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玉樓眉頭微蹙,眼睛還是牢牢盯她,遲疑了一會方才開口,“什麼意思?”
陳醉笑着用夾着紙的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和耳朵:“這地上鋪了毯子,聲音雖輕,但我也能分辨出有人過來,而至于為什麼是姑娘,自是因為姑娘身上,總有一種很奇特的香味。”
說罷,陳醉頓了一頓,将聲音壓得更低:“今早在道上,稍晚些在藥鋪,我都聞見了……”
“這種很淺淡,很好聞的味道。”
若是旁人聽了陳醉說這種話,十有八九會将她當做個不正經的登徒子,可玉樓卻不在乎這種事情,她是直來直往的性格,再加上敏銳感覺到陳醉此言并無惡意,便也不曾在意。
但玉樓說話素來帶刺,今日因着陳醉心情上下起伏又多次,心中更是不悅,可她對着陳醉這張臉實在發不出别的脾氣來,便伸手一把奪過陳醉指間憑票,低聲冷冷罵道:“好靈的狗鼻子。”
陳醉眉頭一挑,她雙目不能視物,耳朵自然就靈,卻又如何聽不到這句話,但她隻覺得這位玉樓姑娘說話為人實在有趣,竟帶着些天真的質樸可愛,無論如何都生不起氣來,隻是笑眯眯轉向一旁,全當沒有聽到。
玉樓接了憑票,頗有些不耐地塞到岑子佑手裡,岑子佑認識她有些時候,自然曉得她這副冷着臉不快的模樣是誰惹了她,不由覺得稀奇,眼睛一轉便看向屏風後頭,接着将憑票塞給明琅道:“阿琅,你随他去這一趟,幫我拿些東西過來?”
明琅速來聽她的話,又不想她多動,自是一口應下,叫那竹竿子一般長的葛央跟在她後頭,兩個一前一後出去了。
明琅同葛央行出去數息,就聽得鐵杖擱在在地毯上一聲悶響,玉樓下意識回頭,就瞧見這白袍女郎施施然行了出來。
不仄連忙伸手扶她,卻見陳醉一副自在模樣,好似那雙眼睛能瞧見一般,十分自然地行到椅前坐了下去,毫無阻礙。
岑子佑見她坐下,又睨了一眼牢牢盯着陳醉的玉樓,便也一笑,轉頭問不仄道:“方才你瞧見的那兩個男子,是否就是那日接待你的人?”
不仄點頭道:“正是三人中的兩個。”
岑子佑又問:“那方才不曾露面的是誰?你可還記得他的長相?”
不仄手扶下巴,若有所思,随即遲疑道:“多少記得,那人長得倒挺斯文,可眼底下總有些青黑,下巴尖上一圈青色的胡茬,大約三十左右的年紀,他眼睛總眯着,瞧人的時候拉着張臉,怪吓人,叫人害怕。倒是那位姓高的堂主總是一團和氣同他說話,但他一副不大愛搭理人的樣子,他身後就跟着那個竹竿一樣的高的瘦子,就是叫葛央的,我記得那天葛央多說了兩句話,就叫他打了一巴掌,話都不多說了。”
岑子佑聽她說完,心中便頓時有了數,心知這樣模樣脾氣的人,整個浩江分堂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
那日不仄來時,見到的便是高衛、聶休、葛央三人無誤。
玉樓聽了冷哼一聲:“他倒是好大的脾氣,老爺一樣的做派。”
岑子佑心知玉樓這樣冷淡的人,說這樣的話,想必是聶休曾與她有過龃龉,不然隻怕罵都懶得罵上一個字。
正在這時陳醉卻道:“我就說那日我聽見好大一聲響,原來竟是那小學徒挨了師父一巴掌。”
玉樓啧了一聲:“若是我是葛央,他敢這樣打我,我便立時雙倍奉還,他打了我的左臉,我必要将他左右兩張臉都狠狠打了,才能洩我的氣,真如葛央這般窩囊,倒不如打回去走了痛快,我可不止一次瞧見聶休打人,有不知道幾次那樣欺辱,他竟也能忍了下去。”
陳醉聞言歎道:“世間如玉樓姑娘你這般愛憎分明,不計後果的人總是有的,隻是不多,他能忍下,想必也是有原因的。”
玉樓聞言冷笑道:“他有什麼好忍的?姓聶的十成本事他早已學了九成九,事情都是他在做,誰求誰還不一定,既然如此,何必還要仰人鼻息,看人眼色行事。”
岑子佑聽她這樣說,曉得玉樓多少知道些什麼,隻是還來不及開口,就聽見陳醉問道:“你這麼說,是知道些什麼?”
