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二哥道:“你這樣一說我就想起來了,那長槍太陽的是小莫羅的圖案,日日都見得,卻怎麼突然忘了……”
這兩人說話間隊伍又動起來,人聲變得嘈雜,玉樓再聽不見,索性牽馬而行,一路上隻管往熱鬧處行。她雖不如陳醉這樣聰慧,卻也心裡有層顧忌,曉得現下城中風聲緊張,她倘若正大光明找人去詢問阿娜瑟芙的下落,那些躲在暗處的耳目隻怕會早早盯上她這個生面孔,可她又不懂胡語,又隻好問了問那些漢人聚居的區域,好從那裡聽上一耳朵,打聽出一些事情來。
這一路上順着那些好心人的指引往北邊走,直行到午後,玉樓起先還擔心自己走錯道,其後一路上不斷見得漢人面孔的人,心中便自了然,想來這路并未走錯,又見得街道上人行來往,不勝熱鬧。
忽然間她聞到一股肉食的芬芳香氣,其時這冬日天寒,她又年輕力壯,早晨又吃得早,陡然間嗅聞到食物芬芳,自是不免饑餓起來,當下循着香味而去。才行不到幾步,就聽見人聲更是鼎沸,而更惹眼的乃是當街一棟樓。那樓有三層高,華麗富貴,雕梁畫棟,其中隐約還有樂聲,清耳悅心,聞之心喜。
玉樓瞧見那樓上懸着金字招牌,她同蒙柳習字多年,也算小有所成,識得那字好字壞,卻見招牌當中“風回雪”三個字閃爍發光,流暢華美,可秀麗之中亦帶铮铮傲氣,算得上是自成一派之風。其下又用胡語綴了一行小字,想來便是那“風回雪”三個字的胡語寫法。
玉樓一瞧見那字,忍不住歎了一聲道:“好漂亮的字,好一手妙筆。”
她這話一出,身後卻忽的有人咦了一聲,玉樓聽得聲音急忙回頭去看,卻見一個漢人老婦正站在案邊包着馄饨,那手上動作極快,幾乎轉瞬之間就包好了十來個。這老婦将手一抖,那十來個馄饨便落進湯鍋之中,流淌出極誘人的香氣,而那水滾湯熱,不消一會那十來個馄饨便浮将起來,白滾滾的馄饨在清湯之中浮浮沉沉,還不待玉樓反應,那老婦便将手中的大勺一轉一揚,湯鍋之中的馄饨便自落進碗中,加入蝦米、青蔥、辣油及鹽等佐料,又叫拿熱湯一澆,便散發出叫人垂涎的氣味。
那老婦将那碗馄饨端了出來,直往玉樓走去,随後擱在桌上,玉樓順着那碗落下的動作去看,這才發現自己身後有張桌子,桌旁有個約莫十一二歲的胡人女孩子,長得頗為标緻伶俐,一雙棕褐色的眼睛忽閃着,方才那一聲“咦”就是她發出來的。這孩子瞧見玉樓發覺自己了,便急忙從旁抓起勺子來攪了攪碗裡的馄饨,舀起一個來吹了吹,趁着涼下去的功夫對玉樓說道:“那是我們姑娘寫的字,但凡識貨的見了都得歎上一句。”随後笑了一聲,就又低頭吃了起來。
玉樓瞧這孩子雖長了張胡人面孔,可說的漢人官話卻是字字标準,若是不看相貌,說她是漢人姑娘也是有人信的。她見這孩子說話和善,又實在有些好奇這寫字的到底是誰,便笑着道:“那你們家姑娘字寫的很好。”
這孩子瞟她一眼,見玉樓一副男子裝扮,又一副要湊過來拉關系的樣子,便不快地哼哼一聲,不動聲色将碗挪遠了一些,離玉樓也遠了些,這才道:“我們家姑娘字寫得好全見明城都知道,也不用你這來路不明的小子來誇。”說完便又稀裡嘩啦吃下幾個馄饨。
玉樓見那孩子吃的甚香,不免也吞咽幾口口水,正打算再說些什麼,卻忽的從腹中發出聲響來,那孩子聽得聲響,眼睛一轉,笑嘻嘻道:“你有錢沒?”
玉樓叫她沒頭沒尾的話問了,又見這孩子眉眼狡黠,有幾分陳醉的神态,雖被這突然刺了一句,卻也不惱,隻是道:“出門在外,銀錢總是有的。”
那孩子聽她答了,就笑嘻嘻道:“好!”接着這孩子擡起頭對着那漢人老婦道:“十六奶奶!給這人也來上一碗同我一樣的!”那老婦人應了一聲,便又利落包起馄饨好下鍋。
那孩子又吸溜吸溜吃下幾個,似是想起什麼,突然擡頭對玉樓說了一句胡語,玉樓本就不懂胡語,自是下意識疑惑嗯了一聲。
那孩子見她不懂胡語,便又換了漢話問:“你不懂我們本地的話嗎?”
若是旁人這樣唐突同玉樓說話,隻怕玉樓早冷着臉不講話了,可玉樓對孩童心腸總是軟些,況且一見到這孩子就不免想到陳醉,又見是個小她這樣多的孩子,于是對那孩子态度也不免溫和下來道:“不懂。”
那孩子一聽笑得更開心了,轉頭對着那十六奶奶喊了一句胡語,玉樓不懂她為何笑成這樣,正欲開口詢問,那十六奶奶卻已端着玉樓的那碗馄饨過來了,玉樓便一邊接過那馄饨,一邊問那孩子道:“你方才說的是什麼?”
