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黑衣人右半邊臉從下巴處向上蜿蜒出醜陋且恐怖的傷疤,這張臉主人的眼睛卻格外明亮,正一動不動看着她,似乎有話要說。
“姑娘,您走錯路了,是夜裡黑沉,您迷了方向嗎?”說話的這人聲音暗啞難聽,好像是尖銳的石塊在粗糙的石闆地上摩擦所能發出的聲音,因為太過難聽,所以在優妮爾為數不多對這人的印象裡,這個人多是沉默不語地站在蘇帕瓦裡身邊,低着頭,佝偻着背,低調又安靜。
“阿七。”優妮爾來了蘇帕瓦裡這裡不知道多少次,早就熟知這人的身份,輕飄飄收回眼,眉頭輕挑,手下意識又去摸自己頸子上的那顆琉璃珠,“我沒走錯路。”
阿七叫她喚住名字,也冷冰冰擡頭回視:“您應當是走錯了,再往前繼續走,荒僻無人,雪冷夜寒,您仔細凍着。”
“阿七。”優妮爾的手指在琉璃珠上又滑動一下,而後将那顆琉璃珠塞回衣中,故意忽略了阿七的話,轉頭看向阿七道,“你現下好些了嗎?”
阿七叫她的問話渾身一震,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大半身子又落進陰影裡,燈籠晃動,照亮阿七口中噴塗的白氣,語氣不自覺放柔道:“用了姑娘的藥,自是已經好了不少,夜裡……夜裡也睡得安穩些了。”
優妮爾莞爾一笑,點了點頭,又突然轉了話題道:“其實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阿七似是沒想到她又會這樣問,便垂下眉眼道:“……我的相貌想來是吓到姑娘了。”
優妮爾搖了搖頭道:“倒不是這個,這世間美醜妍媸,老幼貧弱在我眼中都是皮相骨肉罷了。”說完她目光淡淡在阿七面上一轉,“便是你,也沒這麼輕易就能吓到我。”
阿七道:“那姑娘……”
優妮爾道:“我是在想,你的命真硬,這樣厲害的傷,居然都死不了。”
阿七似是因為她的話一怔,愣在原地沒有說話。
優妮爾則像是陷入回憶一般,侃侃而談道:“但這些并不會叫我輕易對你感興趣,叫我感興趣的,卻是别的事。”
阿七盯住優妮爾,目光變得警戒起來。
優妮爾悠悠然站着,看向阿七,神情淡淡道:“你還記得後面我給你診脈的事情嗎?”
阿七回望優妮爾,過了一會才沙啞開口道:“記得,姑娘隻把了我脈象一會,便能将我的問題說得清楚,有些身體上的問題,就是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阿七頓了頓,“我當真覺得姑娘很有本事,不過,這又有什麼好叫姑娘感興趣……”
優妮爾定定看着阿七道:“當然有。”優妮爾的目光在阿七身上來回打量,“阿七,對旁人你瞞得很好,可惜我自幼學醫,對脈象處的細微不同早就倒背如流,你可知這世間男女脈象有所不同,旁的鄉野村醫瞧不出來,可又有誰能逃過我的眼睛去?”
她話到這裡,阿七的頭猛地一擡,看向優妮爾,遽然燈光一暗,那燈籠便被阿七丢擲在地,人也同時向優妮爾撲了過來,她的動作非常迅速,逼進之際,那把雪亮的匕首便已拔出,直往優妮爾頸間劃去。
優妮爾卻是一動不動,直到那阿七迫近之時,才忽的迅疾伸手點向阿七持匕那隻手的麻穴,這一下點穴功夫力道極大辯位極準,叫阿七立時整條手臂不知怎的力量全失,匕首噗嗤一聲掉在雪裡,銀亮的月光一照,散出森冷殺意。
阿七見匕首落地,急忙俯身去撿,但她身子彎到一半,頸子上立時一涼,斜睨一眼,就瞧見一根銀簪正點在自己頸上,隻要手上稍稍用力,便能立時戳破頸上血脈,當場就死,決無半點回轉可能。
阿七不敢再動,反倒是仰頭看向優妮爾,目光中有驚異之色,她隻當這位醫術高明的大夫隻是性子冷淡,瞧着弱不勝衣,但誰知這反應速度迅疾,出手利落,根本不是什麼手無縛雞之力的人。
“你好像很驚訝我會武。”優妮爾下意識又将手往頸子上摸,但在意識到那顆琉璃珠叫自己收進衣襟之中,便又抽回手,對着阿七漫不經心道,“出門在外,自然要有些保命的功夫在身,不是嗎?”