玉樓道:“他們修複物件的時候,要用到一種藥劑,用的多了,便會傷到手上肌膚,我常在藥堂待着,起初那小學徒給姓聶的取藥,可現下已有半年了,便都是他來為自己求藥,我有好幾回聽見他同那醫工說話,隻說姓聶的又不知道跑哪裡鬼混,交貨的時間又要到了,他也隻得硬着頭皮去做,後來才曉得姓聶的早曉得他手藝功夫已經能夠出師,便自去偷懶,叫那錢落進姓聶的自己口袋裡。”
原來芥子居有個規矩,就是說若是這東西是甲所修,芥子居抽去提成之後剩下的傭金便都是甲自己所有,若是甲乙雙方合作,那便根據工作前約定好的份額進行分配。
這本是極妥帖的法子,可旁人都隻認聶休這樣一個手藝,自然沒有單子落到葛央手裡,聶休便以自己的名頭接了單子,轉頭又将事情丢給葛央去做,便是欺負葛央性子軟糯,不敢去鬧,竟也壓榨了葛央已有一年半多。
陳醉歎道:“欺善怕惡,實在不是什麼好東西。”
說話間,明琅将門推開,便帶着葛央回到廳中,隻見明琅行到岑子佑身旁坐下,葛央卻将畫匣子捧在手中道:“還請小居士過目。”
岑子佑卻對不仄:“那是你主人的東西,你去取來看看,可還有什麼問題沒有?”
不仄自是應下,雙手接過畫匣子,将畫卷取出展開,岑子佑瞧了一眼,卻見得那畫上畫的正是秋日時分,夜色湧現,日落西山,畫中山峰錯落有緻,一峰最高,落在畫面左側,峰上又有一塔,巍峨聳立,直入雲霄,太陽還未落下,但天空中已出現點點星辰,而畫面右側空白處則書了王勃的一首五言詩。
——長江悲已滞,萬裡念将歸,況屬高風晚,山山黃葉飛。
字體是行楷,還有些新,顯然是畫好很久之後才落筆寫下,但落筆處略有滞澀,竟有些郁郁不平悲痛之意,落款則單是“風念山中”四字,并無旁的。
那不仄将畫瞧了一眼,細細看了,臉上便顯出笑來,将畫卷好,交至陳醉手中。
陳醉将畫接過,面上本是帶笑,可旋即笑容一滞,頓在那裡,但不過一瞬卻又将笑挂起,岑子佑隻顧着同明琅說話不曾瞧見,不仄忙着低頭準備收拾畫匣,隻有玉樓一個人從一開始就盯着陳醉,倒是沒有錯過她的表情。
“畫已修複如初,真是多謝。”不仄點了點頭對葛央說到,轉頭看向自己的主人,隻見陳醉将畫展開,伸手輕輕撫摸,又彎下身子嗅聞,眉頭微蹙,旋即又松開,叫玉樓覺得古怪。
“果然巧手。”陳醉“看”罷,微微一笑,将畫小心卷起收在手中,對着葛央點頭緻謝。
岑子佑見狀便叫葛央下去,而那門才一關,葛央的腳步聲才一走遠,不仄伸過來拿畫的手便被陳醉擋住了。
“姑娘,怎麼了?”不仄不解問道。
玉樓在一旁看完全程,似是想到什麼,對陳醉道:“你這畫借我看看。”
陳醉嗯了一聲,伸手遞過去。
玉樓将畫展開瞧了一眼,又想到陳醉方才動作,便也低頭去嗅聞,可她到底嗅覺不如陳醉敏銳,到底是什麼也聞不到。
岑子佑在一旁瞧了,也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來,明琅左右看了陳醉和玉樓,大膽問了:“怎麼了?這畫有問題?”
陳醉抿唇,原先一直笑着的臉微微陰沉了下來,似乎有些不滿,她擡頭“看”向玉樓道:“玉樓姑娘,你聞不出來的,因為我也聞不出來。”
“這畫有問題。”陳醉微一擡手,玉樓就将這畫遞還回了陳醉手中。
“我那位長輩作畫時用了極少數量的金絲楠粉末和藥水,摻在墨水之中寫下這首五言詩,這藥粉氣味雖然淺淡,但水潑不散,可留百年,旁人不知道,需得湊得極近才能聞到,可現下這幅畫上卻沒了這氣味,而且……”
陳醉将畫握在手中,“看”向岑子佑道:“阿姐,這幅畫是假的。”
“我的畫也被調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