏将那些藥材分門别類包好推到玉樓面前時,竟瞧見玉樓怔愣住,目光竟是那樣毫無遮掩看向那裡間出來的白袍客人身上。
阿夏順着她那目光過去,深覺隻要是個人就不能免俗,玉樓雖然那樣冰冷冷的,卻也會有盯着别人看不挪開眼的時候。
小阿夏又偷瞧了一眼那個白袍客,心中大大歎了口氣,目光落在那客人面上覆着的指寬白绫,覺得老天爺不肯給人圓滿的東西。
——就好比這樣一個漂亮貴氣的姑娘,竟是個瞎子。
“阿夏!”那白袍客身後又行出來一個粗布衣袍的女子,隻聽她又囑咐自己女兒又拿了一些養胃腸的藥丸送了過去,玉樓聽着那鐵杖擊在地上的笃笃聲響,這才一下子驚醒過來,在不平不仄的目光之中又急忙将鬥笠扣回到頭上,随即抓出一小塊碎銀子抛給阿夏,也不等稱量剪還,就立時将那些藥包一攬,丢到自己背後的藥簍之中,便立時快步出門,解開馬走了。
她這一番動作迅疾,不平不仄從瞧見玉樓再到她離開,也不過數息光景,等到取了藥,付過診費,不平還倚在櫃邊念叨道:“那漂亮姐姐怎麼回事?見到我們就跑,第一回跑,第二回也跑,不仄,是我長得太醜,吓到人家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