說完,她就将那柄匕首遠遠踢開,這才對阿七道:“還有,你不用對我動殺心,你是女子這件事我沒對旁人說過一個字,我若真想害你,早就将這件事告訴蘇帕瓦裡了,不是嗎?”
阿七看着她,不知為何面前這個人給她一種很熟悉的感覺,就好像……昨晚那個人。
阿七冷眼凝視着優妮爾,緩緩站起身來,她身量很高,幾乎高出優妮爾一個頭,垂下眼看向優妮爾。而優妮爾看似松散站着,實則也半點沒有放松警惕,那根銀簪也沒有一點從阿七的頸子上移開。
“……你到底有什麼目的?”阿七對優妮爾道,“你之前不說,現在也大可不說,可現下……又為什麼告訴我,要說出來?”
“為什麼又要讓我知道?”
“因為……我家有個妹妹求我辦一件事。”優妮爾有些無奈地歎一口氣,白霧之中,她的臉都有些朦胧了,“我妻子就這麼一個妹妹,我沒有辦法不答應她。”
“……妻子?”阿七聽到優妮爾的話,登時一愣,“你?妻子?你一個女人……”
優妮爾道:“怎麼?我一個女人便不能有妻子嗎?這天底下的男人有老婆你不覺得奇怪,我有一個妻子你卻大驚小怪。”
阿七沒料得她會這樣說話,你了半天,說不出什麼話來。
優妮爾睨阿七一眼,繼續淡聲道:“要不是那個惹禍精,誰要寒冬冷夜裡來走這一遭?”
優妮爾有些沒好氣地看着阿七道:“昨晚有人來我這裡說了一個人情,講你有個‘親眷’病重垂危,央我救上一救,可你倒好,見了面想趕我走,還要傷我,哼!若不是已經答應了那個渾貨,你方才說話趕我,我就已經走了!”
阿七先是一愣,似是沒想到優妮爾會這樣說話,可旋即反應過來,想來昨夜那個鬼面黑衣客同面前這位優妮爾有些交情。她本來心中惴惴,雖見那老者可憐,有心要救那老者,但一想到自己多年籌劃,便又想狠下心腸,放棄找優妮爾求救這事,可現下……現下……
優妮爾見阿七目光猶豫,不由對阿七的真實目的趣味更濃,但她也曉得明哲保身,若是阿七不肯服軟,不要她出手,那她便也不再摻和這件事,隻管将這個燙手山芋抛回去,叫那個惹禍精自去想辦法:“救還是不救,全在你的想法之間,一句話,那個人,你救還是不救?”
阿七猶豫半晌,心中百轉糾結,似乎無法權衡決定,漸漸地竟站在那裡不動了,良久像是想到什麼,将眼重重一閉,語氣僵硬幹澀道:“您醫者仁心,還請救上一救。”
優妮爾見她躊躇猶豫,而救那人隻對她百害而無一利,但不知是什麼原因竟叫她低頭求助:“哦?為什麼?”
阿七擡起自己的右手來,将其上帶着的手套扯下,露出她的手來。優妮爾借着月光瞧了一眼,隻見那隻手上的肌膚也是凹凸不平,顯然也是同她的臉一樣,都是叫火給燒傷的。優妮爾曉得,這手部燒傷,皮膚創口愈合,若是不下狠心,隻怕這手雖在,卻再也不能如往常一般靈活好用,隻有忍着傷口愈合撕裂的痛苦來回進行活動,才能保證手的能力恢複到先前的七八成左右。
而這阿七方才持匕攻擊,行動自如,半點瞧不出受過這樣重傷的迹象,想來這人在當初是多麼狠得下心,也不知花了多少功夫,受了多少苦楚,才能變作現在這樣,不由對她肅然起敬,下意識收起那幾分輕慢,正正經經瞧她。
阿七叫她一問問住,良久才澀聲道:“我也不知道怎麼了,隻是我一瞧見他……就像……就像瞧見當初的自己……”她這最後幾個字細如蚊呐,幾不可聞。
優妮爾瞧了阿七一眼,終于從這個“燙手山芋”裡頭尋到些許趣味來:“幫你可以。”
“不過這忙可不是白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