這孩子的馄饨已吃下大半,擡起頭對玉樓道:“不,沒什麼,我誇十六奶奶做的好吃,我方才是問你叫什麼名字呢!”
玉樓雖覺得有些不對,可覺着她有趣,便一邊搖頭一邊将蒙在面上的圍巾拉扯下來道:“全名叫什麼可不能說,但我單字一個‘樓’。”
那孩子擡頭看了她一眼,忽的愣住,而後開口道:“我瞧你眼睛好看,以為你也隻有眼睛好看,卻不曾想你長得也很是俊俏啊,比那些想見姑娘去附庸風雅的歪瓜裂棗要好看多了。”
玉樓突然叫這孩子一誇,便又笑了起來。玉樓平素很少笑,乍然間笑了起來,就如冰泉消融了一般,隻是她現下是男子裝扮,唇上貼着胡子,又将臉龐抹到黑黃,這樣一番裝扮下來,在外人瞧來其實算是個相貌平平的人罷了。
那孩子見她笑了有些惱火:“你笑什麼?我誇你好看這有什麼值得你笑的?”
玉樓道:“我容貌這樣難看,你卻說我俊俏,你年紀還小,當真分得清什麼是美醜妍媸麼?”
那孩子聽她這樣說了,頗有些不服氣道:“當然分得清!我不僅分得清美醜,還能分得出善惡呢!我誇你好看,可不是吹捧的話!我家姑姑說了:‘看人需看骨與眼’,我瞧你眼神清亮,骨相也很好,比起那些相貌虛浮肥腫且眼神渾濁的人來說,你自然是算得上好看的。”
玉樓聽得這孩子竟真能說出個所以然來,不免對這孩子口中念叨的“姑姑”更有些好奇,但她并不多問,隻是道:“你家姑姑也是個很有見地的人啊。”
那孩子聽玉樓誇贊,不免有些得意,哼哼兩聲道:“那是!我們姑姑又漂亮又聰明,整個見明城……”
她這話說到一半,卻忽的聽到身後傳來吵嚷聲響,玉樓與這孩子齊齊扭頭去看,但見得這馄饨攤對街的“風回雪”正吵吵嚷嚷的,有四五個男子正被幾個強壯的姑娘推搡出來,這幾人争吵起來,聲音越吵越響,而被推出來的五個男子之中一人顯然是怒極難當,将手中的馬鞭抽到啪啪響,這五人身後的馬因為受了驚,也想要擡起前蹄動作起來,卻因為被扯住了缰繩而隻能焦躁不安地用蹄子在地面上刨動。
玉樓隻瞧了一眼,就瞧見那幾匹馬屁股上的烙印,而後将目光輕轉,看向那幾匹馬,确認就是她先前在卡口瞧見的那幾匹馬,心道:“這幾個人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與此同時,那小姑娘卻猛地站了起來,将手裡頭的勺子丢回碗中,頗為憤憤道:“天神在上!怎麼是這個煞星!”其間還夾雜着幾句胡語,玉樓雖不明白她罵的是什麼,可瞧這孩子的憤慨神色,顯然那幾句話不是什麼好話。
玉樓道:“你識得那幾個人麼?”
孩子道:“自然是識得,現下整個見明城裡最不要臉的東西除了他還能有誰?”這孩子的聲音還帶着些稚氣,可其中的怒氣卻不是作假的,“哼!一瞧見他,十六奶奶的馄饨都沒滋味了!”
一邊說着,這孩子突然低低喊了一聲道:“不好!那混賬要打人了!”
話應剛落,這孩子便沖出攤子,直往那風回雪的大門跑去,而這時候周遭瞧熱鬧的人也都聚集了過來,有些商販本來有心想要勸導,可一瞧見那馬匹上的烙印,便又立時住了嘴,不敢再說什麼話,隻是遠遠站着,稀稀拉拉地卻也有不少人。
玉樓見這孩子突然間沖出去,卻也來不及攔住,隻能遠遠瞧着這孩子沖到那抓着馬鞭要打人的公子和推搡着人出去的幾個姑娘之間,将頭一仰,大聲罵了幾句話,也不知道是說了什麼,這公子竟将動作停住,沒有繼續揮下去,似乎有所忌憚。
玉樓不由暗歎:“這孩子年紀不大,可膽氣魄力卻不小啊,想來也是她家的姑娘教得好。”思忖間,卻見那個領頭的公子哥心有不甘地将拿鞭子的手放下,也不知道那孩子又說了什麼,想來心頭雖滿是怒氣,卻也無可奈何,轉身瞧見身邊的一匹馬,竟擡起手來,帶着十足的力道抽了下去。
那匹馬受了驚,當即嘶鳴起來,似乎頗為悲傷痛苦,不安躁動,那公子的手下牽馬不住,險些叫那馬帶倒,摔個趔趄。
玉樓心中微微吃了一驚,馄饨也吃不下去,起身往那風回雪走近一些,卻聽那孩子用漢話大喊:“……這馬兒又沒得罪你!你打它做什麼!”
那公子冷笑一聲,也用漢話回道:“我打我自己的馬,又同你有什麼幹系?”說完他揚手又是三鞭。
而玉樓聽他說話,不知為何竟越發覺得熟悉起來,正待思索是誰,可那馬匹讓這公子打了,受了驚,公子手底下的人實在持握缰繩不住,那馬發起狂,掙脫這束縛,竟直直撞往風回雪門前衆人!
那圍觀衆人但見那馬前蹄高高揚起,嘶鳴起來,眼見得這發了性子的馬不辨左右東西,就要往那孩子當頭踩踏下去!